夜将深,将迎新年的几日,城中夜里通明,女眷们便难得不急归家,备上桌牌局,大小碟吃食,烘暖屋子,再往厅里聚谈。
自然不乏我家亲戚们的窸窸窣窣。
“将将那来人我是觉得眼生,体态装束倒能同久闻不见,一直在外头打仗的那章家大房小姐对上个。”
“是呗,她来找的咱小妮妮,想是快节下了,刚从军营休假出来吧。”
“您信收的准呐,军营调度休整您都了若指掌。”多嘴的姨太太暗语报复姑奶奶们的踩低。
“我们吴家大树你也没少靠来着吧,明知故问些什么,哪来的信,人话里话外传来的呗。”
“我哪敢呢,我也没亲信拉帮结派,没空口吹嘘,没惦记着……咱家的花香,饭对口啊。”姨太太从容,言语讽刺间动了眼珠子瞥这瞥那,说上一点儿对上一人,谁也甭想开脱。
“坐着慢慢讲吧,不是愿意废话嘛。”祖母刻意赐座,站久的姨太太缩了缩绷直的腿勉为一笑不敢再出声。
到底用吴家长房把持的家产养着他们,祖母健在,哪怕骨子犯贱侮辱祖母老东西,谁又真敢面儿上驳她呢。
“挺好的日子大伙该吃该喝,各自敛起性子,把那刀啊剑啊都收收,晃上我眼睛了都。”大姑奶奶,当中的老好人,移过去凳子给姨太太,“长嫂让座你就甭端着,坐下好好听训。”
二婶乘着姨太太的话里话起了个眼神给二姑奶奶,姑奶奶清楚她问的做媒结果,若成,便顺势人全在一道,一并提出来,可我紧口不松,若贸然被祖母知道她俩合计我,下场不能比姨太太好多少,二姑奶奶便就缓缓摇摇头意思二婶再等等吧,可二婶主意拿定,也怕是贾家拿她当差使逼得紧,枪在她手上,可掌控在贾家,指哪她定要打哪,不容商量。
二婶只得以八马拉不回的架势“横冲”上祖母,“老太太,儿媳有一事要禀您。”
“说呗。”祖母磨磋着上手的好牌,眼没抬脸没转,等她废话自个儿早预料到的事。
“林家的林爷,递了意思,想撮合林二公子与媳妇儿娘家的侄女,可究竟还没定呢,娘家爹托了我,想来请您的主意。”
“给我那么大权利呐,我不让还就成不了了?”
“林家本意是同咱家结亲的,说到底我那小侄女儿不过算备选,肯定先得问过您,您若心里不舒坦,骂我那娘家无良抢人,我定也是帮着咱家的,若您觉得没那多讲究没大所谓,我就替小侄女儿替娘家恩谢您大量。”
北平城里,大家到小户,处事讲究的无外乎皆有一二,礼数同规矩,二婶做全了俩,可这仍是恭敬地逼祖母呐。
“你们可把我当菩萨喽,我真做不了主,得等孩子父亲来,等孩子自个儿来定,咱宝啊长大喽,对我的话是且听且怠的,还教育我呢,老思想要不得,在这时代还整婚姻圈固就等着被丢进历史洪流里吧,现在老人不都得被小辈管嘛,小辈话我不听,那等更蹒跚的时候她将我扔喽我多遭罪呀,我还指望表现得好点儿她能不嫌弃,容我在这老宅子享几年晚年福呢。”祖母老道,不止以损自身拆了二婶的招,更退了她紧接将冒头的“贾家令下的非分之想”。
二婶没来得及提,二姑奶奶压根儿没敢提,原是被祖母身边的崔妈妈听着了回禀的,“院儿里二姑小姐劝孙小姐接受那贾家大房孙呢。”
“合着就紧着他家喜事成双,扯什么呢。”祖母能得信比他们晚?林家早来探过心意,其实贾家亲就是祖母给荐的,才让贾小姐入得了林爷的眼,才会有下面桩桩行进得下去。
祖母原想不露声色,奈何贾家得寸进尺,祖父不较人家世中落,诚意登门求亲于他家,长年公私贴补他家,换得他家贪得无厌,里外里皆想占,罢,两家老辈的情分到此算要清了。
果然二日贾家便急让二婶回府一趟,实回禀情况。
先提及的侄子侄女是贾老爷兄弟家的孩子,老爷们不在,等在家里的是贾老爷的续弦夫人同长嫂大夫人。
续弦夫人问起,“亲家什么说法,成,不成?”
“成就怪嘞,差事我做得不好,但也再做不成了,家里不必再派人去撞南墙。”
贾大夫人见二婶这样个无所谓,气不打一处来,“你怕是没为你侄儿上足心思吧,到底不亲。”
“我侍奉的是爹,还的是他养育情分,您不必耍太太的威风讽刺我出身。”
俩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你保不住生不下孩子,不能替人家续香火,性子尖酸不得老太太喜欢,才祸及我们家的吧。”
“人家家有大儿子有孙子孙女,就算没我丈夫一房也不缺人继承家产,您不也贪图那房,想那房继续施舍乞丐似的养着这一家子嘛。”
贾大夫人怒火中烧欲破口,被二婶堵了住,“您别先恼啊,我如今好歹吴家夫人,我吴家供您家吃穿,您客气点儿我还能让家里多出点儿,帮您家过个好年,不必将就旧年的衣裳穿,蔫儿了的菜根下饭。”
“小叔讲义才捡回没人要的东西,要不是当初家里就你一适龄的,轮得着你嘛,因着你,被亲家太太贬了这多年,你倒反拿恩情当杂碎来碎主子啊!”
“我死也不死您家族谱上啊,当年我公公亲自登门求娶的是我,而非说的是贾家的小姐。”
倒确实,祖父因想援手再续贾家平顺才定下联姻,可看中的也确是二婶为人,二婶过门后极为孝顺敬重祖父,常同二叔伴他写字作画,我常一同随行垂钓,那岁终年,亦是天伦尽享,家睦和融的最末一年。
“哟,可能瞎白话啊,没我两家情义,你算哪根倒栽葱!”
续弦夫人前也提过,理面做人惯会做的,剑拔弩张下难得竟也帮起二婶说话,“晓儿她被上家退了亲,难免不好催着林家火速下定,致儿他性子软,我见过亲家孙女,浆蜜露似的,不得不说,女人都成日想腻在她里头。”
“我也听说过,便更想能促成他俩。”贾大夫人听后更来了兴致。
“可酿蜜的也是她自个儿,带螫针的蜂您敢招惹?怕致儿压根儿招架不了啊。”
“不带你这么偏向自家的啊,你家嫁娶全是顶尖儿的人家,我为我孙讨门好亲你就左右推,谁不知道呀,吴家小孙女搁戏园里安了家,那戏……程老板同我家致儿心性我看没大区别,富贵人家的小丫头同小子一样,都贪新鲜好模样,玩不多久收收心还得嫁正经人家。”
那能没分别嘛,懒怠多说她浅薄,她为亲蒙蔽罢了。
贾晓被退亲的事大伙能不晓得嘛,我的几桩小破秘密都能被拿出来编纂成小破书到处洒,那年头旧舍新来,可残余残存难干净,明面退亲仍是丢礼面的大事,虽贾府四处辩是自家先有退亲想法也遮不过去圆不回来。祖母清楚,林家知晓,仍达成共识般并未计较过贾府此小小的欲盖弥彰。
“若你在意贾丫头被那势利眼退婚,就当我没举荐过。”
“错也是在退她亲的没开眼。”
确实,姚家作为令人抱屈,可仅是为贾晓不值,贾家大人作为……半斤半斤吧。
“难得你这年纪还能有这开明。”
“您教导得怀信,我同怀信兄弟相处多年,自然能得您几分真传通达。”
“不瞒你,你能快些同怀信掉个个嘛,我真受不了他不爱同我言语,他又真受不了我啰嗦,春庭活脱像你,我特别中意。”
“春庭没本事,无缘成您孙女婿,那我替他先成您儿子,他顺理成章是您孙儿,我俩尽心合力孝敬您。”
“你偏心小的哦,我老婆子贪心,春州我也要要来当孙儿的。”
“您教训得好,我脑子一时不转弯……那还提前让您抱上了曾孙。”
“曾孙……是好事……”祖母想起什么沉心里头许久的话,斟酌再开口,“显章啊……莫怪乐儿任性……做母亲我做得不像话,到头来俩儿子虽说不愿同我亲近,可心里头我知道,可都惦念着我呢,你是怀信打小的兄弟,亲兄弟,对我恭敬,孝心,我已满足得很……你说咱们小时候被教育的三纲五常,越门第好比移山难,怎么一晃眼全变了呢,不过是也是该变了,这些不好,我真也一点儿也不喜欢,你瞧瞧我,就被这些臭了的东西折磨成个女魔头,做母亲时我全不了儿子的念想,硬攥着不肯放,尤其没了丈夫后,我死拽住他们,我都能听见他们被压得喘不过气儿的呜咽声……到如今做祖母了,我把寄托放在孙儿身上,我的孙都是好孩子,愿听我老太婆扯闲话,教我要多往外头去见见世界……我合该……也该放他们跌跌撞撞去了……儿啊,你不必再为我家,为我伤孩子的心,我怕咱们都后悔没得弥补,千算万算,咱也算不过……终究是都后悔了……不过后悔,方知悔过,不晚的。”
他懂了祖母的释怀,亦请他释怀,“好……我回去就让接他们母子回家……那您还吃枣不?”
“你挑的是真都不甜。”祖母接过枣,哭哭笑笑不忘嗔他。
“您刚不还说我挑的好,您就愿意吃。”
“哄你的呗,现如今你不管用啦,不顶春庭和小鹤招我喜欢喽。”
“行行行,老人家说得算,我回去就将他俩藏起来。”
“老小子还吃醋……过年一家子来啊,不来压祟钱就没得喽。”
“来了可一人要一份,您甭舍不得。”
“我给么给喽,包两份都没问题,咱家家财尚不缺,反正都从怀信那儿支取记账。”
今岁冬辰,祖母与林伯父,母亲章敏与干儿子林显章,在咱家院子里悄悄说好了,说定了:不再难为,不再强求。
祖母的亲二儿偏还在满室茴香的暖阁里含旧韵。
怀瑾少爷拿铁铲子熄堙了温药炉火,“药拿来治病,你没病瞎跟着吃什么。”
云起小咳后静静出声,“我生不了孩子。”
“这算病嘛?至多算无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