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所在的法坛废墟就位于队首不远处。
之前的争执，车队内的人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都看在眼里，等阎虓虎激愤之下动了手，立时有一队兵卒准备冲上来。
不过紧接着阎虓虎又乍闻噩耗，萎靡呆立于原地，停下了动作。
老百总挥挥手，那队兵卒重又退回到车队那边。
师傅可能罹难的消息使得阎虓虎备受打击，整个人似乎都被涂染成了无神的灰色。
老百总把阎虓虎拉到一边，暂时还顾不上他。
对于他师傅的事情，老百总虽然并不知情，但从衙门遮遮掩掩地态度里，早就猜出了一二。
也就阎虓虎这娃儿，也许是太过年轻，不懂得去阅读如此世情，才被蒙骗至今。
可现在看来，衙门瞒报驻军的消息远不止这一点，这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关系到所有人的性命。
“县尉大人，你说襄城那边支援不了我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再大的事情能有自己性命要紧？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既然已经开了口，就干脆把话说明白吧！”
“都已事到临头了，藏着掖着还有什么用？”
“如果一时想不明白，那不如同意老夫退兵，我们回去慢慢思量？”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惊吓，县尉看着有些失魂落魄，就算之前已经松了口，可现在还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
循循善诱无效，老百总的眼中隐约有一道寒芒闪现。
“县尉大人既然打定了主意，就是不肯把话说明白，也不肯同意退兵，那就休怪老夫的手段粗糙了。”
“手段粗糙？你想干嘛？没本官同意，你难不成想违令兵变？你、你怎敢……”
县尉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恍然大悟，面露骇色，抬手指着老百总，跌撞后退。
“毕竟关系到三、四十条性命，老夫不得不敢！还请县尉大人见谅，等回去后，就算要以兵变论罪，也只管找老夫一人就是，不要殃及旗下那些听令小卒！”
“再说了，老夫怎么也是领兵主官，这算不算兵变还要仔细论论，想那县令大人当没有这么迂腐。”
说完，老百总走近县尉，撸起衣袖，似乎准备强行动手挟持。
急切下，县尉总算勉力找回点方寸，借口道。
“等等，百总大人万莫急切，留下兵变嫌疑，对你我都不好，之前非是本官不肯告知，只是事关重大，必须要斟酌清楚言语，才耗费了这些时间。”
“那现在斟酌明白了吗？”
县尉先是屏息连连点头，接着发现老百总脸色不对，于是急忙开口道。
“百总大人只关心眼前的这几十条性命，难道……难道就不再关心南林城里，那近万人的死活吗？”
听闻这话，老百总看向县尉的眼神更冷了几分。
“什么意思，没凭没据的，什么事都不说，你就先拿个大义的帽子来压老夫？”
“不是，当然不是这意思。”
县尉的惊惶与不安还未褪去，自然没有用言语拿捏老百总的胆魄，只是临开口却欲言又止，频频用眼神向老百总示意呆立一旁的阎虓虎。
“无妨，毕竟我们这里就他一名道士，有什么事也不应该瞒着他，你只管快点把事情说明白。”
老百总没了耐心，干脆驳回。
县尉咽了口唾沫。
“百总大人想要退兵，无外乎是觉得外敌太强，本身太弱，所以想要回去征召溪水观与寒家的人。”
“当然需要如此，如果有妖族参与其中，光驱使影鬼就足够累死我们，以现在的这些兵力，强要打通道路，只是送死而已。”
老百总继续道。
“再说，都司对于州内的迷雾边界向来警惕，老夫不相信他们发现道路截断后会无动于衷。”
县尉苦笑一声。
“哎——那本官就与老百总明说吧，现在情况是，回军没办法从溪水观与寒家借力，都司的军队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打通这条道路。”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后面藏了什么龌龊，你给老夫说明白！”
“先说南林，寒家是疯癫之人主事，人尽皆知，唯一看似可靠的就只有溪水观。可老百总有所不知，溪水观实际已与妖族早就暗中勾结，我们是借不来力的！”
老百总闻言面上如常，可心中不由暗悸。
他能想到事情背后会有龌龊，可也没想到竟然会把溪水观牵扯出来。
毕竟溪水观是唯一驻扎在南林，并且说得上名号的道门，就算在大周的道门中只是末流，但至少有着吸纳香火与招募弟子的权利，远不是北山宗这种不入流的可以企及。
相比之下，反倒南林周边有妖族出没这点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你刚才说的是溪水观与妖族勾结？”
县尉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平静答道。
“确实！最近时日，衙门屡次发现有妖族暗中进出溪水观！”
“只是事关重大，才隐瞒了真相。”
“就连两次北向探路，也不敢强求他们参与，甚至还要小心提防。”
“毕竟，如果他们真参与了破坏法坛一事，大家的立场就彻底两立了。”
老百总依旧不解。
“为什么？他们可是道门正统！”
“这多数要牵涉到道门的内部纷争，本官也只是胡乱猜测。”
就算左近总共只有三人，其中一人还如同得了癔病一般发呆到现在，县尉依旧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溪水观虽是道门正统，可始终未被归入南神庭，传承窘迫。”
“他们不得已才迁来南林这边疆荒土，只为求保住那几分信众香火，本身怨气就不浅。”
“可最近却传言众妙门坏了默契，暗中准备南下宣道。”
“溪水观想来是忍受不了了吧。”
“也许在他们看来，就算叛了人族，将南林变成妖土，也比断了传承要好。”
县尉瞟了眼老百总那渐渐僵硬的表情。
“原本南林县内就是溪水观与寒家两足而立，衙门可以居中，分而治之。”
“相对寒家那群疯子，我们还是更信任溪水观一点。”
“现在没了溪水观牵制，连寒家也成了隐忧，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毕竟寒家之所以被发配南林，据说也是因为无故兴乱！”
“听到这里，百总大人还觉得我们能向他们两家借来力吗？”
老百总锁眉不语，苦思良久才消化完这些消息，继续问道。
“你还没有说完，襄城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县尉长叹一口气。
“唉——襄城是一州治所，亦是屯兵之地，其间道录司与都司实力多有盈余，迷雾封锁道路后，我们也是想到自身有些不稳，只想安等襄城来援，可没想到如今一等就是三旬……”
“等等！你方才说等了多少时日？”老百总厉声反问。
“三旬……”县尉目光闪烁，低声重复道。
“就是说三旬之前，迷雾就已经封锁了道路？你们县衙是否有及时知道？”
县尉心虚点头。
“虽然没人亲眼见到破坏法坛的元凶，但迷雾锁路当日，我们就已知晓，毕竟平时在这条道路上巡哨的，全是衙门派出的拳师。”
“当然衙门知道后，立即就封锁了消息，不让城内的无关人等知道，省得乱了人心。”
“所幸这条道路上除了春秋两季的商队，平日里也不见人踪，我们才勉强做到。”
“可没想到，截断道路的似乎不只是迷雾，襄城那边，竟然连一个安抚人心的，都派不进来……”
老百总闻言大怒，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县尉话语。
“这时才给老夫说这些？连老夫这保境安民的军将，也被算成了无关人等？你们衙门里的这些读书人到底想干什么？”
县尉慌忙解释。
“百总大人勿怪，我们只是觉得事有蹊跷，为了避免消息扩散，影响了人心，才封锁的消息。”
可这解释对老百总来说太过牵强，完全消解不了怒气。
“所以连老夫一起封锁消息了？”
“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县尉自知理亏，话音渐弱，面露畏怯。
吹胡子瞪眼，连吐了几口戾气，老百总终于将火气压下去了点，
“回去后老夫自会找县令好好计较一番！至于你，现在快点把剩下的事情给老夫说完。”
县尉的语速明显变快了。
“后来发现溪水观可能与妖族勾结，就找了小道士的师傅，再加上衙门好手，进入迷雾，试图联系上襄城。”
“只是没想到他们刚进迷雾，就……”
“如今秋季将至，没有商队进城，城中百姓必然起疑，人心一乱，变故必起啊！”
老百总心中暗恨。
“就是说，你们早就知道，阻断道路的，远不只是迷雾？”
“这么多事情，哪一件都是要命的关键，你们这些腐儒，竟然一点都不告诉老夫！”
“如今都快事到临头了，没老夫逼迫，你还不肯说？是想害死我们为你陪葬不成？还是说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老百总怒气偾张，话语全不留情面，县尉也只能灰头土脸地听着，半天才得机会为自己抱屈。
“百总大人，你让我们能怎么办？”
“自迷雾降临以来，像南林这样新辟的边疆之土，总要反复几次。”
“说是有世家与道门协助守土，可实际上呢？不是因为衰落被排挤过来的，就是有罪被发配过来的，真正遇事，反要分心提防。”
“我们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今不能打通道路，联系上襄城，南林必然重陷迷雾，我们不得功绩只是小事，可怜南林近万黎庶，也要为这城池陪葬不成？他们又何其无辜？”
“望百总大人务必以百姓为念，人族大义为念，救下南林！救下南林黎庶！”
就算这县尉平日里再怎么自以为是，惹人厌恶，此时说出的话，却也让老百总不得不动容，苦笑道。
“不是大义就是黎庶，说来说去，不还是要让老夫与麾下儿郎去送死吗？
“也罢，也罢，当兵吃粮终是有这一日的！既然只有北向一途，那就向北冒死，尽力而为吧。”
这时老百总看向阎虓虎，眼中尽是怜悯与痛惜。
之前老百总是顾不上他，现在该知道的都已知晓，自然可以分心一二了。
“我们都是当兵吃粮的命，却可怜了这两个小娃儿，何苦来哉！”
老百总把阎虓虎拉到身边，对着县尉偷偷挤眼示意道。
“你们怎么就能确认，县衙之前派出去的人都已罹难？会不会有误会？”
“队伍中有三名拳师，可进入迷雾后，这些拳师留在官印上的云纹都消失了。”
县尉完全没领会到老百总的示意，还老老实实地拿出官印认真解释。
只见县尉官印的侧面有两朵云纹，那是他麾下的拳师立誓后，应誓言镌刻上去的，纹在人在，纹消人去。
“云纹消失就意味着这些拳师已然身陨，那么跟随他们一起的那些人自然也很难幸免了。”
虽然县尉没有会意，但老百总还是找到了话头，就算是一时欺瞒，他也得让阎虓虎恢复斗志，省得枉送性命。
“胡闹！你们这些腐儒的判断实在草率，简直不知所谓！”
说完老百总不顾县尉满脸愕然，只是转向阎虓虎，俯身按住其双肩。
“小娃儿，听好了，你师傅毕竟也是名道士，还是名修为高深的道士，总会比其他人多些手段，也能多出几分机会。”
“难道连你都不相信你自己的师傅吗？”
话音入了耳，原本呆滞痴立，哀恸彷如死物一般的阎虓虎，眼睛突然一亮。
“是啊！我师傅这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死，他说不定就在前面！”
重复精神的阎虓虎转头看向县尉，以及他手中官印。
“周围有妖族，最好快点把你的拳师叫回来，就算你买下了他们的性命，也不能一点都不顾惜吧？”
原本因为老百总的斥责，还想辩解一二的县尉，顿时也被岔开了注意。
“休要诋毁我！我家境一般，家中用不起仆役，也无闲钱招人，所以用得都是自家族兄！怎么可能不顾惜他们性命。”
县尉一边说话，一边从背后取出一号角正准备吹响。
就在此时，官印之上却突起变化。
只见两侧，那两朵代表拳师的云纹，如同火燎一般泛起红光，然后又是一股淡色白烟飘起，随即逐渐褪色消解。
见状，几人脸色都变了。
老百总立即转身冲向车队，口中不断大声呼喝。
“敌袭、结阵！敌袭、结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