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浓厚,透不进阳光。
仅靠大旗发散出来的那点黯淡光芒来照亮四周,实在分不清当下时辰甚至是日夜。
轮声辚辚。
车队里的人对时间流逝,早已麻木,只知沿着道路,继续埋头往北。
寒玉儿独坐在敞开的车箱内,背靠輢板,旁边都是货物,孤零零的,双手抱膝蜷缩,躲在阴影之间。
避开他人视线,不主动靠近——这不仅仅是习惯,也是她在寒家经历过无数次毫无缘由的谩骂与殴打后,得出的血泪经验。
寒玉儿绝不会抱怨孤单,因为这种状态只会让她感到安全。
但是在这里,她遇到了阎虓虎这个从未见识过的异类,以往的经验好像行不通了。
阎虓虎有着过分旺盛的好奇心,也充满了表现欲,不去招惹他,都会主动靠近过来。
虽然没有恶意,甚至偶尔还有些粗枝大叶的关心,可这依旧让寒玉儿深感慌乱与不安。
但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些不知来由、说不清楚的期盼。
譬如现在,她又看到了阎虓虎的身影。
以往总是饱满精力的身影,此时却看着有些扭捏、烦躁,抓耳挠腮地,像只猴子。
过了许久,这身影终于走到了寒玉儿待着的那辆车旁,放慢了脚步随行,却没有开口打招呼,也不敢看向寒玉儿。
大概是因为心有愧疚吧。
随着阎虓虎靠近,寒玉儿同样变得紧张,但依着她的性子,更不可能先开口。
沉默,不仅尴尬,而且让人难以忍受。
这氛围逼迫着阎虓虎跨过心中关隘。
他犹豫着掏出了几张符纸,开口道。
“那个,寒、寒家小娘,我也没什么本事,只能书些一纹的符,这里是我书的神炎符与养元符,那个,因为我……所以你……我……”
话到关键处,阎虓虎变成了大舌头,囫囵话语,说不清楚。
寒玉儿也仿佛受惊一般仓皇无措,用力绞着手,垂低头,闭紧嘴。
“吁——吁——”
这时前方头车猛然刹停,紧跟在后面的两辆车,也急忙大声吆喝住牲口,。
“呃……总……总之这些都……都是给你的!”
似乎被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动静刺激到,阎虓虎下意识地把手中那几张符纸甩给寒玉儿,仿佛被烫了手一样。
可惜寒玉儿的反应迟钝了那么一点点,符纸错手而过,晃晃悠悠的,飘向两摞干饼之间的罅隙处。
阎虓虎见状,慌忙用单手撑住輢板,半身探进车里,抢身去捡。
另一边,寒玉儿也急急忙忙地弯腰伸手,想要把符纸捞回。
于是,难以避免的,两个人的脑袋瓜子,“咚”的一声,撞在了一起。
结结实实的。
“呜——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寒玉儿抢先道了歉,声音轻弱,带着几分哭腔,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怕得。
“唉——你别哭啊,都怪我成不成?”
阎虓虎捏着捡回的符纸,浑不在意自己的头,反倒被寒玉儿的哭腔给吓乱了阵脚。
“我……我……我没哭。”寒玉儿抱着头,强忍着痛,轻声凝噎。
“我不相信,让我看看。”
阎虓虎不放心,弯腰歪头,从下往上想去瞅寒玉儿的脸。
顿时,他发现一副如玉美颜,双眸如剪秋水,泫然欲泣,一对大大的黑色眼珠缀在其中。
两人间的距离从未如此近过。
也许是由于寒玉儿相对阎虓虎身材娇小,习惯低头垂眸,又或许是阎虓虎惯常了粗枝大叶,竟然从未仔细瞧过她的面容。
如今这惊鸿一瞥,立刻让他失了神,别扭着上身,傻傻地悬空僵在那里。
直到支撑輢板的手臂没了力气,整个人摔趴在车箱里。
慌忙爬起,阎虓虎只觉得脸上突然变热,心也直往外蹦。
“你说谎,你明明哭了,我看见你的眼珠子都红了!”
这明显是乱了方寸后的胡言,急于掩饰自家狼狈的少年,竟将一句指责脱口而出。
寒玉儿比他更慌,低头哑然无语。
少年终于发觉不妥,忙乱找补。
“不过你长得白,眼珠子又大,怎么哭都好看。”
只是这句用来补救的话,没起什么效果。
寒玉儿的头埋得更低了,原本白皙的脖颈处浮起一层红晕,烧得皮肤晶莹剔透,看着几能烫手。
阎虓虎张皇四顾。
“啊——我的符,对、对!我的符!我想起来了!”
“是我糊涂了,符直接给你也没有,你们言灵又不会祭符。”
“等等,我现在就帮你祭符贴上,对、贴上。”
瞧见拿在手中那几张符纸,阎虓虎仿若看到了救星。
他一边不知所云地念叨,一边红着脸跳下车,急急动手捏诀。
只不过,原本简简单单的事情,竟然连续失败了好几次……
最终手忙脚乱之下,总算先在车箱外侧贴上了两张神炎符。
“这是神炎符,一纹的,引不起火。但贴上后,周围会生热气,可以烘干暖身,迷雾里面雾气潮湿,正好合用。”
接着走到车子另一边,又是一张贴到寒玉儿衣领下面,动作有些急,寒玉儿甚至都来不及回避。
就算隔着衣服,她依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但也没有拒绝。
“这是养元符,帮助受伤的人恢复元气的。”
趁着贴符拖延的时间,阎虓虎终于平复了心跳,也恢复了几分正常,更鼓起了一丝勇气。
毕竟他的最初目的是来道歉的。
“刚才不小心撞痛了你,不要紧吧?”
“还有之前影鬼那件事,也是贫道行为鲁莽,才害得你受了伤,你要打要骂都可以。”
说完,阎虓虎颇为正式地深鞠了一躬。
“贫道只能以虚礼略表歉意,惭愧、惭愧!”
寒玉儿连连摆手,小声嘤咛道。
“不是、不是,是我手笨,才伤到自己……”
道了歉,阎虓虎心中块垒立时消去,顿觉心情舒展。
“这事怎么可能不怪我?没我撞散自己人的阵型,也不会漏进影鬼,自然就吓不到你了。”
“可、可是……”寒玉儿一时讷讷难成言。
“没什么可是的了,我闯得祸,要不认,还算什么男儿?”
“总之你受了伤,腿脚不方便,有事情尽管找小爷做,小爷绝不推卸一句。”
阎虓虎硬撑起一副豪气满满的样子。
说完,往前面看了一眼,又道。
“那大肚子老头在叫我过去,我先走了。”
接着,快步向车队前方跑去,毫不拖泥带水。
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寒玉儿抬头偷瞧了一眼,嘴角微微抿起。
……
车队的正前方多出一处尽是细碎石块的废墟,占地甚广,却完全看不出原貌。
老百总与县尉脱离了车队,单独站在废墟之前,面容含霜,暗藏忧色。
阎虓虎快步走了过来。
看见他,老百总开口沉声道。
“小娃子,你看看这堆破石头是不是你们道门的法坛留下的?”
“老头,小爷是有名字的,叫阎虓虎,别尽想着使人干活,还一天到晚小娃子、小娃子的乱叫。”
阎虓虎忍不住嘀咕了几声牢骚。
可老百总没有像往日那样搭腔,反而凶着脸狠瞪了一眼。
许是感受到了目光中的煞气,阎虓虎缩了缩脖子,不再多言,乖乖走近碎石堆,蹲下身慢慢翻检。
可越看,他的神色越是紧张,很快也挂上了忧色。
翻检花费的时间颇长,但在阎虓虎的感觉里却是须臾即逝。
终于,他挑拣出不少碎石,拼凑出几面残缺的花纹,忧心忡忡道。
“这些碎片上面都有纹络,我勉强拼凑出来几处,确实能辨别出,是法坛上专用的那些法纹,只不过……”
一旁的县尉等得不耐烦,阎虓虎才说了一半,他就急切开口打断。
“先别说其他,小道士你就说说看,你现在有没有本事修复法坛?”
阎虓虎翻了个白眼,他不知道之前扣钱粮的主意其实来自于老百总,反而把怨气全放在了县尉身上,就算明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也难以消解。
“这法坛都已经稀烂成这样了,”阎虓虎伸手在周围指了一圈,“县尉大人从哪里看得出还能修复的?当然,如果县尉大人自己有这份本事,那就露一手看看,我是自愧不如的。”
老百总轻轻一脑瓜拍下去,佯怒道。
“给我好好说话,不能修就不能修,挤兑县尉大人干嘛?你刚才是不是有话没说完,现在快点继续往下说。”
县尉的脸涨得通红。
阎虓虎总算明了事情轻重,没再继续招惹。
“不管是什么东西,要破坏一座能从神庭借来法力的法坛,都不容易。”
“现在这处法坛碎成这样,要我说只能重新备足石料,再上报道录司调动精修此道的道士来重建,但一时半会肯定是搞不定。”
老百总与县尉皱眉沉吟不语。
阎虓虎原地转了一圈,看遍这处废墟,继续道。
“而且,此处法坛的法力防护,绝不是那些影鬼可以靠蛮力破坏的。”
“影鬼都是些没有脑子的东西,没人引诱甚至都不会主动离开迷雾。”
“反正我不相信影鬼能把法坛破坏成这样。”
“如果是妖族的话?还说得过去。”
阎虓虎的语气中似乎有些难以确定。
“如果是妖族就麻烦了,说不定它们现在还藏在附近,县尉大人可得让你的拳师小心点。”
对于迷雾之内的事情,道士们是最有发言权的。
就算阎虓虎这个还未出师的半吊子,进出迷雾的次数也远比驻军将领与衙门官员多得多。
虽然说是猜想,但老百总还是不敢轻忽。
“你的意思是,这附近有妖族?”
“有可能吧,我也不敢确定,但仅仅是妖族还不可怕,听我师傅说,在迷雾里最怕的,就是那些还没完全失去神智的妖族,不断驱使影鬼来消磨你。”
老百总听完,捋须深思片刻,不再询问阎虓虎,反而转向身边县尉。
略带探寻,也略带质问。
“县尉大人,对此,你是不是应该有什么想说的?”
此次出兵,疑点重重。
老百总虽是领兵,可县尉才是监军,按照那些读书人的套路,其后若有什么隐情,也只有这位县尉才知晓。
县尉没有答话,可这次老百总却不容许他敷衍过去。
“这条道路平时都是由官府安排巡哨,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妖族?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别说你们一无所知!”
“之前你们只顾催促老夫出兵,对于缘由却一直遮遮掩掩,不肯细述详细,真当老夫一点也看不明白吗?”
“再说,你们往迷雾里派出的那队人,就一点消息都没留下?你的两名拳师就什么都没发现?”
“现在都到了此等时刻,还是什么都不肯告诉老夫的吗?”
县尉目光惊慌闪烁,转头避开老百总的视线。
老百总心火渐起,用力捋了几下白须,咬牙拿出一剂猛药。
“迷雾已经完全阻塞住道路了,前面的法坛,十有八九都像这处一样。”
“老夫的这点兵力再往前探查,实在有些弄险,现在又多了妖族,估计人死光了也走不到襄城。”
“老夫就武断一把,先行稳妥之策,退兵回返南林,重新联系了溪水观与寒家再杀回来吧。”
“而且说不定,襄城那边已经派兵在打通道路了。”
这时,县尉闻言终于淡定不下去了,急忙开口拦阻道。
“绝对不可以退兵。”
“没什么不可以的,老夫得为手下这些兵娃子考虑,不能故意把他们往死地里带。”
“不能退!再难,我们也必须倾力打通道路。襄城那边支援不了我们了,衙门之前派入迷雾的那队人也没了,我们再不打通道路,就完了……”
县尉因老百总的决绝逼迫而有几分失态,老百总也只是专心在新听到的消息上面。
两人都没有意识到阎虓虎还在身边,更没有发觉县尉无意中的失言。
唯有阎虓虎闻言一愣,带着困惑打断道。
“等等,县尉大人,你说那队人没了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说我师傅那队人?”
县尉顿时愕然哑噎。
老百总也回神苦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阎虓虎又问了一遍,这次已经带上了恳求的语气。
“大人,你说的‘没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我读书少,理解错了吧?对不对?……”
始终得不到答复,阎虓虎再也压抑不住情绪,直接上前一把揪住县尉的衣领,怒声喝问。
“没了到底什么意思?你倒是给我说句话啊!怎么哑巴了?你们读书人平时不是都挺能说得吗?”
老百总上前一把将阎虓虎环抱制住,用力将其双手从县尉衣领上掰开。
“你小子别犯浑!”
全力之下,阎虓虎怎么也挣脱不了,只能开口大骂。
“老头,你个老王八蛋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也不知道是因为心有愧疚,还是承受不住压力,县尉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可听起来却有些自暴自弃的味道。
“没了就是没了!你再怎么闹也没用,你师傅那队人已然全队尽没了,死光了!知道吗?明白吗?”
确认了噩耗,阎虓虎全身动作顿时一滞,也不再挣扎,只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县尉,圆瞪着眼,就像彻底脱了水的死鱼一般丢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