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白光,将夜幕慢慢逼退,太阳羞答答地探出身,播撒下第一缕晨曦。
迎着这缕晨曦,有一支队伍迈出了南林城的东门,然后转向北面而去。
队伍里的人不少,依次沿着道路排成长列。
位于队首的,是南林城一司战兵的主官百总,也是一名老将,身材魁梧、须发皆白,还挺着肥硕的肚子。
其后是几辆拉着辎重的大车、牲口和车夫。
车辆两侧,各有一列战兵,总共三十六人。
按造大周如今的军制,军中最小的编制是队,一队十二人,每队设有一队长。
战时队长会披上符甲,作为中坚,其余人则以队长为核心组阵。
除此之外,队伍里还有着小道士阎虓虎、言灵寒玉儿,以及监军——年轻的县尉大人。
而县尉大人麾下又有两名拳师跟随。
林林总总的各色人等加在一起,总人数竟已将近五十。
城楼之上,昨日把阎虓虎带进城的拳师——大阿郎,正目送车队出城。
这支队伍里的普通士卒得到的命令,是替代衙门去往北面,例行检查那里的法坛。
但在有心人的眼里却疑点多多。
毕竟如此规模的队伍,以及超量携带的辎重,绝不是奔着例行检查去的。
再说,这种事情衙门自己足以办到,何必要动用驻军。
但老百总在军中素有威信,把所有有心人的疑问全压在了心底。
队伍沿着大道一路向北。
差不多是在中午时分,迷雾与地平线一起,隐隐约约地进入了视野,然后就牢牢霸住不放,再也未曾从众人的眼中褪去。
而且越往北走,迷雾的样子就看得越是清晰。
这是怎样的景象啊!
凶恶的白色接天连地,几乎占去了前方所有的空间。
从最高处,紧挨天幕的位置开始,白色还比较稀薄,差不多与天色融为一体,只是勉强可见。
可这白色越往下延伸,就变得愈发浓厚。
先是模糊了天色,仿若多出一层白纱,接着白纱越来越厚,直到足以阻隔视线……
但是,这依旧不是结束。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迷雾终于露出了全貌,在靠近地面的位置,已经严实得密不透风,简直犹如实质。
如果不是偶尔能看到雾气流动的轨迹,肯定会误以为眼前是堵厚实的白色“城墙”。
高,直耸天际;
长,紧贴着地势向左右延伸,连绵不绝,找不到头,也看不尽尾。
相比之下,车队就渺小得就如同蝼蚁一般不起眼。
体量上的落差,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压迫人心的气势,仿佛被扼住了咽喉,甚至不能大口呼吸。
于此同时,一种情绪,也在人们心中慢慢滋长,却要极力压抑,不敢发泄。
这,就是恐惧。
迷雾不止是雾,它能吃人!
从出现至今,已经不知道吞去了多少人族的性命。
人们恨它,但更为惧怕,这种情绪代代相传,早已深扎在每个人的心底最深处。
现在,深藏在心底的恐怖现实就在眼前。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刚刚跃入车队所有人眼帘的一幕:
前方,原本应该继续向北面延伸的道路,戛然而止,如同被斩断了一般。
只有雾气,彷如波浪,层层翻涌不休,似在嘲讽,又似在恐吓。
南林县是座被迷雾包围的“孤岛”,仅靠脚下的这条道路,以及沿途驱散迷雾的法坛,联系着外界。
这条道路的畅通与存在,在南林人的心中被赋予了非同一般的意义,其中有外援、安全、勇气、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所以现在被迷雾截断的虽然只是条道路,但又远远不仅是一条道路。
……
惊惶的情绪在队伍里迅速蔓延,先是压着声音的窃窃私语,但很快就演变成了大声的喧哗与质问。
根植于人们心中的恐惧,再也遏制不住了。
老百总板起脸,蔑视着没了往日骄傲姿态,此时只余无措的县尉一眼。
接着站到队首,面向众人。
“吵什么吵?都给老夫消停点,别像老娘们一样吵吵。”
“说起来都是大老爷们,可你们看看你们自己?怂得蛋都要摔在地上了,像什么样子?”
“以后别和人说,你们是老夫带的兵!老夫丢不起这个脸!”
苍老但是极有劲道的话音大声响起,内容明明是嘲讽,却仿佛有安抚人心的作用。
“小爷可没怂!”一道清脆的少年人声音,来自于阎虓虎,“但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顿时,周围响起几声不服气的言语,但实在稀疏。
“闭上嘴,都听老夫说话。”
老百总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所有人噤声以待。
“当兵吃粮,出了事,我们就得上,没胆的现在给老夫说出来!”
没有人应声。
老百总停顿了片刻,把所有人的面容,通通扫视了一遍,上面的不安并没有褪尽。
“不错,都还明白自己的本分!”
“你们都看到了,前面迷雾把路给堵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但这条路关系南林存亡,我们这些提刀的不能当做没看见。”
“到底是法坛不稳,还是有其他缘由,老夫想知道,想必你们也是关心的!”
“所以,既然这事我们撞见了,老夫就带你们进去瞧一瞧,能解决最好。不能解决,也要摸摸底。”
“说不定,事情赶巧的话,我们还可以回一趟襄城。”
“反正大家的家小都在襄城,正好顺道看看,再带点稀缺货回南林赚一笔,补贴家用,是不是?”
“总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们都知道,想老夫年轻的时候,进出迷雾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现在有老夫带队,你们怕什么?”
其实对于眼前的迷雾锁路,老百总并不像手下这些兵卒事先一无所知,多少还是从县尉那里得知了一点。
但县尉坚持不可泄露,才一直对下瞒到现在。
结果没想到真相冲击太大,竟然造成军心松动,主张欺瞒的监军自己乱了阵脚,老百总只能出面,把安抚军心的事情揽下。
可老百总的威信也只是能做到暂时压制,剩下的还得以利诱之。
此时军卒的不安稍减,但萎靡的士气却没有立即重振。
老百总走回到县尉身边,低声耳语。
县尉闻言变色,与老百总争辩了两句,可最后还是被说服,无奈点头应了。
这次换他走到众军卒面前。
“由于事发突然,这次巡查县衙会给所有人多发十倍的钱粮!立功者另有嘉赏,绝不吝啬。”
“希望大家务必尽心尽力。”
“除此之外,如果真的到了襄城,本官可以允诺大家休整三日,三日内,所有人都可自行安排。”
一阵欢呼声立时在队伍里响起。
终于救回了士气,老百总满意地拍了拍肚子,鄙睨县尉道。
“看嘛,重赏之下才有勇夫,早听老夫的不就行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死脑筋,不是瞒着不让人知道,就是说什么大义,那有用吗?能吃吗?”
县尉犹自有些不服气。
“没想到诸军士反应这么大,是本官之前思虑不周,但仿于利而行,终究是落了下乘,这次也只能暂且从权罢了。”
“哼,老夫是个粗人,不会做道德文章,也懒得和你辩。”
老百总凝视县尉。
“不过现在,你总得给老夫交个底了吧?法坛到底是怎么坏的?谁干的?你们衙门知道多少,前面那支队伍又传回来多少消息?”
县尉沉吟不语,只是偏头避开老百总的视线,将一手藏于身后,捏握成拳,时紧时松,仿佛在犹疑不定一般。
可最终,还是虚声敷衍。
“这里离道门神庭这么远,法坛就算没人破坏也时常不稳,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吧……”
老百总眯起了眼,深吸一口气,干脆转回头,再不追问。
……
因迷雾截断道路而引起的骚动,又因为县尉开出的重赏,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反而提振起了不少士气。
但天色已经渐暗,车队于是在远离迷雾的野地里选了一个空旷位置,扎营过夜。
兵卒们围着宿营地挖了一圈壕沟,装辎重的大车挡在上风方向,然后点起篝火准备热食。
明天一早就要进入迷雾的范围,今后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好好休整,所以今天这一晚、这一眠,弥足珍贵。
出于同样的目的,新鲜的果子、美味的酱汁、滑嫩的禽肉与肥腻的畜肉,一样样从车上拿了下来,全都足量管饱。
生生搬空了一辆车。
这一餐就算不是在野外,都可称得上是丰盛奢侈的了。
毕竟进了迷雾里面,不仅没了安稳觉可以睡,连火也是点不起来的,到时只能吃些难咽的干粮,生食根本就没必要带进去。
眼下权当是为日后的艰难而犒劳吧。
饱餐进肚,士卒们士气更盛,浑不在意县尉为何将多余的车夫扣下,而不是遣返回南林。
……
除了哨兵,所有人都聚坐在篝火边,在老百总的带动下欢声笑语,大块朵颐,全然不在乎明日即将到来的危险。
但依然有热烈的气氛感染不到的地方,譬如寒玉儿,她的性格原本就有些孤僻,自然很难融入,只是躲在一处角落,自顾自地小口慢嚼。
在另一处角落,阎虓虎也有些一反往日常态,心中似乎在担心着什么事情,东西吃得心不在焉,只有酒葫芦里的酒水是一口接一口地不停往嘴里送。
等到晚宴的气氛稍有止歇,老百总的身边也空出了位置,阎虓虎赶紧窜身坐了过去,带着满身的酒味。
“老头,我想问件事情。”
“叫将军!”
阎虓虎一愣。
“你就是一百总,算什么将军?”
老百总抽了抽鼻子,低头斜瞥,眼神中带着寒光。
“喝酒了?依照军律,大军出征在外,不得将令,私下饮酒者,可斩!之前可是说好的,你得守老夫的军纪,老夫才不赶你回去。”
阎虓虎顿时傻了眼,赶紧争辩道。
“我怎么知道你们军纪里有些什么规矩?你又没说过,你要早说,我肯定每喝一口都来问问你!现在早就喝完了,想问都得没办法问了,你看……”
阎虓虎说着,就把酒葫芦的壶口打开,口朝下倒拎起来,果然不见有一滴酒水落下。
“不知者无罪,以后还有什么规矩,你提前给我说明白,我肯定照做!”
“哼,小小年纪尽会狡辩,要不是只有你这一个道士,老夫早把你砍了,哪还给你呱噪的机会。”
阎虓虎暗舒了一口气。
“嘁——老头说得像真的一样,尽唬人!我有事情要问,你别再打岔了。”
又是一声“老头”,把老百总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可奇怪的是竟然还在耐着性子与阎虓虎掰扯。
“快说!什么事?”
“那个,我师傅是上一批被征役被派进迷雾的?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会不会有危险?”
老百总的脸色一僵,赶紧避开阎虓虎的视线,嘴巴里却是在调侃。
“哦?小娃子,想你师傅了?”
“别打岔,好好问你呢。”
“征役你师傅的是衙门,怎么跑来问老夫了?那不是有个县尉大人吗?”
阎虓虎扭捏了下。
“那些读书人难打交道,又不近人情,说不上话,不想去问。”
老百总干笑两声。
“哈哈,难道你就不怕老夫吗?”
阎虓虎只觉得老百总笑得有些莫名,于是白了一眼指责道。
“怕你干嘛?怎么又把话岔开了!你还没回答我呢!”
“衙门的事情,老夫怎么清楚?”老百总暗自苦恼,极力搪塞道,“但你师傅确实是老夫见过的道士里最厉害的,比溪水观的那些牛鼻子可强多了。”
这话阎虓虎明显爱听。
“我就说吧,溪水观的道士在我师傅面前不经看,他们还不信。”
“既然你知道你师傅的厉害,那还担心什么?安下心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日子就没这么轻松了,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嘁——小爷我也很厉害的!”
“只能书一纹符的家伙,说什么大话呢?你师傅的符箓才叫厉害,再看看你,哎——”
老百总故作姿态长叹一口气。
阎虓虎忙道。
“那不一样,我本来就没怎么学符箓,我学的东西与我师傅不一样。”
“你个小娃尽吹牛,不一样?你师傅怎么教的你?”老百总摇了摇头,“老夫还得去查查外面的暗哨,不再和你胡扯了。”
说完,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趁机脱身,向营地外面快步走去。
阎虓虎在后面只能扯着喉咙大叫道。
“小爷从不吹牛!老头你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