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过了度牒与令牌,城门口的守卫将阎虓虎和大阿郎放进了城。
两人先去到县衙,大阿郎复命交差之后,找了点吃食,匆匆填下肚。
接着,也未曾休息片刻,两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处——城中军营。
南林县的这处军营足足驻防有一司,百多人的战兵,主官为一百总。
相对人口,这个驻军数量确实不少。
毕竟是新开辟的边疆,不稳定的绝不仅仅是法坛这种死物,难免有些宵小需要军队去震慑。
只是进入军营后,阎虓虎却意外地遇见一个女孩。
而且是一个身形娇小、看似柔弱的女孩,与军营中肃杀的气氛,怎么看也搭不起来。
女孩的名字叫寒玉儿。
寒家是一个言灵世家。
言灵世家和道门一样,在大周有着特殊的地位。
可寒姓世家却因在司州祖地犯事作乱,不仅被剥夺家产,全族也发配到南林这处边疆,为大周守土戍边。
寒玉儿是寒家的一名庶女,她的生母是生父的丫鬟,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的出生,则是因为生父少年时对某些事情的懵懂与好奇。
可言灵是纯粹靠血脉传承力量的,庶出就意味着混入了没有传承的普通人血脉,稀薄了力量,这对那些世家来说,是最不可接受的。
在寒玉儿降临到世间没多久,生母就病弱早丧,而生父则把自己的错误,全都迁怒于她身上。
被仅存的至亲嫌弃、厌恶,年幼的她更是无依无靠,全然找不到立足之地,竟只能如同奴仆一般,躲到寒家的犄角旮旯里艰难求存。
自此,亲情与关爱就被隔离在她的人生之外,甚至连寒这个姓,也不被承认。
但她的性情亦被磨砺得就如同石缝间的小草。
看似瘦弱、娇小,实则倔强,虽然风一吹也会伏倒,可就是牢牢扎根在土里,等风止歇后,总能重新站起。
于是,她坚持活了下来,甚至自行激发出言灵的力量。
寒家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依祖制,捏着鼻子承认其为寒家一员,可以冠上寒姓。
但也许是打小经受的苦难太多,那些深深刻下的印记实在难以抹去。
所以当时阎虓虎看见的,只是一个将紧张与怯弱写满全身的女孩。
女孩始终低着头,似乎连正视他人的勇气都没有。
整个人独立于四周环境之外。
唯有一双白皙的小手,摆在身前,有时半握、有时微绞,有时放松、有时绷紧,仿佛代替了表情与言语来表达情绪一般。
……
刚进到军营时,头顶的日头尚烈。
不过没多久,太阳就没往天边,丝丝凉风拂过,一点点消解着暑气。
扬臂展身,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了些许泪花。
随着困乏袭来,心情也变得烦躁。
阎虓虎现在站在一间军舍外面。
军舍里面有三个人,分别是此处领兵的百总、本县的县尉,以及代表着县令的拳师大阿郎。
这三人,也不知道为了何事争执不休,就是不出来,所以阎虓虎不得不站在外面干等着。
时间久了,自然感觉无聊。
他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
虽说酒是最好的解乏良品,但军营内严禁饮酒,这点大阿郎早就告诫过他,阎虓虎最终还是强忍下去。
可肚子里的酒虫还在挠心。
更烦了。
眼神漫无目的地四下乱扫,某处角落里的身影就此落入了眼底。
一个瘦瘦小小的,始终低垂着脑袋的小女孩,也不知为何和他一起等在军舍外面。
就算现在没了太阳,却还是把身形藏在檐下的阴影里。
带着无聊与早就滋生出来的好奇,阎虓虎走了过去。
“喂——你一个女孩怎么也在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
“喂?你怎么不说话?”
连着几声追问让小女孩仿佛受到了惊吓,不仅没有回应,还慌张后退,直到撞上身后的墙壁。
阎虓虎撇了撇嘴,转头看向远方树梢上的鸟儿。
看了一会,更加感觉无趣,正准备抬步离开,一个怯生生的话音响了起来。
“寒玉儿……”
声音很轻、很柔、很弱,如同担惊受怕的小兽,幸好阎虓虎耳聪机敏,才听得清楚。
他眼睛一亮,急忙回转头,重新看向身边这位叫寒玉儿的女孩。
女孩还是垂首看着自己脚尖,十根手指用力绞缠,都勒出了红印,足见内心的紧张。
“姓寒?你是寒家的言灵?”
女孩点点头。
“我是来征役的,你呢?为什么在这里?”
女孩的回答总是会慢上几拍,不过这次阎虓虎有了经验,能耐着性子等着。
“家主命令我来的。”
“是吗?和我不一样,我可是自己做得主!”
阎虓虎略带几分炫耀的感觉,接着又问道。
“那你多大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等待。
“十六……”
“十六啊,嗯……”
阎虓虎的眼珠来回转了两圈,犹豫片刻。
“那……那我还是比你大,不过不用怕,以后分在一起做事,有我护着,别人不敢欺负你。”
其实阎虓虎作为一个孤儿,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大,但平时没有同龄的玩伴,眼前又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他本能地就想显摆一下。
就算只是编造年龄这类无聊的事情。
可女孩闻言,心中却起了波澜,立时诧异地抬头偷瞄了一眼。
毕竟不管真假,这都是她平时听不到的言语。
不过男孩这时正拍着胸脯仰着头,陶醉在自己的豪气里,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孩的小动作。
自然也没有看见那副足以动人心魄的美丽容颜。
“你不知道,我可是很能打的,看到我的这把枪了没?纯铁的,可重了,像你那小胳膊小腿,提都提不动……”
有了听众,阎虓虎不再无聊,无需搭话都能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直到军舍里面的三人走了出来,才有些不情不愿地停了嘴。
……
三人里面快步走在最前面的,是此地领兵的百总,一个大腹便便的魁梧老人。
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昂首挺胸,脚步沉重几如擂鼓,精神头看着一点都不弱。
只是面上表情略有几分狰狞,身周弥漫着一种说不清是气愤还是焦躁郁闷的情绪。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本县的县尉,一名穿着儒雅的年轻文士,身形修长,但面容严肃、孤傲,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的样子。
拳师大阿郎走在最后,微微弯着腰,带着一副陪着小心的笑脸。
三人走到阎虓虎与寒玉儿面前站定。
老百总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
“我们的县令大人连话都不肯说尽,只是口口声声讲着形势急迫,要全力以赴,可结果就给老夫送来这两个奶娃子?”
阎虓虎听闻到“奶娃子”三个字,不由傻傻一愣。
后面的大阿郎碎步上前,腰又往下弯了几分。
“百总大人,县令大人也有难处,请务必体谅一二。”
“嘁——所以搞不定寒家和溪水观,就来搞定老夫?”老百总嗤笑一声道。
年轻的县尉忍不住了。
“既然当兵吃粮,就不能忘记了自己的本分”
“本分?老夫只知道麾下儿郎的性命也是性命!不是你们这帮读书人嘴皮子里的轻巧玩意!可以随意拿去白白送的!”
老百总全没有要回头看向县尉的意思,只是低头俯视阎虓虎。
“不过,现在看起来你们连动动嘴皮子的本事都没有了,只能找来两个奶娃子来做帮手?”
年轻的县尉似乎被怼得哑口无言,干脆别过脸不再接话。
反倒阎虓虎这时终于醒了神,涨红了脸大声叫道,急着为自己正名。
“小爷才不是什么奶娃子呢!”
阎虓虎的身量还未完全长开,老百总的身材又过分的高大,所以面前的少年要倔强地仰着头,视线才能越过大肚子的阻挡。
“哈哈——”老百总闻言低头瞥了一眼那张满是不服气的小脸,忍不住仰天大笑。
阎虓虎感觉自己被这笑声嘲讽了,气愤得难以自抑,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立时抬起没握枪的那只手,搭上老百总的臂弯,用力一拉。
老百总庞大的身躯竟被拉得一晃,前冲半步。
不过他瞬时惊醒,扎紧马步往下一沉,稳住自家身形,胳膊再反手一撩。
只是却没有想到竟未能震开对方手臂,只好变招,顺势搭上阎虓虎的肩膀。
局面僵持住了,两只手臂绞在一起,双方都再也撼不动对方身形,仅仅徒劳地较着劲。
但其实高下已分,全凭肉眼就可辨别。
阎虓虎明显已经用出了全力,突着眼,咬着牙,满身肌肉都在颤动不休,眼看就要断了后劲;另一边的老百总虽然开始被打了个突袭,但现在似乎还留有余力,尚有空闲话两句。
“呦呵,小娃子的力气不小啊,老夫年轻的时候可是能穿得起四纹甲的勇夫,现在虽然体力不行了,可力道都还在呢。”
“不错、不错,奶娃子可没有你这把子力气,算老夫说错话了,不该叫你奶娃子。咱们这就收起力气,算是不分胜负的平手,如何?”
阎虓虎犹豫了一下,一边憋着气,一边硬是从嘴巴里挤出了几个字。
“行,但不止我,都不是奶娃子。”
老百总懵了一瞬,然后立即明白了意思,展颜笑道。
“哈哈,行,听你的!女娃也不是奶娃子,老夫保证以后绝不这么叫你们。”
这时,站在阎虓虎背后的寒玉儿诧异抬头,满眼的难以置信。
总算得到老百总的保证,阎虓虎立时松开手,脱力跌坐在地上。
寒玉儿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搀扶,可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老百总揉了揉胳膊上的肌肉。
“小娃,听大阿郎说你没有法剑、道袍,却是一名道士?这么大力气怎么去当了道士?可惜了!你现在是几纹的境界了?会哪些符箓?懂哪些符纹?”
阎虓虎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嗯,那个……我修得是内神性命,不擅长……符箓,境界也不是用多少纹去分的。”
“不擅长符箓?”老百总眯起眼,斜头看了看身后的县尉二人,“道门中有修炼什么内神性命的流派吗?算了,那我不问你境界,你说说看你会哪些符箓,军中常用的那些符纹你会不会描绘?”
阎虓虎更显尴尬了。
“我……只能画一纹的符箓,但我神光符练得还算熟练,军中符兵常用的那些符纹我也都见过,能描!”大概是担心几人会失望,又急忙补了句,“真的,再说我还是很能打的,可不要赶我回去。”
老百总叹了口气,似乎对阎虓虎的话很不满意。
“你要明白,你是一个道士,老夫的兵个个都能打,总能护住你的,需要你能打有什么用?我们这次是要进入迷雾里面的,你当进入迷雾是过家家的不成?”
说完,也不再理睬阎虓虎满脸的不服,接着又转向寒玉儿。
“还有你这个女娃子,又是什么境界?”
稍微等了等,有道柔弱的声音怯怯答道。
“言表……”
“这不就是刚刚入门的言灵吗?还只有一人,有不是等于没有吗?”
年轻的县尉这时开口道。
“这个小姑娘也算是寒家表明的一种态度吧,不想合作,但也不想撕破脸,本官和县令商量下来,认为这至少算是一种善意,我们不要拒绝,也不要表示不满,这都有可能会刺激到那帮疯子。”
两人都是心大的家伙,就当着他人的面谈论着一些应该避讳的东西。
不过寒玉儿只是低着头,也看不出有什么反应。
“那溪水观呢?又为什么不派人来?”老百总接着问道。
年轻的县尉看向阎虓虎,有些无奈。
“你眼前的这个孩子是我们能找来的唯一一个道士了,溪水观依旧是那些借口——本地的法坛不稳,需要描纹加固,分不出人手,上一次他们就没派人来,我们只能找了个不入流的阎老道。”
阎虓虎听完立时炸了毛,挣扎着爬起身,看样子似乎想再找县尉较量一番。
“我师傅很厉害的!哪里不入流了?溪水观那些牛鼻子捆在一起都比不上他!”
老百总闻言好奇问道。
“阎老道是你师傅?”
“对,当然!”阎虓虎骄傲仰头。
老百总再看向他的眼神里已经带了些怜悯。
“你就是那个与阎老道相依为命的小道士?你师傅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很厉害。”
又沉默了片刻。
“其实会神光符就勉强符合要求了,明天你也跟着队伍一起出发吧,但老夫要说在前面,在军中要以军令为先,你二人要是不听令,我可不容你们。”
老百总说话间,久经杀伐的煞气自然流露而出,阎虓虎被瘆得一缩脖子,老老实实地答道。
“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