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林县是个不起眼的小城,在大周的版图上甚至都不会被特意标记出来,但它的城防却有着和本身地位难以匹配的坚固。
三面是厚实的城墙,一面依山,山势险峻,隘口要害处建有烽台坞堡。时刻有驻军在其中,居高临下,警戒四方。
毕竟二十多年前,南林县现在所在的这片土地,还是被迷雾笼罩的荒土。
直到道门建起了法坛,驱散了迷雾,官府又从各地迁来流民开垦土地,才得以聚拢人烟。
随即立县筑城,取名“南林”。
南林县这些新开辟出来的田亩,土壤固然肥沃,出产也丰厚,但被迷雾环绕,又紧靠山林,道路难行,仅有一条狭窄路径联系外界。
即使这条路径沿途都有法坛,但依旧算不上安全所在,很难吸引到人主动迁徙。
如今,这么多时间过去了,此地开辟出来的田亩,也就仅有城墙四周的这些。
人口更是只有区区千户,其中十之八九是流民出身的农户,全都住在城墙保护范围内,不敢迁居到城外。
很难想象三百多年前,同样是这块土地,其上却耸立着一座荆州有名的大城。
根据州志记载,当时光登记在册的户籍就有二三万之多。
只是现在,却连残留下来的废墟残垣都找不到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那该死的迷雾。
到底什么是迷雾,或者迷雾是什么?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冒出来的?三百年了,人族一直在摸索钻研,但直到现在也没人能给出一个确定的说法。
三百年前,不知缘由的,在大周的四境边疆,许多荒无人烟的地方,都凭空出现了一种浓厚的白色雾气。
因理不清来源,人们在雾气前冠以“迷”字。
迷雾初始涉及的区域与量都不算多,世人并不在意。
但迷雾经久不散,弥漫扩张,很快就有人就以生命为代价,让世人了解到了它的危害。
那些长时间沾染过雾气的人,性情会变得极端暴躁,体表逐渐兽化,与此同时他们的神智也会慢慢消退,直到彻底变成一个人形的野兽。
而且是吃人的野兽。
时间不断流逝,迷雾扩张的速度越来越快,不断压缩着可以生存的环境,人族猛然醒悟,摆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即将灭种的绝境。
于是当时的朝廷与道门,甚至还有言灵世家都团结在了一起。
人族作为一个整体,凭借着求生欲望,终于暴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行动力。
首先是道门,各门派集思广益,制作出一种祭祀法坛,可以借用神庭的力量阻遏迷雾扩散。
但是神庭力量不足,于是众多大能们竟主动献祭自身,以充实神庭。
其次是凡俗之中的各级官府,他们负责迁徙救灾、保存人口,并聚拢财富,用于建造法坛。
一座座法坛连成一线,环绕着已缩水了七八成的大周疆域。
依靠这条防线,人族终于挺了过来,但是毕竟失去了大片可以繁衍生息的土地。
像南林辖土,当时就失陷在了迷雾之内,变成人踪绝迹的禁土。
如今过了三百年,历经了艰难,生息的烟火才在这里重新点燃。
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就不会再有反复。
这不仅是指南林,还有荆州,甚或至于天下。
……
正午刚过。
烈阳依旧如火。
一名少年无精打采地拖拽着脚步,跟随在一名中年汉子的身后。
他们脚下是一条被反复夯实的黄土道,道路两旁尽是田亩,也不见几棵遮荫的树木。
循着道路往前,不远处就是一座城门。
城门顶端上书“南林南”三字。
远离了迷雾的影响,阳光更为毒辣,热气蒸腾而起,连城墙都被扭曲了影像。
一阵有气无力的热风刮过,路面尘土随风浮起,一片枯叶打着旋,往下飘落,贴在了少年头顶。
少年抬手,将枯叶掸开……
这少年名字叫阎虓虎,是一名看着不像道士的道士,手里提着铁枪,腰里一边别着狭刀、另一边挂着酒葫芦,背后还背着一大包行囊。
走在前面的中年汉子,姓大名阿郎,背脊稍微有些佝偻,却是一名衙门里的拳师。
他原本就是县令的家仆,县令得了官位,他也被选为了拳师,自此立誓拘身,镌刻云纹于南林一县尊长的官印之上。
城门前有一处小小的集市,集市里不见商铺,只有两三处简易的凉棚搭在路边,里面有售卖食水的地方,附近不多的几个人影全躲在棚下的阴凉处。
在日头正中的时辰里赶路,绝对是种折磨,阎虓虎耷拉着头,只觉自己的魂都被晒得出了窍了。
如若不是大阿郎步履匆忙,坚持不肯休憩,阎虓虎指不定躲去哪里了。
两人进入了集市。
突然从凉棚里冲出几道人影,他们放过大阿郎,却拦在了阎虓虎的身前。
看几人打扮,都像是这处集市里的商贩。
“嚯——总算让我们逮住你这个小贼了!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为首的是一老汉,腰间围着围裙,上面还粘着白色的谷物粉末,看起来像是个做吃食的。
此时正双手插腰,气势汹汹道。
抬头看了眼老汉,阎虓虎先是有些茫然,木木地拿起腰间的酒葫芦往嘴巴里灌了口。
辛辣的酒水帮他从暑气里回过了神,于是立马转变了姿态,不仅点头哈腰,脸上还挂上讨好的笑容。
“吴大爷好,我这不是江湖救急吗,先从你那里借点,借条我都留好了,你没看到吗?”
老汉身后的人陆续走上前,把阎虓虎围了起来。
再说话的是一名满身油腻的络腮胡,大着嗓子,喷着唾沫。
“我只是小眯了一会,你这小贼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我店里最肥的那条膘给偷了!”
接着是一个包着头巾的大妈,抬起手就是连着几巴掌,但都打在阎虓虎胳膊肉最多的地方。
“馋不死你这张嘴,我下蛋的老母鸡都偷,以后每天少一颗蛋,你给我补啊?作孽啊!”
最后是一矮胖的男人,踮起脚舞着手,似乎是想抢走阎虓虎手中的酒葫芦。
“我今年新酿的稻花香,上等的佳酿啊,自己都没舍得尝,就全被你糟践了!你还给我!”
……
一群人对着阎虓虎横眉冷目,唇枪舌剑,攻伐个不停。
阎虓虎被围在中间,高举着酒葫芦,竟然全然不惧,一会嬉皮笑脸地耍赖,一会状似无辜地喊冤,甚至有时还会反唇相驳一二。
“杨大妈,别打了,你手不疼嘛?”
“马大个,你可不能冤枉我,我拿走的那条全是柴肉,哪有什么膘!”
“还有郑哥,你那是稻花香吗?一股马尿的味道!什么手艺啊!”
叫做郑哥的那个矮胖男人被说得羞恼,立时撸起袖子,蹦跳喝骂,装出一副拼命状,人却往后退了一步。
“你个小贼,偷了我的酒,还有理了不成?把你手中的刀枪放下,看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
正巧在这时,大阿郎终于发现背后动静,返身插入人群,顺便也听到了这句话,于是赶紧拉住郑哥。
郑哥一边叫嚷着“别拉我!”,一边顺势又往后退了一步。
大阿郎再看向阎虓虎时,就已经板起了脸。
“你是个偷东西的贼?”
周围一圈小贩七嘴八舌道。
“对、对,他就是一不要脸的小贼!”
阎虓虎一听,立马慌了。
“大爷大妈们,可不敢再乱说了,这人是衙门做事的拳师,发过死誓的那种,最不知变通了。求求你们了,可别害我,我被抓进大牢出不来,你们的欠账,就只能赖掉了。”
小贩们闻言慌了神,纷纷住口,警惕地看向大阿郎,场面略显尴尬。
等了一会,还是围着围裙的吴大爷,他清了清嗓子。
“咳——我说啊,这位官爷,你听错意思了,我们刚才只是自家人在玩笑呢。”
“胡说!我明明听着你们在说他偷了东西。”大阿郎瞪大眼,半面脸抽搐了下。
“虓虎师傅跑开这么久,他如今连点吃食都没着落,我们看他可怜,原本就想拿点东西接济他,可这娃脸皮薄,偏不肯当面向我们讨要……”
阎虓虎心中也急,可依旧不识趣地为自己先争了下脸面。
“吴大爷你尽瞎说,小爷如今没人管束,不要太自在,哪里可怜了?”
接着才是对着大阿郎,为自己辩解道。
“我那不是偷,是借!是借!我都给他们留下借条了!不信,你问。”
大阿郎看向那几个小贩,只见他们纷纷点头,从怀里掏出纸条,捏在手里。
接过一张,展开。
上面写着:“今,阎虓虎借柴肉一条,择日加倍归还。”
看完,大阿郎又抽搐了两下嘴角。
“所以只是借,不是偷?”语气里还是带了点怀疑。
“对的、对的。”阎虓虎与小贩们此时众口一词,连连应道,完全看不出刚才吵成一团的样子。
大阿郎又迟疑了片刻,终是将纸条还给了那个叫马大个的人。
“既然只是催债,那大家也没必要急在眼下一时,我还有公务在身,要尽快带他去县衙交差,诸位父老乡亲能否通融一二,让让路?”
听了这话,几名小贩都有些讶异,交流了一番眼神后,吴大爷下意识地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向前一步,开口问道。
“去衙门?官爷,虓虎这是犯事了吗?”
“没有、没有,只是县衙征役。”
“可他师傅不是已经被征役了吗?到现在都没放回来,怎么还征北山宗这破落户?溪水观那边就没人了吗?”
“这位大爷,我只是个办差的,上面到底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
这时阎虓虎又不乐意了。
“吴大爷,我们北山宗怎么就破落了,再说征役发钱粮的,是好事,你可别给我搅浑了!”
“你个臭小子,你们道门被征役可不是干活,说不定就要和影鬼搏命的!懂不懂?你才多大?急着去投胎啊?”
阎虓虎却昂起头,傲气十足的样子。
“没事,不就是影鬼吗?我能打的很,不怕!”
吴大爷一时被呛得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只能抬起手,拿指尖虚点他额头。
“你、你、你个傻小子……”
旁边其他几名小贩也尽显担忧之色,包头巾的杨大妈甚至眼眶都开始泛了红。
眼看形势不对,阎虓虎推着大阿郎就冲出了人群,直到跑远了才回头喊道。
“那些帐先欠着,等拿到衙门发的钱粮,小爷再来还。”
小贩们反应不及,远远地被甩在了身后,无奈下只能大声提醒了几句。
“混小子,如果真去打影鬼,可别逞能,人平安无事才最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