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幼年的记忆,阎虓虎依旧能保留在脑海中的,已经所剩不多,只是一些支离破碎、前后难以连续的残缺画面。
他依稀记得那时似乎在四处漂泊、饥寒交迫,直到遇到自家师傅,然后一路来到南林。
从南林开始,他的记忆才变得清晰,也渐渐摆脱了饥寒,但那时应该已经算是少年了吧?
刚迁徙到南林时,阎老道还未发现城外的那处道观,于是便带着阎虓虎住在城内的这处街坊。
南林是一座由四地流民组成的小城,这处街坊里也是,聚集在里面的,尽是些孤老独寡的家破之人。
其中,阎虓虎最熟悉的就是吴大爷、杨大妈、马大个与郑哥四家,或者说四人。
这些人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
阎虓虎找到的这处小院,就是吴大爷的家。
伴着夜色敲开门,看到阎虓虎,老人很激动,热情地把他们让进门,甚至都没有关心清风与寒玉儿的身份。
房子很简陋,材料多用木竹。
吴大爷是名鳏夫,因失去了家人与土地而成为流民,再被官府强制迁徙到南林,后来就定居在了这里,照料着一小块田地,外加在南门外的集市里卖些干饼谋生。
“吴大爷,咱们这里又不靠近城墙,怎么我从外面走过来的时候,还是看见街坊里少了很多房子?”
阎虓虎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出在路上就滋生的疑惑。
“哦,也都拆了,靠城墙近的、用料好的先拆,然后……”吴大爷沉默了片刻,“然后就轮到那些死绝在城头的人家。”
“那……那马大个的房子……也被拆了,岂不是……”阎虓虎的眼睛猛然圆瞪,舌头也打了结,仿佛吃了一道晴天霹雳般。
“唉——他一屠夫,平时不缺肉,长得太壮实了,守城时被顶在了前面,”
吴大爷拿着油灯,走到火塘边,语气没有太大的波动,可悲伤却如流水,随着平淡的言辞一起缓缓淌过。
“……结果第一天,他就死在了城头,尸体也被烧了……其实城里的男丁,那时全都上了城头,能下来的没几人,也就像我这样没用的老朽,因为能打理吃食,才苟且住性命。”
“那……”阎虓虎接不上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把房间中间的火塘点起,再灭去了手中油灯,吴大爷从屋角拿了几把稻草,蹲下身,铺在火塘旁边。
借着火光,阎虓虎发现,吴大爷的家,除了窗口的一张床,其他家什几乎都被搬空,屋内空荡荡的。
“不说这个了!”
吴大爷一边铺草,一边转头招呼清风与寒玉儿二人。
“你们是虓虎的朋友吧,都好生俊俏,不像虓虎,长得太糙,虽说远来是客,但如今不比平时,没什么能拿来招待的,怠慢了。”
对着老人,二人慌忙间,只能连道不敢当。
寒玉儿的手腕上面还盖着遮挡镣铐的衣服,看着有些不自然,但吴大爷也识趣地什么都没问。
“家里也没什么坐的地方,能烧的全拿去劈碎,送到城头当柴了!你们先将就一下,就坐在这草上吧,不仅软乎,还能随便烤烤火,驱掉点夜里的寒意。”
铺完草,吴大爷撑着膝盖想要站起,却突然脱了力,一屁股墩在地上。
阎虓虎赶紧上前搀扶,可手捏上吴大爷的胳膊,发现一点肉都摸不到,几乎只剩下骨头,轻轻一拎就,就能把人拽起。
他不懂,只是离开了二十来天,怎么会变化这么大,不管是南林,还是自己。
他终于忍不住,语带哽咽道。
“吴大爷,你怎么变得这么瘦?这么轻?我还是不明白,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
吴大爷沉默了片刻才开口絮叨,依旧是看破了世事一般地淡淡语气,以及深藏其下的悲伤与颓废。
“打仗呗,哪有不折腾人的,我啊,算运气好的,其实没什么事,就是岁数大了,底子薄,身体虚罢了。”
“毕竟老了,打打杀杀的我是不行了,我那时就寻思着帮忙在城头守夜,能让那些后生多休息休息。”
“那些妖族里面有手脚特别灵便的,天一黑,就趁机攀附城墙,只要一个疏忽被他们爬上来,就要填上一大堆性命才能赶下去,赶不下去,城就没了。”
“我原本还以为守夜简单,可没想到时刻看着城下面,也是个担惊受怕的活,我的肉就是那几天吹着夜风熬掉的。”
“说回来,听县衙里面的老爷们说,这次连溪水观的牛鼻子与寒家的疯子也变成了坏人,这城能守下来,人没死光就不错了!掉点肉算什么?”
“对了,你先随我去看看你郑哥吧,他送下城墙的时候,两条腿全断了,硬撑了好几日,今晚估计是熬不过去了。”
“我和杨大妈每天轮流过去照顾他,现在过去,你杨大妈正好也在那。”
“另外也可以从其他几家凑点吃食,招待一下你朋友。”
……
县衙明显是在事先得了消息,在叛军起兵前就清城,封了城门。
溪水观与寒家宅院都在南林城外,如此,两家人也被拦在了外面。
城防终不至于变成虚设。
溪水观与寒家,看到己方既没有机会提前潜伏进城,也没能骗开城门,于是干脆撕破了伪装,也不知从哪里拉来了大队妖族,堵死在城下攻城。
南林城防坚固,易守难攻。
叛军也没有准备攻城器械,所以为了拿下城门,仗着人多、修士多,盯死着两座门楼猛攻。
十二天时间里,两座门楼及门楼下的城门通道附近,就如同血肉磨盘一样,不断碾碎双方投入其中的人命。
叛军几乎是不计损失的,不断地往城下投入兵力,仿若疯了一般。
可在这样的消耗下,最先承受不住的,依旧是城内,毕竟他们是人少的一方。
到了在第十二日。
城内的战兵大多战没,民夫壮丁也十去八九,所剩不多的人数已经不足以压制城下。
眼看东门即将破开。
所幸千钧一发之际,援军到来,救下了南林城。
据闻县令当时已起了自焚殉城的念头,人都坐入了城中堆好的柴薪之中了。
……
从郑哥的屋子里出来,阎虓虎再也忍不住了,他拿手捂住自己的脸,蹲在一边闷声嚎啕。
他看到郑哥的第一眼就明白了,那是即将燃尽的残烛,随时都会灭去。
郑哥的双腿是被法术炸伤,然后截断的,如今创口已经溃烂,就算有神通广大的高道在场,也不可能有力回天。
最后,阎虓虎喂他喝下从襄阳带来的稻花香,他就彷如了却了什么心愿一般,带着欣慰的表情走了。
郑哥虽然比阎虓虎大了不止一轮,但却是邻里中与阎虓虎年岁最为接近的,能嬉闹到一处的。
亲眼看着他离去,阎虓虎一时悲从中来,难以自抑。
这段时间,他经历的死亡太多了!这不是他这个年岁能够独自去坦然面对的。
两位老人没有用无力的言语来劝解。
杨大妈站在后面,陪着一起小声抽泣,而吴大爷也只是轻拍阎虓虎的肩膀,聊做安慰。
对这两位老人来说,经历了一辈子,看到的都是这种糟烂世道,明白有些话说了也没用,只是徒惹伤悲,不说反倒都明白。
就像他们从头到尾,就没有问起过阎老道的事情一样。
毕竟以阎虓虎的少年心性,回来这么久,始终没有夸耀自家师傅的威风,就是件不正常的事情。
既然明白了,那又何必强要提起呢?
两位老人回身,重新进去屋子,收殓起尸体,留下阎虓虎一人在外面收拾心情。
再出来时,吴大爷拿着阎虓虎的酒葫,这是他刚才落在里面的。
阎虓虎已经抹干净了眼泪,站起身,接过酒葫,犹豫了一下,把剩下的酒水全洒在了地上,一点也未给自己留下,算是祭奠了南林的亡魂。
郑哥的家就在吴大爷家隔壁,清风与寒玉儿原本留在那边,没有过来。
把空酒葫重新别在腰间,阎虓虎与两位老人正准备回去,就看见清风与寒玉儿,从吴大爷的院子那里匆匆走来。
“虓虎,我觉得今夜的雾气不对,你能不能分辨得出,普通雾气与迷雾的区别吗?”
清风说话的神情很严肃,还透着点焦急。
阎虓虎想了想。
“我先试试。”
他抽鼻浅吸了几口气,然后屏住,萦绕在鼻腔里的,依稀有丝淡淡的腥臭味道。
他的脸上变了颜色,骇然转向清风。
清风默默地点了点头。
阎虓虎依旧不敢确定,他换了个背风的位置,闭上眼睛,再次仔细用嗅觉分辨。
可最终睁开眼时,神色又糟糕了几分,问道。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出城,然后再想办法?”
清风点头,然后手中立即依次祭起破秽与神光二符,贴到所有人的身上。
看到飞到身上的符箓,吴大爷与杨大妈初始都被吓了一跳。
但随即发现贴上后,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反而身体内升起一阵暖意,很舒服,这才放下了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