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阵的光芒正在淡去,脚下的符纹线条逐渐隐没,变得无处可寻。
两名力士虚影散去了结构,化为一蓬烁烁碎星,在明暗之间不断转化,直到完全熄灭。
战斗就这么结束了,几乎没有生起什么波澜。
三老侏儒与沧浪子已经变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如同被撕烂的破麻袋一样,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他们残留在脸上的神情,是一样的惊怖与怨恨,同那些惨死的士卒们一般无二。
很难想象,他们不久前还在凭借武力趾高气昂、为所欲为。
只能说生死无常,但有轮回。
阎虓虎不仅有着劫后余生的兴奋,甚至还有点喜出望外。
他扯开了喉咙,对着四面无人处大喊大叫。
“师傅?师傅!是不是你救了我们?你人在哪里?快出来啊……”
“闭嘴!你个孽徒!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依旧是那个疲惫、苍老的声音,透过迷雾传了出来,其中蕴含着不少怒气。
阎虓虎缩了缩脖子,装出一副畏惧的样子,可完全遮掩不住面上喜色。
这时有一面容憔悴的老道,披着件破烂肮脏的道袍,拄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出迷雾。
“哈哈,师傅果然是你!我就知道师傅这么厉害,肯定不会出事的。”
不顾老道的横眉冷目,阎虓虎带着讨好的神色,颠颠地跑上前,似乎是准备伸手帮扶一把。
只是到了面前,却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如腐尸一般的臭味。
再看老道身上,透过道袍上那些被扯烂划破的口子,看见的全是深可见骨的创伤,腐肉脓血清晰可见。
阎虓虎脸上的喜悦“唰”得一下褪去,只剩下如纸般的苍白颜色。
“师傅……你这是怎么了?这么重的伤?到底是谁干得?”
老道原本怒气冲冲的脸上立时一黯。
“为师快死了……”可他只是刚开口就被阎虓虎胡乱打断。
“不可能!师傅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我不答应,再说师傅这么厉害,肯定是在胡说逗我!”
“你不答应?我的徒儿还真涨本事了,都可以逆转天道了?”
阎虓虎不甘心地摇了摇头。
“既然没这本事,那为何不让为师说话!”
狠狠一眼瞪去,虽是重伤之躯,但往日余威犹在。
阎虓虎低头喏喏,噤声以待。
老道姓阎,阎虓虎就是随得他的姓,看着眼前这从小带大的徒弟,终究舔犊情深,也有些不忍。
“罢了,不说这个了,跟你也说不明白,太累!”
“我就说师傅你是在逗我的嘛!”阎虓虎立时重又带上喜色。
阎老道盘腿坐下,看了眼自己的糊涂徒弟,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天真,还是受不了打击在执意自欺。
“你之前还未回我话,为何会在这里?我离开时怎么交待的?”
“……谨守门户,莫要孟浪行事,莫要惹是生非,莫要……”
“这就可以了,先打住,我就问你守门户是怎么守到这里来的?”
阎虓虎装出几分委屈的样子。
“师傅,这不怪我,这不是衙门上门征役吗?我也是没法子啊!”
可阎老道却不吃这一套。
“你没办法?哼!从没听过,大周对道门还有强征一说!”
“呃——徒儿是觉得,反正那片破砖烂瓦没什么值得人惦念的,再说徒儿早就练了一身本事,还不如出来赚点钱粮……”
既然被拆穿了,阎虓虎干脆换了个风格,强项争辩道。
阎老道被这态度激起了怒气,可刚要发作,又不知牵动了哪处伤口,挑了挑眉,强忍下去,只是压着声音揶揄道。
“哎呦,还一身本事了!够威风啊!可刚才被我救下的又是哪位英雄?”
“……”
阎虓虎张口结舌,之前的杀戮仍有余悸留存未散,自然无脸继续诡言自辩。
阎老道停顿片刻,恢复了点精力,又继续问道。
“这一次,你们总共进来了多少人?”
“大概有四十多。”
“动用驻军了?衙门应该找不来这么多人吧?现在那些人呢?怎么只见你与一个女娃子?”
阎虓虎黯然神伤。
“都死完了……连领兵的百总大人也……”
“之前被师傅杀掉的那两人,我们怎么也打不过……”
“徒儿没用,给师傅丢脸了……”
闻听消息,阎老道久久未语,最终长叹出一口气。
“为师本来就没指望靠你送死来给师门长脸!”
“只可惜那老头了,多大的场面都活了下来,竟然把性命丢在了这里……”
“你们这些人全折进来!南林城以后可怎么办啊……”
阎虓虎小心回道。
“听带队的百总与县尉说,只要打通道路,从襄城讨要到援兵,就能救下南林。”
“哼——”阎老道不置可否。
连自身都已不保,无暇再感伤他人,阎老道转身看向寒玉儿。
“这女娃儿也是和你们一起进来的?叫什么名字?”
被目光注视,远处的寒玉儿立即强撑起身,恭敬行礼。
阎虓虎这才想起为两人介绍。
“师傅,这是言灵寒玉儿,随我们一起进来的,也算是和徒儿共过生死了。”
“寒玉儿,这是我师傅,也姓阎,是不是很厉害?”
寒玉儿急忙再次弯腰。
“小女子见过道长。”
阎老道皱眉凝视,尽显警惕之色。
“寒?刚才我杀的那个矮子,我记得就是寒家的怪物!你们可是一家?”
寒玉儿低着头,浑身一颤,阎虓虎见状大急,慌忙道。
“不一样,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难道不都是同一个寒吗?”
阎虓虎挠头苦思,突然灵机一动。
“之前百总大人说过,寒玉儿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是可以相信的!”
“那老头真说过?”从阎老道话里透出的意思能看出,他与老百总的交情明显不一般。
阎虓虎连连点头。
“对、对,寒玉儿她和那侏儒打过一架,她身上的伤就是侏儒留下的,差点要了她性命,然后百总大人就说她是可以相信的了……”
阎虓虎一边焦急解释,一边把人护在身后,寒玉儿紧张地捏住他的衣角。
阎老道的眼神流转,全看在眼里,嘴角差点憋不住露出笑意。
“咳——行了,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了,既然是疯子寒家,出点怪事怪人,也不稀奇。”
老道假意别转脸清嗓,实际是趁机重整面容,回过头来,脸依旧是板得死死的,然后点点头,以示了然。
毕竟老百总的判断,他还是相信的。
接着又挥挥手把阎虓虎赶开,上下打量了一番寒玉儿。
“伤的不轻,看来是下死手了!怎么还没完全止血?肯定是因为我这徒弟学艺不精,让你受罪了!
寒玉儿慌张摇头。
“来,走近点,老道替他补救!”
阎老道说完,让寒玉儿走近,然后连祭起几张符纸,分别贴在不同位置。
只见寒玉儿身上的那些微末轻伤,在法力的作用下,迅速结出血痂,然后脱离掉落,露出新生的嫩肉。
就算那些一时没办法痊愈的严重伤势,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阎虓虎见状大喜,蹦跳着,拉着寒玉儿转了一圈。
这时,无意中看到阎虓虎的背脊,阎老道突然变色,厉声喝问。
“虓虎!别动,你告诉师傅,你背后的封……嗯——那个白虎纹身是怎么回事?”
阎虓虎先是疑惑反问,然后用力向后别转头颈,原地转圈,做着徒劳地尝试。
“纹身?纹身没怎么回事啊!就是露在外面而已,之前被侏儒追杀的时候,衣物都被他炸没了,有点凉。”
阎老道扶额叹息,有忧色,也有嫌弃。
“哎——可以了,你再怎么转,也看不到自己后背的,我是做了什么孽啊!才教出你这么个蠢货!”
“你先说说,你后面打算怎么办?”
阎虓虎停了下来。
“接下来?我答应了人家,要去北面的襄城!师傅是不是陪我们一起去?”
阎老道沉思良久,开口否了。
“不许去北面,尤其是襄城。”
阎虓虎大惑不解。
“为什么?那师傅你准备去哪?大不了我自己先去襄城,回头再去找你不成吗?”
阎老道烦躁道。
“没什么为什么,总之你不许去襄城。再说,我就要死了,你来找我干嘛?活够了?”
阎虓虎一愣。
“师傅怎么还在戏耍我?……净说气话!”
“谁说气话会咒自己死?你看我身上有一块好肉吗?还有个活人样子吗?”
阎虓虎只是瞪着眼,一动不动,好半晌,突然如孩子一般嚎啕道。
“我不相信,师傅你这么厉害,这点伤怎么可能害得了你?肯定还有办法,是不是?”
“是不是因为徒儿做错了事,惹你生气了?徒儿以后不敢了,师傅不要丢下徒儿!”
“师傅……”
阎老道叹气摇头,伸手挽住阎虓虎的手臂。
“好了,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子,旁边还有你中意的女娃子看着呢?你就不怕让人姑娘家看轻了?”
说完,阎老道还努嘴往寒玉儿的方向撇了撇。
阎虓虎的哀伤表情一时僵住,呆呆地看着自家师傅,竟然不知道该做何表情。
而寒玉儿也自脖颈间也浮起了一片红云,低头绞手不语。
阎老道仿若无事一般岔开了话题。
“不说什么生与死的,师傅且问你,这段日子,是否懈怠了功课?”
阎虓虎的神色有些慌张。
“就知道没有为师在身边督促,你是不可能上心功课的!明不明白日常功课是基础,绝不可偏废?”
“还有是不是在整日疯玩?有去感悟‘惧’情吗?你卡在初识这一步已经多久了?还不上心!”
听着阎老道唠叨了许久,阎虓虎也许是忍不住了,开口辩解,但语音里还是带了点哽咽。
“师傅,我没有不上心,真的,我……我有认真去体悟。”
“只是……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就像之前我被追杀时,我就感觉我打不过他们,那时我怕了,怕得要死!所以百总大人让我逃的时候,我就真的逃了……师傅,我是不是错了?”
“逃未必是错,那老头让你走必然是有原因的,你明白吗?你留下多数也改变不了最终结局?那你留下干嘛?非得急着去送死吗?。”
阎虓虎想起了县尉,以及县尉交给他的那封密信。
“我也不知道,但是……”
阎老道挥手打断。
“你且听师傅说,为师的时间也不多了。”
“曰喜怒,曰哀惧,爱恶欲,七情俱。你既然选了以‘惧’为七情开端,就得早点参悟透它,掌握它。”
“这是你的大道,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走通!”
阎虓虎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明白了没有。
“但有一点必须记住,忘情不是无情,也不是绝情,须知七情俱全才可为人心!”
“……”
阎老道说到一半,突然止声,看向南面的来路,可那里明明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翻涌的雾气
阎虓虎闭上眼,支楞起耳朵凝神细听,很快也察觉到了动静。
“师傅,有人来了!”
“对,他们已经踏入法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