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总的悲壮背影与侏儒的疯狂笑脸,这两幅画面纠缠在了一起,同时刻印在了阎虓虎的心里,始终不愿褪去。
伴随着画面的是丛生的杂念。
其中有不甘与愤怒,也有羞愧与懦弱。
而最为强烈的,则是恐惧。
阎虓虎背着昏迷的寒玉儿,一手提着铁枪,一手拽着县尉的胳膊,埋头向北面一路狂奔。
不敢回头,也不敢面对自己不堪的一面。
就算再也听不见身后老百总的惨叫与怒吼,他也不敢停下,他怕停下后,不得不去看清自己瑟瑟发抖,不敢回顾的丑态。
但是很快,他发觉拉着县尉的那只手,负担越来越重,县尉似乎搭上了所有体重,在狠命地往后拽扯。
阎虓虎只能放慢脚步,回头查看。
这才发现县尉正紧捂着腹部,拖沓脚步,一股股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止不住地往下淌。
同时苍白的面容扭曲了五官,浑浊的眼白无神散逸,鼻息紊乱不堪,唯有双唇还抿紧在一起。
阎虓虎大惊失色,他之前乱了心神,竟然没有察觉县尉何时受到的攻击,还伤得这么严重。
惶恐停步。
先将昏迷的寒玉儿从背上卸下,没了惯性的拉扯,县尉也顺势软倒在地。
阎虓虎赶紧把县尉的身体放平,再掰开紧捂的手,细看横拉在胸腹的创口,只见皮肉外翻,且不止一道,甚至可能已经伤到了里面的内脏。
手忙脚乱地掏出止血符,却也不知道这么严重的伤势是否能够救回。
可县尉却突然一把抓住阎虓虎持符的手腕。
他的脸上泛起一层如同醉酒般的酡红,眼神也重现清明。
“不要……不要白费功夫了,没救了,太疼了,本官不想……不想跑了,不要让本官再受罪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回光返照,县尉话语中少了那层疯癫,意思清晰了许多。
“后面的路,走不动了……本官不再拖累你了,但你要……要答应本官几件事。”
“本官怀里有封密……信,到了州府去往布政司,呈给左……左布政大人。”
阎虓虎从县尉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记住,只能……只能是左布政大人!你也不能打开看,会……会死人的。”
“本官的官印……也拿上,他们才能信你!”
阎虓虎又从县尉手中接过那枚残破不堪的官印。
县尉双目之中的华彩渐渐消去,口吐血沫,语声喃喃。
“答应本官……”
“一定要答应……”
“我发誓!”阎虓虎紧紧抓住县尉的手,连连点头。
“切记……切记……”
“还有要小心……小心谁来着?是谁来着?本官想不起来了……忘记了……”
“寒窗……苦读,却次次名落孙山……,为搏……为搏……进阶……,想不到如今……却要……埋土异乡……”
“小道士,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痛……我好痛……好冷……”
县尉的声音似鸣似泣,渐弱渐渺,模糊不清,直到彻底没了气息。
阎虓虎覆手,为其阖上双眼。
年轻的县尉虽然有些迂腐且自以为是,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放弃自己的职责,总算是个合格的官。
拿上密信与官印,来不及沉浸心中悲恸,阎虓虎重新背上寒玉儿急忙上路,连遗体都直接丢弃不顾。
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身后追来的脚步声。
不敢有片刻耽搁,只能落荒北逃,不敢驻足。
在死亡面前,他真的畏怯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始终甩脱不掉。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算他力量与速度都远超常人,可这一次,入耳的脚步声却一直没有被甩脱,就是拉不开与追兵的距离。
那脚步节奏甚至听起来还有几分悠然闲适、从容不迫的味道。
……
身后的脚步声分属两人,都不像老百总那般沉重,而且其中有一人落地尤其的轻,想来就是那侏儒吧。
还有一人只能是道士了。
阎虓虎不愿去想老百总的结局,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
他已经用尽了全力,但后面的追兵就是甩脱不掉。
身上汗如雨下,两腿酸涩,越来越难以迈动。
这时,昏迷许久的寒玉儿终于醒了。
有些虚弱,也有些懵懂,但还是很快就明白了当前的处境。
她不想拖累阎虓虎,让阎虓虎将她丢下,可阎虓虎听闻后,只觉得一阵心痛,他今天已经丢下了太多的东西了。
后面的脚步声还在慢慢迫近。
阎虓虎咬了咬牙,只是拼命压榨身体内的每一丝力气。
不仅是因为不舍,也是因为不愿,如今只剩寒玉儿了,他再也不想放弃了,这也许是他心中唯一没被恐惧压垮的东西。
追逃之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毫无预兆地,两人突然冲出了迷雾。
眼前是一处没有迷雾的空地。
空地方圆不足十丈,中间突兀地插着一面大旗,散发出黯淡的神光。
阎虓虎背着寒玉儿,两人走到旗下,茫然无措。
就这么一失神耽搁的片刻时间。
再回头,三老侏儒与举着一面小旗的沧浪子也从迷雾里走了出来。
两人腿上泛着符光,脚步施施然,明明只迈一步,可却能跨越三五步的距离。
这是神行符的效果,只有四纹境界以上的道士才能书祭的符箓。
看到这一幕,阎虓虎彻底绝望了,他已经跑不动了。
现在甚至连拦阻在两方之间的迷雾也没了。
可沧浪子道士却迟疑着停下脚步,蹙眉顾盼。
“不对劲,先等下,怎么会有一面神光旗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三老侏儒疯癫如故,时而大喜,时而大怒,全无理睬沧浪子的意思,依旧蹦跳向前。
“哈哈,我就说嘛,沿着大道追就是了,这不是追上了吗?
阎虓虎闻言立时大悔,全怨自己紧张过度,竟没有动动脑子,其实对方没有超常的五感,跑进野地,就可以轻松摆脱他们。
三老侏儒把注意力放在了寒玉儿身上,全然无视了阎虓虎的存在。
“你个贱婢竟然敢逃!你倒是接着逃啊!看你还能逃去哪里!”
“放心我不会直接杀死你的,我要把你一点点地挫成灰,我要看你痛得求饶、哭喊,我要把你身上的脏血全部烧干!对,就这样,那肯定很好玩,哈哈。”
寒玉儿在害怕,她挣扎着从阎虓虎背上下来,身体剧烈颤抖,可重伤之下的虚弱使得她再也无力做出更多反应,连站着都是勉强。
三老侏儒走到两人近处,张牙舞爪地仰头大笑,看似没有提防。
阎虓虎也怕,他绝望地握紧铁枪,完全没办法冷静思考。
终于,他忍不住了。
“啊——”
他嘶吼一声,向前全力跃起,高举铁枪。
人尚在半空,就发现侏儒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破”
一声言咒出口。
阎虓虎骇然,却来不及应对,就仿若被大锤击胸一般,倒飞而回,滚落尘埃。
“哈哈——小虫子,好玩吗?真以为我没防备吗?告诉你,我是故意的!”
“之前都怪那个老胖子挡路,我才没能把你碾死!”
“你也不懂事,敢逃跑的虫子都不是好虫子,我不喜欢,所以你肯定会死得很惨!”
阎虓虎吐出一口血沫,涩声问道!
“百总大人还活着吗?”
侏儒愣了愣。
“百总?我不认识什么百总。”
“拦路的老胖子倒是有一个,他肚子里的油水可多了,我点了一把火,烧了好半天,才把那些油水烧干净!”
“那火光可漂亮了,那惨叫声太悦耳了!”
“我高兴,他必须也得高兴,我原本还想给他脸上捏个笑脸,谁知道一碰就碎了……”
阎虓虎听得有些疑惑。
“碎了?”
侏儒歪头,状似无辜地反问道。
“你不知道吗?就是焦了,黑了!像烧枯的灯芯一样,一碰整个就碎了!哈哈——”
阎虓虎愣了一愣,终于明了了意思,一时之间,腾腾燃起的怒气竟压过了心中恐惧。
“你个疯子,我和你拼了!”
阎虓虎挣扎着想要爬起,可四肢无力支撑,于是重又摔回到地面。
三老侏儒猖狂大笑,竟似有些陶醉的样子。
“疯子?哈哈,疯子,我喜欢你叫我疯子!人人都怕疯子,我就是个疯子……”
这时突然一阵骇然疾呼打断了三老侏儒的笑声,发声的是沧浪子。
“不好,这里是处法阵,别笑了,快随我逃出去!快!”
三老侏儒转头回顾,满脸不悦。
而沧浪子道士也不知道观察出了什么,惊骇莫名,连连招手的同时,还在不断后退。
“快,快点!这里是处陷阱!”
三老侏儒没有反应。
这时,一道在阎虓虎听来非常熟悉、但有些疲倦的声音响起,如同回声一样,从四面同时传来。
“终于反应过来了?可惜已经晚了,你们逃不掉了!”
话音刚落。
原本看似空无一物的地面,突然显现出一道道曲折的纹络,然后由外向内,橘色光芒沿着纹络依循亮起,如同有一只大笔在描绘一般。
沧浪子被迫停下了脚步,一股力量拉扯着他,让他无法动弹。
这次三老侏儒也慌了,他试图后退,却发现腿脚已经被禁锢在原地,甚至连身体内的法力运转都变得愈发滞碍。
与之相反的,阎虓虎反而兴奋异常。
“师傅,师傅是你吗?你在哪里?是我,虓虎啊!”
无法挪动的三老侏儒开始猖狂叫嚣,却仿若穷途末路的困兽,虽然凶厉,但并不使人害怕。
“藏头露尾的家伙,你有本事出来杀我啊!”
那声音没有理睬阎虓虎,却回应了三老侏儒的叫嚣。
“既然你这怪物想死,那就让老道如你所愿!”
两张符箓飞进法阵,很快勾勒出两具力士,与之前沧浪子的力士相比,身躯更为凝实、高大,盔甲样式更为繁复,神态也更为鲜活,更加栩栩如生。
两具力士冲向道士与侏儒。
沧浪子看起来已经慌了手脚,四纹以下的符箓,他几乎祭不出任何一张,就算是四纹的符箓,威力也大打折扣。
他用四纹黄巾符召来的力士,只能维持一个半人多高、疏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虚影,被对方的力士一个挥臂间,就打散消去。
沧浪子就此绝望,闭上眼束手待毙。
“该死!你该死!竟然敢叫我怪物,给我滚出来啊!让我杀死你!”
另一边,三老侏儒情况稍好,但也好得有限,各式言咒倾巢而出,看着气势汹汹,可仔细观察威力与速度,却能发现弱了何止一筹。
三老侏儒的言咒连挡下一具力士都有些勉强,更何况另一具力士很快杀了沧浪子后,也正在向他这边压迫过来。
见状,三老侏儒的眼中暴露出越来越多的恐慌与绝望,就如被他杀死的那些人一般。
最后,他干脆不再施展言咒,把解放出来的嘴巴全用来以最恶毒的言语,歇斯底里地大声咒骂。
这时再细品那些咒骂声,竟如败犬的吠声一般。
胜负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