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斐那不记得自己有一位母亲,在昏迷中,他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一位女子,年轻而沉稳,素衣在风中飘舞,他从没见过她,但是感觉熟悉。他走近,她缓缓转头,脸颊带着泪痕:
“他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也是一位伟大的君王,我很对不起。”她将他抱入怀里,和先父一样高的因斐那王子在她怀里就像个小孩,整整差一个头。
“你从小就和他相依为命,现在你长大了,他却走了。”一滴明亮的泪珠又顺着泪痕滑下。
“妈妈,我怎么办?”王子也想哭。
“你长大了,孩子。不管你承不承认,当你失去亲人,你就成长了。”
“我长大了……”
“你长大了,你在出生时就已确定,你是挪拿亚下一任君主,你的肩上扛着整个国家的命运,不论是危机还是机遇,你都需要独自去面对。虽然听起来很残酷,你是一个男孩子,悲伤不该是你主要的情绪,愤怒才是,你应该感到愤怒。
“在我心中,你是永远的王子……”她松开他的怀抱,轻盈的步伐带着她飘向远方,那里,一个高大的带着皇冠的身影正召唤着她,他们相遇在迷雾之后,相拥在一起,消失在光芒中。
挪拿亚是游牧的民族,他们没有固定的房子,也没有集中的墓地。当他的尸体台去与亲人,他们相见的地方就是他的墓地。
雷修的尸体被重新擦洗,两人将合葬在一起,因斐那不知过了多久,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一切已安排好,人们都在等他。
强烈日照下的沙漠中,人们聚集在一起,一座巨大的沙丘脚下被人们挖出一个方形的洞口,两口棺材顺着洞内斜坡缓缓下降。因斐那跟随棺材走到斜坡尽头,他们进入了一个宽敞的空间:巨大的石板搭起墙壁和天花板,石板间的缝隙连蚂蚁也钻不过去——其实,任何东西都钻不过去,这是密封的。
墓室里没有一点尘土,连从外面带进来的也没有。印证着挪拿亚一句名言:安详的死亡可以净化空气。
没有陪葬品,棺木的精致表明了死者的身份,摆放就位后,一位雕刻师走过来,他走到墙壁上一个凸起的石料前,看着因斐那。
“他是一位合格的父亲,要做到合格很难;
“当孩子长大了,他却走了。
“他是一位伟大的君王,要做到伟大更难;
“当国家需要他时,他以超越声音的速度赶来,牺牲自己的一切。”
这些话,作为墓志铭,被刻在那块石头上。
死者需要安息,死者需要长眠。一盏巨大的油灯被送入地下,两个人抬着放在墓室正中间,点燃,这是这个地方最后的一线光明。人们撤出墓室,门被一整块台柱形石砖堵住并密封,这块台柱形石砖使墓室的门不能从外面推开,只能拉开,而墓门表面光滑无比,完全没有搭手的地方。
油灯即将耗尽自己的燃料,但它却先耗尽了这里的空气,内部气压变低,使得门更难打开。光芒散尽,地下的宫殿迎来了永夜。
“让南部所有军事力量集结在东北道的南出口,也让摩伏斯启动,我们在白海集合……等一下,推迟我的继位仪式,集合以后再举行。”
“那你现在的身份是?”
“因斐那大公,摄政王。”
“收到!”最高传令官匆匆离开,因斐那走到窗前,看着地平线上绵延的沙丘。过了一会,传动齿轮接上船两侧的叶轮,发出咔哒的响声,叶轮开始旋转,把底部的沙丘打碎,翻到空中,再落下来。控制室的钟声响起,提醒着人们,船开动了!
活板门抬起,关闭,船开始缓缓向前移动。船尾跟随着牧羊人和他们的牲畜,也开始收拾东西,打包帐篷,和船一起向前走去。他们不需要时时刻刻跟随在后面,只要有自己的牲畜,牧羊人在哪里都能生活。这只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不断有人离去,沿途也有人加入进来。他们不能改变大船的航向,但是可以在船经过的时候,选择是否和大家一起分享一段旅程。
沙丘会随着风改变自己的形状甚至位置,哈罗先王墓地上面的巨大沙丘,想必在百年之后,也不存在了吧。他们拆除了洞口的结构,使上面的沙落下来,掩埋任何墓穴的痕迹。从此,先王的墓穴消失了,扫墓也成了不可能的事。放下死亡,死者应脱离尘世的羁绊,获得自由,当有一天,他厌倦了自由,他可以选择复活,但是,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
沙漠之舟乘风破浪,乘着叶轮卷起的风,破着沙丘连成的浪,向着北方进发。留下两条齿痕一样的足迹,和中间一道U型的宽而不深的沟。船在向前去,沙漠会吞噬它的印记,由于重力,船尾会有沙形成的涡旋填补划出来的深谷,当船远去,沙漠的风又让那些齿印塑回沙丘。
船缓缓行驶了十二天,走走停停,为了打开舱门,接受信使的报告。这也给了分散在全国的军队充分时间集结。
那天晚上,依然行驶的摩伏斯发现前方点点亮光,这比满天星斗要暗,但是更加密集。过了一会,亮光开始移动,散开,渐渐让出一条道。
第二天黎明,因斐那可以清楚看见前方军队的营寨,昨天晚上的光就是他们的。摩伏斯驶入昨晚让出的通道里,随着通道的深入,地面的沙子也在变化:由黄色慢慢变浅,颗粒也慢慢变细,摩伏斯的叶轮转动更加顺畅,行驶到最后就像在空气中转动一样。当沙地变成纯白色时,通道的尽头也不远了。这时,左舷可以看到一片水域:
白色细沙渐渐下沉,远离湖岸,沉入渐浓的奶白色水中,水面没有一丝波纹,向远方无尽延伸下去,形成天地之间一盘巨大的奶块。这就是白海。
但白海得名不是来自于湖水的颜色,而是岸边沙的颜色。湖水颜色是多变的,它会随着岸边观湖人的心情变化而变化。现在,大家都知道哈罗战死的消息,为着未来和命运而担忧,而因斐那更是如此,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传令官都得隔着门作报告。现在,他看见白海的颜色,一阵悲伤从心头涌出。
摩伏斯已经停下,活板门降下多时,重要大臣将领已经登船,聚集在圆形大厅内。他们站好队列,关切地看着入口,静静等待着。
门被敲响,因斐那打开门锁,门外没人,他自己顺着狭窄的楼梯走下楼,发现卫兵死死守住内院的出入口,他转身,走进大厅。
所有王公贵族被聚集在一起,还有各部传令官,他们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他身上。他身穿大公服饰,在帽子上多出一颗用黄金打造的星星,这是太子的标志。
他走到宝座边,面对台阶上的大祭司,祭司拿出一个银色套环,上面镶嵌着黄金的花边,他将套环缓缓戴上大公的帽子,黄金花边扣上帽子上的星星,完美地咬合在一起。因斐那转身,使大家都看到自己,人们发出掌声。大祭司宣布,因斐那大公继任挪拿亚国王,并将一件黄金披风扣在他肩上,人们发出欢呼。
大祭司退下,因斐那登上宝座,他不发一言。这时,一个箱子从门口送来,他心里一震,这个箱子就是和自己的父亲的棺木共一个车厢运来,一直没打开的那个精美的箱子。
箱子被放在面前,最高传令官走过来。他亲手打开,捧出两件物品:哈罗的皮甲和红铜剑。因斐那用颤抖的手接过这两件物品,一旁的大祭司宣布:因斐那大帝愿意接受士兵的牧者身份,统领全军。最高传令官跪拜行礼,各部将领也行礼下跪。
因斐那将皮甲放在一旁,拔出红剑,准备开口,祭祀连忙喊:“起身!”
“今天,本不是欢庆的日子。”人们看着他,他环视着人们,阳光透过窗户射在他身上,苍白明亮。
“我无法忘记我的父亲出征时的样子,他充满活力,精神,带着胜利的自信的微笑,一切似乎还在昨日。”他仿佛看见父亲走来,全副武装,笑着看着他。他瞟了一眼身边的皮甲,继续说:
“一个这么强大的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更讽刺的是,他并不是由于命运而死。”人们的目光变得更集中,窗外阳光忽然暗下来,他父亲的影子也消失了。
“我们都知道,神,掌管着一切未知,包括出生者的性别,特殊的天气,疾病,而通过疾病控制死亡。但维金安人,他们杀死了我的父亲,你们的先王。神,会照顾好死者的灵魂,而从海上而来的他们,会吗!”
窗外一道雷声响过,乌云在白海的上空聚集,乌云下的水面变成墨黑色。
“神,住在世界的中心,他的影响,只能由中心向四周传播,而从外海而来的野蛮人,是受神影响最小的,他们,来自邪恶之地,必将受到打压。”
白海水面已完全变黑,最浅处也看不到水底白沙,大风吹来,翻着波浪。
“不仅如此,他们在我国北方烧杀抢掠,无数子民的灵魂被他们带走,无数肥壮的牛羊被他们啃食,他们在我们的国土上随意践踏我们的牧草,出入我们的房屋,而且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
窗外没有一丝阳光,电闪雷鸣,湖中刮出狂风。
“我们站在世界中心的同一侧,神会保佑我们,让我们出征,使他们归还我们人的灵魂,去报仇!”他将剑直指大厅穹顶,在闪电的光中,它通体发出耀眼的光芒。
人们离开摩伏斯,向自己的营寨奔去,军士收拾东西,排着队,进入东北道的南入口,准备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