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蛋糕”,是大二下学期的事。不过,这名字不是我起的。当时整个年级都知道,会计系有一个喜欢请人到家吃饭的女生,可她的英文名太长,导致我们总记不起来怎么拼,只知道那人经常把自己做的蛋糕图片发到网上,就干脆称她为“Miss cake”。中国女生则直接唤她“蛋糕”。
蛋糕的本名叫Charmayne,是香港女生。一天,我和另外几个好友在学校咖啡厅吃午饭,蛋糕走过来和我们同坐。她问我,可不可以今后每天都教她一句文言文。第一次被香港同胞这样请求,惊奇之余,我连连答应说“好啊,好啊”,并立马显摆了一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问她,“懂吗?”
她摇头。
“‘人间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呢?‘满园荷花一池香’呢?”……耗干肚子里那点从初中时残存至今的中国墨水,我清了一声嗓子,“总之呀,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我只能留到以后慢慢跟你说了。”
“还以后慢慢说?”坐在旁边的波比正极力憋住笑声,而蛋糕却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她扶扶眼镜,身体越坐越往前,睁大眼睛看着我,打算第一时间汲取从我嘴里讲出来的每个字。她的眉毛和眼睛似乎也在跟着我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着,像一个第一次听到神话的小孩,其实也没听懂太多。
从此,我们每天都在咖啡厅里“上课”。说是课堂,其实什么都没学,往往是才刚开了个头儿,就扯到别的一些什么上了。可蛋糕还是每天都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有时,她会带着自己做的点心来学校,到最后,和蛋糕一起的日子,都是一口点心一口茶,把古文这回事完全抛到一边。
此前,我也和不少香港同学接触过,有的只愿和本地学生相处,也有的会在课堂上立即纠正老师的口误,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说“不,我是中国人”这样的话。和蛋糕熟了之后,才发现她对古文压根就没什么兴趣,只是单纯想借此和我们这帮内地女生交朋友而已。
与蛋糕情况差不多的还有一个叫“弗林克”的台湾女孩。学校里的台湾人非常少,所以弗林克看起来总是很孤独。她个子小小的,声音也小小的,竞选学生会主席时,她是唯一一个女生,更是唯一一个亚裔竞选者,夹在两个高头大马、看起来至少混了三国血统的外国男生中间,小声地宣读着自己的竞选文稿。细听,居然字字句句都在为她自己办的羽球俱乐部宣传,紧张的氛围霎时松懈下来。她懵然抬头看着全场,结果哄堂大笑,大家最后都把票投给了她。不过,真正让我注意到弗林克其人的,是因为她几乎每天都迟到,特别是早课,她会轻轻掀开门,佝着头迅速从投影的幕布前闪过,姜黄色的针织上衣令她像一只慌张的小黄鸡,让人想即刻站起来追着她跑。
只不过,和弗林克一起时,我却变成那个不作声的、只听她说话的人。小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了一整套的迪士尼动画,是台湾版本的配音,因此,一听到弗林克讲话,我就好像变回那个杵在客厅看动画片的小姑娘,很亲切,又很失真,有一种美梦变成现实的感觉。
相比蛋糕,弗林克似乎更竭力地想融入我们的圈子。她会别扭地说“啥”,还会给人取一些只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电影里才会听到的土里土气的外号。虽然一点不好笑,不过我们都很体谅她的努力,依旧放慢语速,学着她的口音和说话方式与她交谈。
由于弗林克总迟到,我们几乎没有一起进过教室。和蛋糕同去上课时,遇到一排只剩三个空位时,她会主动提出坐到前面去。她总是淡淡的,对什么都说好。故此,我经常在课上偷瞄坐在前排的她,黑色的小小身躯套在皮衣里,正经得简直像一座雕塑。后来,我仔细一看,才知她哪里是认真,分明是对着笔记犯瞌睡!
就算两节课之间只有三十分钟不到的间隔,走出教室门,我们还会很自然地往咖啡厅走,买一块司康饼(Scone,一种制作简单的面点),掰成两半,再掰成更小的两半,每人抓一口放在嘴里,权当午饭了。来英国之前,一直听人说当地人不会做饭,我便做足了“不会吃到好东西”的心理建设,又或许是和蛋糕、弗林克讲话时会自动放慢语速,生怕自己讲得太快她们会跟不上,久而久之,耐心被培养得很好。吃东西也慢慢地嚼,什么食物都吃得有滋有味,把这种只加了几颗葡萄干、味道单调的小烤饼也吃成了心头爱。
司康饼看起来朴实无华,没有花纹,没有夹心,口感也不细腻,嚼在嘴里也很干,要耐着性子吃到一半才能尝出点香味。很像小婴儿做味觉练习时会吃到的那种可有可无的食物。如果有耐心吃完一整块,最后会尝出一种没有冲击力,却高贵、深沉的黄油香气。这让我一度觉得司康饼的做法一定很复杂,可蛋糕却说:“很简单啊!改天来我家,我们一起做做看,真的超简单的。”她说“超”,带着标准C音的港台腔,让人觉得去她家这件事情更加有趣了。
考完试的一天,我们一行三人去蛋糕住的公寓。那里的厨房也是公用的。几个外国学生见我们进来,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嘿!又做好吃的啦!”之后就心照不宣地端着电脑,夹着几本书退出了厨房。看得出,蛋糕在圈子里的人缘也很好。
“碗里这些是面粉、牛奶、鸡蛋。”蛋糕指挥着。
堆在菜板上的是被切成一立方厘米大小像方块积木一样的黄油。“就像这样……”我们学着蛋糕的样子,撸起袖子,将手臂伸进碗里,用手把黄油和面粉捏在一起。黄油在手里滑溜溜的,让人想起小时候玩的水晶泥。一说才知道,原来大家小时候玩的都是差不多的玩具,像吹泡泡、钓鱼机,还有一点,就是我们都没那么喜欢芭比娃娃和Hello Kitty。少顷,面粉变成粗粝的沙砾状,满手都是浓郁的奶香。接着,倒入鸡蛋、牛奶,也是用工混合,面团变得湿黏黏的,粘在手上不下来。蛋糕却哼着歌,一点都不急的样子,看来,她的好性子就是这样磨出来的。“别担心,等下它自己会变干净。”果然,面团光滑后,手也光滑了。
“哎,那个黑黑的像芝麻糊的东西是什么?”我凑到蛋糕背后问。
“香草籽。香草冰淇淋里的那些黑色的点点就是这个。”她一边低头揉着面一边说。
原来,香草是这么来的。司康饼烤好后,我们还是掰成小块吃。我一口接一口细细体察,终于尝到那浸满每寸面皮的细小黑色颗粒,还真的是香草!以至后来一看到“香草”二字,就会想起我们做过的司康饼,对这两个字特有好感。考试时,会不自觉去勾那个写着“Vanilla Swap”的选项;坐飞机时,看到一家叫“Vanilla Airway”的航空公司,也很愿为这家公司贡献机票。对我们来说,香草是大学咖啡厅里的空气和音乐,也是蛋糕的味道。
以前我总以为在内地长大的学生更擅长做饭,经常在厨房里给自己做一碗香喷喷的肉丝面,端着穿过长长的走廊,在英国舍友们的艳羡目光里走回房,然后大门一关,给这一整层留下一股神秘的东方料理的气味风景线。但自从认识蛋糕,她颠覆了我的这一想法。首先,她很喜欢中国古代文化,还有就是,她真的比我更擅长做菜。聚会时的司康饼、中秋节的萝卜糕、入冬以后的芋头汤圆、让人不忍心下嘴的小猪形流沙包。蛋糕很能沉下心来专心钻研一件事,即使一个人吃饭,也会给自己做上几道菜,而非像我用一碗面或一盘炒饭就草草糊口。
最后一次尝到蛋糕的手艺,是在毕业典礼前的一个月。那天,我们完成所有考试,趁着英国六月难得的阳光,有人提议野餐,立即群情响应,各自准备食物,当天下午就来到河边。大家在草地铺上大红色的毯子,用玻璃杯盛了接骨木花饮料,再放上桃子、树莓、芝士卷。每人都盯着蛋糕带来的食盒,见她把盒子打开,里面是刚刚做好的海苔蛋卷和饭团。远处的划船队员喊着口号划过。“嗨!你好吗?”波比冲着河中央喊道,水面上的鸭子匆忙避过,一声桨响,风吹进衣服,舒服极了。
最近,我看到蛋糕发布了一条动态,大致是说由于时间和精力有限,她决定此后不再做蛋糕了;后来又发信息和我抱怨,说古董行的工作枯燥乏味,薪资又低。我们说起曾经一起做蛋糕的日子,说起“蛋糕姑娘”这个名字的由来,聊得兴起,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几年前,她邀请我进入她的世界,后来她不再做蛋糕,反倒是我越来越有兴趣;现在我做蛋糕,同时也写蛋糕。我经常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当我们与人交往,就是在邀请对方进入自己的世界。在和蛋糕相处的时间里,我们心无旁骛,耐心地经营着每天的生活,只为在流浪的日子里能多出一点甜。
“嘿,你还记得我们说过要一起开一家蛋糕店吗?”我问她。
“对哦!那这么说,我好像还不能放弃。”
……
合上电脑,我站起身拉开窗帘,那晚的雾散了很多,远处还能看到几缕星光。
“接下来,我们做点什么好呢?”我仿佛看见蛋糕满脸认真地望着我说。
司康饼
制作方法
原材料:
中筋面粉350g、无盐黄油80g、牛奶50g、鸡蛋1个、泡打粉1茶匙、砂糖30g、葡萄干少许、香草精1茶匙、盐一小撮
做法:
A 预热烤箱上下火220度;
B 将面粉、盐、泡打粉混合,过筛在一只大碗里备用;
C 将黄油切成小块,用手将黄油块和面粉混合,直至呈现沙状;
D 把鸡蛋、牛奶、香草精加在混合好的面粉里,快速混合成面团;
E 在操作板上撒一些面粉,将第四步的面团放在板上,加入葡萄干后,随便再揉两三下(切记,不要揉太久,否则面团会产生面筋,口感会变得很扎实);
F 把面团切成8等份,放入模具,搓成圆形,在司康饼表面涂抹剩下的蛋液;
G 送进烤箱烤10分钟,直到表面变成金黄色。
小叮咛
最好当天食用,可准备一些自己喜欢的果酱和奶油;如不在当天食用,可放在冷冻箱里,加热后味道更好。若喜欢甜口,可尝试加入蓝莓或草莓干;喜欢咸口,可加入培根或芝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