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一天,我从曼彻斯特回学校。当时买的是下午三点多的火车票,坐上车,天已经有点暗,窗外的树影在一片暮光中变成深褐色,朝我相反的方向迅速倒来。车内的灯看起来更亮了。透过车窗玻璃,能看到前后好几排的人影。我的头挨在车窗上,直盯着前排那个英国女生。她怀里抱着一盒四五人份的查佛(Trifle,一种用蛋黄酱、果酱和奶油做成的传统英式甜点),正大口大口地喂到嘴里。她每咽下一口,就用纸捂住鼻子,像在抽泣。我呆呆看着她投影到车窗上高高的鼻子和忽闪着的长睫毛。在这里已经生活四年了,每天依然能发现至少一个让自己感到新奇的事物。我想,找个时间一定也要学她这么吃一次。
下车后,我直接到超市买了一盒一模一样的查佛,兴冲冲回到宿舍。这是一栋名为“贝拉米(Bellamy)”的小楼,我在开学第五天才记住它的拼写方式。上至二层,推开单元门,穿过两排房间中间一条狭长的过道,我走到尽头的厨房,打开冰箱,把查佛放进去,打算第二天找个合适的时间慢慢享用。
我们这个单元住了八个人,五个英国女生,一个越南女生,一个香港女生,还有就是我。每人有自己的独立浴室,只有厨房是公用的。说是公用,但大家通常只会用到里面的冰箱,平时基本没有人,顶多会看到那个叫凯的越南女生偶尔去拌沙拉。
隔天下课,我回到宿舍,直奔厨房,想把查佛吃掉。打开冰箱一看,哪还有查佛的影子。站在冰箱前反复回想,确定自己没有记错,又想到在外生活偶尔会遇到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随即关上冰箱门,没怎么在意。
当天晚一些,我又去开冰箱,见原先放查佛的地方贴了一张字条,写着一行英文:“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很抱歉吃了你的甜点,你可以把我的牛奶喝了作为交换,再次抱歉!”旁边的确放着像汽油桶那么大的一罐牛奶。我把字条揉成一团攥在手里,有点啼笑皆非:这就是英国大学宿舍的生活?
我的目光转向那罐牛奶,萌生一个想法,突然想试试它有多重。我捏住牛奶罐的盖子,往上一拎,没料到盖子没盖紧,“啪”的一声,整罐牛奶砸到地上,塑料壳子瞬间裂开,喷得到处都是。整个厨房,地上、墙上、烤箱门和自己身上都被染成奶白色。我用力拍了两下后脑勺,再次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片刻恍惚后,我只能耐着性子赶在有人进来前以最快的速度把一切清理干净。我跪在地上擦着牛奶,被浸透的衣服发出踩积水的声音。洗干净抹布,收拾完垃圾,换了衣服,我也在冰箱里留下一句话:“牛奶我已喝完,多谢!”然后迅速撤离发酵着奶味的厨房。
当天晚上,我的房门在开学后第一次被敲开。有人发现了牛奶的事?学校清洁工洗不干净?莫非,厨房里有摄像头?数十种猜测闪过我的脑海。我战战兢兢打开门,外面站着三个英国女生,莉莉莲、蒂莉和珍妮。蒂莉像举着张寻人启事的牌子般向我晃了晃一盒看不清名字的DVD,问我要不要一起看。她们的目光中充满着期待和忐忑,我只能说“好”。于是,我们坐在厨房里看起来。我在屏幕的闪动间偷偷观察她们三人的表情,似乎没什么异样,连周围浓浓的牛奶味,她们也置若罔闻。
我松了一口气,过几天就完全把“查佛事件”抛在脑后。我继续开心地使用冰箱。一天,准备拿一袋蔬菜出来煮面时,看到冰箱里又出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有谁吃了我的鸡胸肉?请还回来,不要做小偷!”我回想一下,确定自己最近没有吃过鸡肉,于是又安心去煮面了。
等我下次再去煮面时,冰箱里那张字条还是没被撕下来,凑近一看,原先的话下面多了一行小一些的字迹:“抱歉,是我吃了你的鸡肉,作为交换,你可以用我的花椰菜,才买的,保证新鲜。”
从此,厨房的冰箱成了一个神奇的所在。我没事就打开看看,看谁又和谁吵架了,或者谁又用自己的什么东西和别人交换了。再后来,大家索性连解释都懒得写了。我们共用一个冰箱,也共用冰箱里的食物,吃完就及时补上,里面总是装得很满。也会有人在里面贴照片,或把在推特上看到的笑话抄下来,只是字条上从来不写名字,谁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更不知道厨房里时而牛奶味,时而咖喱味是谁干的。大家见了面依然说说笑笑,对冰箱里神秘的交流只字不提。
直到考完试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火警演习,我才和越南女孩凯提起冰箱里的事。警报在晚上接近十一点时响起,所有人从房内跑到宿舍楼前的空地上。演习结束,已过了熄灯时间。我躺在床上,被房外追来赶去的脚步声振得心烦气躁。楼下不知哪栋来的人拿小石子敲我的窗户,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我一边用被子捂住头,一边在心里哀叹: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啊!
这时,凯来敲我的门。看看时间,三点四十七分。我披衣下床,开门一看,她和我一样披着一件薄薄的外套,光着脚站在门口。她指指自己房间那边欢腾的跺脚声,然后耸耸肩,眼看那声音马上又要冲到我这边来。
“进来吧!”我拉着她进屋。
我和凯顶着困意,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谈到冰箱,凯突然有了精神。
“我买的鸡肉每次都会被人吃了,所以后来我都是拿纸盒包起来。”她说。
“我买的是甜点,买回来也从来没吃过,后来就不买了。”
“你也在里面写过字吗?”她问我。
“写过。你也写过?”
“我也写过。”
我们痴痴笑着,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快天亮的时候,凯披了衣服说要回房间去。我把她送到门口,一声巨响从我背后的玻璃窗传来。凯被吓得猛烈一抖,转过头惊恐地看着我问:“需要我帮你报告吗?”
我朝她轻松地摆摆手,“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不用报告,你别担心,等玻璃碎了,我一定下去骂人。”
凯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惊讶之余闪现一丝理解。她也和我摆摆手,回到自己房间。
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就这样结束了。
那年圣诞节,我回国了。放了假,舍友们都回家了,我最后一个走,因此要负责清理卫生。清洗到冰箱,一打开门,我呆住了。冰箱的第一层居然留着一个跟我开学时买的一模一样的查佛,上面贴了一张便签纸,写着:“送给为我们打扫卫生的亲爱的人。明年见!”玻璃隔板上有几种洗涤剂的味道,应该是被不同人反复擦过,没有其他食物的遮挡,冰箱里看起来异常清新明亮。一束光照在查佛底层的树莓果冻上,紫红色的光反射到我的衣领,看起来像一朵嵌了野玫瑰的胸针。
每种语言都有它独特的美。我突然由衷地这样觉得。中文里用几个字就可以表达的深远意境和美感,如“云海深处”“空谷幽兰”“一叶知秋”……而英文虽然更直白些,但单词的用法也常让我觉得怦然心动。查佛,是一种甜点的名字,但也可以用来表达“一点点”的意思。之后,每次用到“a trifle of”这个短语,我都会在嘴边停一下,回顾一下脑海里出现的那个由果冻、蛋糕和奶油堆砌出来的画面。学会新语法的感觉和吃到蛋黄酱时一样甜。我撕开盖子,靠在窗边,一勺一勺地把查佛送到嘴里,看着宿舍门前光秃的空地被冬风呼呼吹过,仿佛吃到了大学伊始几月来的全部喜乐。
我常年不在家,一回家就被长辈视为异类,经常被父母、叔伯、阿姨不停问起很多问题。比如,国外老师怎么样?同班同学是不是很开放?有没有人欺负中国人?或者,也有一些认识的人,会严肃地让我列出中、英两国人民的不同点,以及该如何和谐地与各方相处的秘诀。还曾遇到父母的朋友领着他们的孩子来,当着我的面教导孩子,“学学你的M姐姐”云云。每当这时,我都诚惶诚恐,因为我压根没总结过什么经验,都是随遇而安,过好每一天而已。
也曾试过在心里认真列出两张表格,分别罗列两种生活的优劣。可这样分析的同时,心里就会像在冰箱里的每张字条上署名一样,感觉变了味。如果不得不和各种各样的人,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交流并生存下去,那么,我希望这样的关系是平静淡泊、不必深究、转瞬即逝的。
又一个学期开始,我回到贝拉米,打开冰箱,看到里面塞满了巧克力威化、芥末酱、奶油泡芙、咖喱鸡肉,觉得自己的心再一次被装得满满的。这是我在英国生活的第四年,突然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一点点付出、一点点收获,追求的不过是“放心”二字。与其陈述分析,不如安之若素地顺应当下的生活节奏。就像冰箱里那个莫名消失、千回百转又回到我这里的查佛一样。一点点的你来我往,过后回忆起来,又何止一点点?而那些背后无法悉知的细节,才真真让人迷恋。
查佛
制作方法
果冻原材料:
新鲜草莓155克、砂糖20克、吉利丁片3克、柠檬汁少许、水50克
卡仕达酱原材料:
鸡蛋1个、面粉3克、牛奶100克、奶油20克、砂糖15克
奶油原材料:
鲜奶油100克、砂糖10克、香草精少许
其余配料:
现成的海绵蛋糕半块
草莓果冻做法:
A 把吉利丁片放在冷水里浸泡软化;
B 把新鲜草莓切成小块,放在锅里,加入水、砂糖加热;
C 变浓稠后加入柠檬汁,再煮一会儿,倒在碗里备用;
D 趁碗里还有温度,把吉利丁片放入草莓酱里,搅拌至融化;
E 把草莓倒进事先准备好的盛着蛋糕的器具里,用保鲜膜包住,冰30分钟。
卡仕达酱做法:
A 把蛋黄分离出来,倒进一个大碗里;
B 加入面粉、砂糖,搅拌至发白;
C 把牛奶和奶油倒入锅内加热,再倒入装着蛋黄的碗里,不停搅拌;
D 搅拌后,倒回锅内,边加热边搅拌,直到看起来有些凝固;
E 出锅过筛后,倒入碗中备用。
奶油做法:
A 把鲜奶油倒在一个无水无油的碗内,加入砂糖,以中速搅拌;
B 加入香草精,搅拌至奶油变浓稠即可。
查佛做法:
A 把草莓冻从冰箱拿出,在上面铺一层海绵蛋糕;
B 在海绵蛋糕上淋上厚厚的卡仕达酱;
C 把奶油倒进裱花袋里,随个人喜好挤出任何你想要的形状;也可以在奶油上用糖珠或水果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