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智不足时,人常常会求助理性之外的力量来解决问题。比如祈祷、求佛、作法,远古时期的舞蹈和音乐不就是由此延伸而来的吗?
独自在外生活,难免遇到困难,也常觉得自己口袋里的生活经验实在欠缺,当尚显稚嫩的理性思维不足以帮我准确判断言语之下的真伪时,我就会采用一个古老的办法——猜。
“爱吃甜的人,一定坏不到哪里去。”对此,我曾深以为是。
出国读书前,我常在脑海中模拟国外的生活场景。如果在异国街头看见一个跟自己一样长着黑头发、黄皮肤的人,一定要跑过去拉着她或他的手,相互倾诉乡愁,分享彼此在这里的生活。可真的身处他乡,碰到国人,反而会感觉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的,不但没什么聊天的机会,甚至有时碰到,也只是点头示意。后来,我会从家里带一些礼物来,率先向新伙伴伸出橄榄枝,并硬着头皮主动示好:“你要吃吗?”
在英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当地的天气,闷闷的,如常刮风下雨,也没什么特别。而我却是在一个四季花开的地方长大,自然对于这样的阴郁气氛难以释怀,总想着在这厚厚的云层或陈墙之间,挖出一点别人尚未发现的有趣之处。
那天,快到九点了,我还在走廊的布告栏前看着最新的校内新闻。这里的学校不响铃声,全靠学生自觉。开学第一天,布告栏都是还没皱褶的新海报,干净又明亮,风一吹,每张的边角都轻轻掀起来,让人看了特别有想用功念书的冲动。我盯着上面的英文字:“不要欺负同学”“积极锻炼身体”“远离酒精”“杜绝毒品”……我默念着海报上的单词,为的是不想做第一个坐在教室里等待的人。一位亚裔中年女士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又指指她的手腕,然后用标准的英语说:“时间到了。”我慢慢转过身,不便仔细端详她的样子,有点若无其事道:“这不还有三分钟吗?”
等她走开,我才慢悠悠推开教室门。大家在老师进门前,就已经预先对着众人演练过一遍简单的自我介绍。离我最近的是一个叫玛丽娜的俄罗斯女孩,有一头又长又漂亮的金色卷发,坐在一个穿着正装叫乔治的男孩身边。少顷,老师进来了,教室像按下了静音键,特别是我,整个人凝固在空气中一动不动。走进来的正是刚刚在走廊上碰到的那位女士。她说她叫伊丽莎白,中国人,是新来的经济学老师。即使穿着十厘米高的粗跟高跟鞋,她看起来仍很小巧。她把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形成一个蓬松的髻,很像民国小说里描写的旧式女子,一看就是典型的旅居海外许久的中国女人。尽管她始终眯着眼睛在微笑,班里的气氛还是凝重得化不开。“早听说中国老师很严厉,一天布置的作业比一次考试还难。”课后,同学们边收书边窃窃私语,忽然看到同为中国人的我也在场,停顿片刻,然后故作随意地摆手笑笑,各自归家。
在国外生活一段时间后,那种一见同胞就激动的心情已所剩不多了。我当时想的仅是如何在这位同胞老师面前证明自己不是一个贪玩的人,唯一也是最便捷的办法就是拼命学习。于是,每次上课前,我都会把她在网上发布的讲义打印出来,把每个定义和图表都弄懂,在上面写满注释,再带到课堂。每当这个时候,乔治都会用手肘轻轻碰一下玛丽娜,示意她看看我桌上那张被画得花花绿绿的讲义。玛丽娜瞪他一眼,然后把目光“刷”的一下戳向乔治那张干干净净的讲义。
新学期的第一次测验,我如愿考了全班最好的成绩。我拿着批改好的试卷,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窗外那种快要下雨时的阴沉移到了教室里。我的后背一阵发烫,回过头,瞥见乔治和另一个男孩瓦奇拿着自己的成绩单,用一种被洗劫过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又看看伊丽莎白。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伊丽莎白看着我,微微露出一个笑脸,眼神中闪过半丝得意,似乎在说:“别小看我们中国的孩子哦!”从此,我觉得与伊丽莎白之间多了一种与别的同学无法建立的联系。那种蛰伏在国人的血液中,一鼓作气钻到学习里的劲头,像一种生物的独有气味,很快就可以吸引到同类。
十一月,妈妈托一位最近回国的朋友给我捎来一小箱东西,有炖汤的药包、茶叶、几本平时喜欢看的小书、一瓶治疗青春痘的药膏,下面压着一个用红色布袋装着的平安符,还有一盒鲜花饼。鲜花饼一盒有十二个,保质期只有两个星期。想到我一个人吃不完,和班里同学也不够分,又不好只给其中某几个,于是想到伊丽莎白。我自己留了三个,又分给几个好友一些,把剩下三个装在包里,打算这两天找机会拿给伊丽莎白。
第一学期就快结束了。那天早晨,我进了教室,正在挂外套,伊丽莎白也走进来了。我小跑着回到座位上,看到她今天涂了巧克力色的指甲油,换了一副新的金框眼镜,心情似乎特别好。她把手杵在桌上,说:“我有一个很好的消息要带给你们!”同学们面面相觑,看起来并不怎么惊喜。她接着说:“学校的皇后校区要在明晚举办经济座谈会。你们都应该去。”每个人都在等着别人先说话,结果教室内鸦雀无声。“拜托,每一个班都要派人去才行哦!”伊丽莎白说。
还是没有人应答。
“那你和我去吧!”伊丽莎白突然转过来,对我说。
乔治和玛丽娜一脸窃喜。
“好。”我干脆地答应了。
英国的冬天黑得很早,七点到达皇后校区时,四周已像半夜一样。我站在教学楼门口的草地上等着伊丽莎白。风乱得不像话,刚在家里梳好的头发瞬间糊得满脸都是,反复理了几次后,干脆把帽子套上不再管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不像是有座谈会的样子。我在冷风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也不见伊丽莎白来,又不记得她的电话,直到快被风吹得思维停滞,方无奈回家。躺到床上,我才突然记起包里还装着三个忘了送出去的鲜花饼。
第二天,我恍恍惚惚来到学校,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鲜花饼的保质期快到了,索性把它们放在伊丽莎白办公室的桌子上,又回到教室等着上课。不久,伊丽莎白进来了,外套没来得及脱,就盯着我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我就在楼房门口的草地上等你。”我说。
“草地?”
“对呀!就是那栋最大的土黄色的老楼门口。”
伊丽莎白站着想了一会儿,“老楼?你是说你从侧边的小门进来的?”
我点点头。
她突然大笑起来,“你走的是后门,人都在前门呢!你在后门的草地上站着,当然不会有人去理你啦!”又问,“你等了很久吗?”
我摇摇头,“只等了一个多小时。”
她轻叹一声,拿出纸笔,“看来,我们还不够了解彼此啊!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联系我。”说着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和她的中文名字,纪青。
我接过字条,一晚上的头疼脑热让我此时突然很想流泪。她笑着摸摸我的头,等同学都坐定后,开始了今天的课。
快要下课时,她说:“大家先不要急着走。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带给你们。”
我感到好容易放松下来的气氛瞬间又紧张起来。瓦奇挪步到我后面,小声说:“这次你还要去吗?”
伊丽莎白故作神秘地笑笑,从背后掏出三个鲜花饼,“这里!有个好心人知道我今早没吃早餐,在办公室留下一些礼物。我想说,既然它被送到我面前,为什么不呢?我们一起分了吧!”
众人在伊丽莎白的课上第一次露出雀跃的表情。我们撕开袋子,把每块饼掰成小块,一人分一点,一起吃完了这几经波折的家乡味道。
直到这几年,我才能体会一个中国女人独自在国外生活有多不容易,也深深体会那种刻意维持人际关系的疲惫。回国后,我经常在书店看到有人捧着一本研究与人相处的书,饶有兴致地研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与人之间最直接、最本真的东西,也要靠学习套路来掌握?当然,说话技巧和得体的礼仪是需要学习的,但人与人的交流不该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吗?就像在我的国际班,大家对知识的渴望和归家似箭的心情彼此呼应,只要一点点温暖,这种来自同一源头的感情就会一触即发。心照不宣的由头可能是四目相对,或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鲜花饼。
彼时,同学们下课也常待在教室里,看着贴在墙上的地图,热议着自己来自何处。我们的手指穿梭在浅绿色地图密密麻麻的经纬线上,尽管都没去过彼此指出的那个角落,却不约而同对着同一个地方无限神往。那个地方,叫作“故乡”。
鲜花饼
制作方法
饼皮原材料:
面粉200克、酥油100克、砂糖50克、水50克
玫瑰馅配料:
玫瑰酱、清油、糯米粉、食用玫瑰精
饼皮做法:
A 把一半面粉摊在操作板上,中间放入酥油,把面粉和70克酥油糅合成面团;
B 把另一半面粉也摊在操作板上,中间放入水、30克酥油和30克砂糖,把三种材料糅合成一个面团;
C 用湿纱布盖住两个面团,静置30分钟;
D 在大碗里放入玫瑰酱、20克砂糖、玫瑰精和清油,再加入糯米粉,搅拌均匀后,放在冰箱里冷藏10分钟;
E 把第一步和第二步制作的面团混合成一个,然后分成8等份;
F 将玫瑰馅也分成8等份,把每一个小面团擀成2~3毫米的皮,中间放入玫瑰馅,包好,把口收紧,按压成1厘米厚的饼身;
G 用筷子一头蘸一些可食用的红色素,在饼身中央压上一个红点;
H 把冰放入烤箱,用180度上下火烤大概20分钟,制作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