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介于可观可赏,但又不能完全拥有的感觉,最是吸引人。长期生活于海外让我养成了这样的边缘体质。
马来西亚的芋头汤圆、泰国的蜂蜜小鱼干,还有韩国的速冻泡菜豆腐饺子……亚洲超市给人一种独特的兴奋感。在英国读书时,逛超市是我的一大爱好,几乎每周末都会去一次。印象中,这些超市就像塞得满满的行李箱,柜台后会坐着一个像是清朝遗老的华人店员,开口就是广东话和几乎变成母语的英文。架子上堆满来自中、日、韩及东南亚各国的商品,在昏暗的货道间走来走去,经常在寻找某样东西时又买了许多本来不打算买的东西;结账时,还会看到虎皮蛋糕、豆沙饼、木薯糍被摞在出口处的一个台子上,透明的塑料壳子上沾了因热气蒸发的水雾,看到就会忍不住拿起一个放进挂在手肘上的篮子里。
香叶蛋糕,是译名,原文为“Pandan Cake”。Pandan,听着也像Panda,是像熊猫一样稀有的蛋糕吗?买回家,切开一看,只是绿色的戚风蛋糕,一个八英寸大的,售价是三英镑,吃起来有一种独特的类似糯米和竹子混合一起的香味。而这香味,就是用香叶磨碎,再榨成汁做出来的。这种又细又长,长得像剑一样的热带植物,榨出的汁液可用来蒸米饭、做菜,也可当作染料。吃过才发现,其实自己之前在海岛国家吃过的东西都掺了香叶。一吃到香叶蛋糕,海边温温甜甜的空气,还有当地人爱穿的碎花布的柔软质感,这一切都会连带出现在香叶的味道里。
学期末,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对香叶味道的依赖比往日更甚。那时候,我经常约朋友趁午休空档一起跑到中国超市,径直走向放糕点的柜台,一人一伸手就抱走两三个。不仅整个考试季嘴里都充斥着香叶的味道,还害得朋友陪我一起发胖好几公斤。经常去买蛋糕,就和超市老板混熟了。只是健忘的我连老板姓什么都忘了,只记得他公司的名字里有个“东”字,姑且称他为“东老板”吧!
彼时,我每年暑假都回国,一回家房子就不再租了,留下几大箱行李寄放在当地的寄存公司。东老板的公司碰巧也有为留学生储存行李的服务,价格便宜差不多一半,我便把行李寄存在东老板家里。
那次学期结束,我和朋友买了同一航班的机票回国,走前把行李交给东老板。由于是次日早上七点的航班,东老板就说我们可以在他伦敦的家里免费住一晚,这样第二天出发去机场也方便些。我们欣然答应。东老板带我们去了他家。从伦敦以西开了很久,进入一片远离城区的居民区里。六月的英国天气依然阴沉,四周都是大小一样的矮房子挨挤在一起,让人看了就觉得透不过气。
“这里,进来吧!”东老板帮我们拎着一只箱子往前走,用钥匙打开其中一栋房子的门,我们跟着上前。他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碘盐水的味道。我和朋友尽力掩饰脸上闪现的不适,随他进了屋。
屋子里比室外要暗很多,客厅很小,中间放着一张看不出颜色的双人沙发,另有两只没有靠背的高脚木凳支在两边,其余一切都处在更深的昏暗之中。这里又旧又清冷,丝毫没有传统中国家庭那种爱凑热闹的气氛,也没有英国老楼那种典雅感觉。东老板领着我俩下到地下室,打开其中一个房间的门,道:“你们今晚就在这里睡。”说完接了一个电话,就跑上楼,出门去了。我和朋友面面相觑地坐在房间中间的大床上,始终没法为明天就要回家而兴奋起来。用一根电线悬挂起来的灯泡下,房间里堆满废弃柜子、玩具和吸尘器,似乎都像怪物一样庞大,死盯着我们。我们坐在床上,努力和对方找话说,掩盖内心不明由来的害怕。
晚些时候,我和朋友叫了外卖,上到一楼的厨房,打开盒子,刚拿起来要吃,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走进来。那孩子脸上挂着鼻涕,一见到我们就张嘴哇哇大哭。那位母亲哄着孩子,看到我们立着不动,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情。那神情在什么东西突然闪过她脑海后立刻消失不见。她随即慢悠悠地按下烧水壶的键,又过来打开橱柜,拿出两盒泡面,在里面注满热水,对着正安静捧着比萨吃,不敢发出声音的我俩问:“要不要吃?”我们连忙又摇头又摆手,几口吞了手里的比萨,把剩下几块连带盒子放到了冰箱里,迅速转身逃回地下室。回到房间,听得到那女人不断吹着泡面上的热气,哄着喂到孩子嘴里的声音。一种更怪异的感觉流窜在整栋房子里。我们早早睡下,发誓以后无论如何都不再去任何中国超市老板的家。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超市、香叶蛋糕、东老板,还有东老板的家,此间种种微妙联系给我一种比跟外国人相处还陌生的感觉。那种感觉,我无法形容。又一次去买香叶蛋糕时,我仔细读着贴在背后的说明。从小得像苍蝇脚印的中文中,得知蛋糕是马来西亚风味,原材料来自中国,产地则在英国。不禁感叹,一盒小小的蛋糕竟然背负了这么多,想想背后强大的运输与制作网图,就觉得手里的这块绿蛋糕分量越来越重。
细数起来,这样的事情还真不少。
有次去日本旅行,在静冈县住过一家叫“新叶”的传统日式旅馆。去的时候,迎接我的居然是一个精通日式礼仪的意大利人。他跪在地上,向我演示怎样在不刮伤榻榻米的前提下在室内挪动行李箱。我俩面对面跪在桌子两端。我克制不住地盯着他满脸胡须的样子看,加之他掺了日本口音的英语,和身上一套淡紫色的和服,总让我有一种分不清此时身处何处的迷思。他的周到,不,应该说是周全,比起日本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出于好奇,临走时,我问他为什么远遁家乡跑来日本。他表现得和日本人一样腼腆内敛,伸出握住的拳头轻轻贴在嘴唇上,说他出生在意大利,长于法国,然后又是一大串迂回的铺垫,总之意思就是出于某些原因,他再也回不了意大利了。他始终礼貌地对我微笑,帮我把行李放上车的时候,深深鞠了一躬,用英语向我道别:“小姐,祝福您一生平安。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懂得,生活不易!”他笑着向我挥手。
生活不易。我从车窗探出头,看到他仍站在旅馆门口看着我,总觉得他完全被易容的举止之间透出淡淡的苦味。不过,以我当时的心智,并不能深思下去。
毕业后,我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间。起初,没地方住,每天下班都去找房租。终于看中一个离上班地点近、价格稍贵的公寓。房东是对西班牙男女,操着一口混合各地口音的英语,上海话更是讲得我一愣一愣的。看完房离开后,那男人就一直发信息说要请我吃饭。介于他已有女伴,我不便与他有多少私下接触,一概说不;可越拒绝,那人越是死缠烂打,让我非常头痛。“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吃饭?”我气急败坏地回过去这样一条信息。直觉告诉我,不应该再和此人长期来往,也就延迟了签订租房合同的日期。没想到,那人还是三天两头发信息过来,催着签约,催着付定金,迂回口吻完全不输在社会上已摸爬滚打五六年的本国人。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这两人也是转租刚租来的房子,开的租金比同类公寓高出很多。在自己国家被外国人骗,这还是第一次,真是可气又可笑,之后我再没理会过他的信息。追问很久无果,他发来最后一条信息:我们在这生活并不容易,就不麻烦您了!
又是这句话。
的确,一旦在某地长期生活下去,就可轻而易举地变成那个地方的人。地域与地域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特性也慢慢变得不明显,越发达的城市越是这样。在大城市街头,经常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好像从没回来过。我向外国人问路,却需要和国人说英语;身边经过的人穿着一样高度的鞋子,手腕上挂着同一种Logo的皮包;巧舌如簧的房屋中介;从地铁站走出时四周的狩猎目光……空间与事物随意穿插组合的世态,让我经常感觉索然无味。
回国以后,再未吃到香叶蛋糕的味道。偶尔追忆当时跟朋友兴冲冲往中国超市奔去的心情,依然让人心驰神往。于是,决定自己做一个。在网上买香叶时,还看到一家店铺收割香叶的视频,画面里有一个戴着尖草帽的老农,手里正抱着一捆新割下的香兰叶,对着镜头露出满意的笑容。看着他被晒得黝黑的面孔,心想,他大概不会想到今天在家门口割下的香兰叶,将来有一天可以销到像英国、美国那么远的地方去吧!
如今,我又喜欢逛其他超市了,像印度超市、日本超市、泰国超市。一次,在一家英国品牌超市里还找到了中学时期最喜欢当早餐吃的葡萄吐司。我激动地撕开包装,马上撕下一块尝了尝,除了有点干,口感几乎和在英国吃到的一模一样。我又从袋子里拿出一块,边吃边翻过包装袋看后面的说明,“8月10日生产于伦敦西区”。这让我再次惊叹,才这么几天时间,一袋小小的吐司居然经历这么远的路途追我到这里。这么看来,还真是——生活不易啊!
香叶戚风蛋糕
制作方法
原材料:
面粉90克、椰奶50克、砂糖80克、玉米油55克、鸡蛋4个、盐少许、香叶汁20毫升
做法:
A 将烤箱提前10分钟预热上下火170度;
B 将香兰叶切碎,榨出汁液,和椰奶混合在一起;
C 在大碗里放进蛋黄和30克砂糖,用搅拌器搅拌至发白,再边搅拌边加入玉米油,以及香叶汁和椰奶,搅拌均匀;
D 将糖和一点点盐混合并过筛,搅拌进蛋黄糊里;
E 在一个大碗里放进蛋白,分三次加入砂糖,打发至硬性发泡;
F 将以上食材混合在一起,倒进模具,用上下火170度烤大概40分钟,倒置片刻脱模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