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我乘高铁返沪,一个老人坐在我的位置上,他见我一脸疑惑,慌忙站起来,微笑着恳求:
“对不起,你靠窗,是吧?我是D,想跟你换一换,好不好?”
D靠走廊。我喜欢靠窗,懒懒地窝着,看看书,望望风景。可面前站着一个老人,白发苍苍,戴着眼镜,儒雅温暖。
我从包里拿出《苏小姐的婚事》,点点头。
高铁准点驶出北京南站,逐渐提速。我看书。
老人掀开一个长方形大本子,对着窗外自言自语。
一个小时后,我睡着了,被老人轻轻推醒,他去打开水。我无意中看到他眼圈通红。
“老人家,一个人出门?”我尝试与他闲聊。
“是啊。我身体还算硬朗。你呢?家在北京,还是上海?还是?”他貌似很高兴,立即坐直了,侧头看着我。
“家在上海,临时在北京工作。您呢?旅游?访友?”
“我,都算吧。趁还能多走动,出来转一大圈,看看在或不在的老友。人老了,到了我这把年纪,上帝招招手,我们就走了。”
“您挺幽默的。您身体挺好的。都转了哪里?”
“从家里出来,去了甘肃、新疆、内蒙古,又到了首都,看了天安门、毛主席,也算替他们还了愿了。”他从腿上拿起那个大本子,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都挺远的呀!您一个人自由行,真厉害!”我伸出大拇指。
“我一般不逛风景区。我火车倒汽车,从湖泊、戈壁、沙漠到草原牧区,一路寻找失去的岁月,和那些岁月里的人、生活、心情……”
老人七十九岁高龄,两儿一女,现住在内陆的一个小城。
他大学毕业分到甘肃一个研究基地,荒无人烟的地方。在那里他遇上了自己的初恋春慧,他二十四,她十九,他们结婚了,一间破房里度过了十多年青春时光,孩子们都在此出生。那十多年,虽然无比艰苦,但因为年轻,因为爱情,因为孩子,他们非常知足,非常幸福。
每当他晚上加完班回到家,都有一张微笑的脸庞迎着,她坐在床沿做针线、织毛线,或者看书、读报。无论外面再冷,心情再暗,只要看到这张笑脸,他感觉如沐春风。他拥抱着她,一遍遍承诺,将来一定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
生小儿子时,她难产,产后又大出血,昏死几次,差点撒手人间。她那绝望的眼神,令他终生难忘。他瞒着她,跑到三百多公里外的医院,做了绝育手术。她必须得活着。他不能失去她,不能没有她。那个年代,自由生育,一家五六个,甚至十几个孩子。那个年代,男女普遍没有避孕意识,更不用说男人做绝育。他爱她。她一生不知他为她绝育。
他们吵过架,但不会冷战。吵过之后,他争抢着做饭,自己不吃就出门。顶多一天,他推门进家,迎接他的还是那张微笑的脸庞,和热腾腾的窝窝头。
后来,他被安排到新疆,研究所不停搬迁,不允许带家属,他们两地分居了近五年。在草原牧区时,晚上没事他就画画,乱画,然后与信夹在一起,寄给他的妻春慧,她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小孩子。信往返一次差不多两个月。若遇搬迁,可能就丢失了。
就是此时,一个姑娘常常主动待在他的毡房,陪他聊天、喝酒、唱歌等。姑娘豪放得像团火,他明讲、躲闪、逃离,都不行,那姑娘追着他跑。某天暴雨,他躺在研究所最后一个小毡房里。研究所正在搬迁,只留他守着一堆仪器,过一段再搬。那姑娘骑着马找过来,给他带了吃的喝的。他们相拥而泣。在那个闭塞贫艰的年代,在那个只有一个小毡房的茫茫大草原,在疾风迅雨从四方八方袭击之时,两颗孤独脆弱的心碰撞在一起。
那时的人多么单纯啊,当开展思想批评时,他坦白了自己思想深处的龌龊,被单位开除了,就连春慧也被开除了。他从新疆独自一人,春慧从甘肃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他的老家。住在破厂房里。开始两人只能打临工,后来因为他们都有技术,厂里才让他们上班,但是领的工资比别人低。这几年的生活比在甘肃还要差点,孩子们渐渐大了,都张嘴要吃。
再后来,时代变了,日子也慢慢好转。他们还被派到内蒙古工作了三年。只是没想到,春慧刚退休,突然走了,脑溢血。她正给他削苹果,一个喷嚏,倒下,没能抢救过来。一句话没留。他悲痛欲绝,恨不能随她而去。他承诺过要带她再到甘肃、新疆、内蒙古走走,看看当年的老朋友;要带她去看看首都、苏州、鼓浪屿等,这些都是她总念叨的地方,苏州是她的故乡。
他打开大本子,说:“这是她,春慧。我画的是她十九岁的样子。”
一个年轻姑娘,齐肩短辫,眯眼微笑,穿着朴素,站在树下。树枝上,吊着一只红苹果,红苹果上画着爱心。一个白发老人跪着。旁边几行字:
“春慧吾妻,四十相随。吾曾负汝,汝未责吾。汝已驾鹤,吾心忉怛。昼夜感思,忧妻不活。食不甘味,唯愿汝安。”
我问:“你的妻子,春慧,就这么被开除回来了,真的没有问你一句?总会抱怨什么的,人之常情啊。”
他眼眶盈泪,“没有。被开除的理由她肯定知道,却从来没有提起过此事。”
我:“那你也应该主动坦白啊,就像你对组织坦白的,这是尊重吧?”
他:“对她,却是没勇气啊。”
我:“那你画的这个姑娘,会不会就是?”
他:“嗯,是她。”
我:“这次到新疆见到她了?”
他:“没有。她也在天上了。当年的老同事老朋友,大多数都不在了。所以……”
我:“所以,您趁着能走动,带着你画中的人物,应该是你心中的人,回到过去,看看现在。”
他:“是的。我一路走,一路念叨,提醒她们看这看那。这大概就是我活着的意义了。”
前方到站:苏州北。
他整理东西,“我要下车了,谢谢你愿意听我乱说一气。之前一路上,几乎没人主动跟我讲话,我也不好打扰人家。”
我站起来,“谢谢你啊,老人家。苏州之后,还去哪里?”
他背起背包,“向南,一直到鼓浪屿。春慧几岁时去过,她一直向往的。”
我:“春慧,真是仙妻啊。代我向她问好。愿她安乐。”
老人泪水滚落,向我挥挥手。转身走向车门。
(2016年12月15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