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医院X光室走出来,满面红光,“下一个进去吧。”她朝排在座位上的人说,声音洪亮。轮到的那个女士急忙走进去,与她擦肩而过。
她高大圆润,妆容精致,穿着时尚的黑色长裙,踩着细高跟鞋,步伐飞快。
X光室的小医生急跑出来,问:“刚才出来那个人呢?”
大家指了指走廊尽头,那里拐过去就是步行楼梯。
小医生喊:“哎,你们,不要走,回来!”
她已走下台阶,她的爱人,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男人刚要拐弯,回头问:“是?叫我们?”
小医生悄悄招手,那男人折返,“怎么了?”
小医生:“那女的,是你爱人吧?”
男人点点头。
小医生:“你先进来吧,可能有点小问题,要跟家属讲讲。”
小医生在前,男人紧跟着,进入X光室。自动门关上了。
她快步赶来,“怎么了?检查有问题?”
大家摇头说:“不知道。”
她急按门铃。
自动门开了,她抬腿迈入。
自动门又关上。
一个中年男医生按响门铃,进去。
小医生说:“阿姨,你先在外面等等,请陈主任先给你爱人讲。好不好?”
她感觉“爱人”二字太刺耳,坚定地挥挥手,“不用,直接跟我讲,你出去吧!”男人犹豫一下,转身走到门口。
陈主任叫回他,“你也别走了,那就一起听听吧。”
她与陈主任并肩站在电脑前,男人站在她身后,一副不自然的表情。
陈主任用手指着电脑上的图像,说:“这个乳房已经钙化了,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那个稍好点。我的建议是,尽快住院手术,排除恶性可能。但现在没有床位。”
她身体晃动一下,小医生微笑着说:“您也不用太紧张,这只是初步的判断,住院后会进一步确诊。也不一定是恶性的。”
陈主任朝后看看男人,“你们也不用过分恐慌,等进一步检查确认。家属要多陪陪病人……”
她盯着图像,黑白的,带着星星点点,根本看不出啥啊!看着看着,眼前一片模糊。
她轻轻重复,“病人?病人?”她怎么突然就成了“病人”?!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啊!
她努力镇静下来,勉强冲陈主任笑笑:“不会是恶性的吧?不会那么倒霉吧?我一直身体很棒,除了生儿子,没有住过院,看病都极少。”
她不由自主发抖,手冰凉。小医生说:“哎,你是她爱人,别躲在后面啊,扶着她,情况就是这样,不要胡思乱想。”
陈主任双手插兜,“谁都有可能成为病人,这跟平时身体好坏,没有直接关系。现在,一切都没有定论,不要瞎猜,先回去吧,跟家人商量一下,尽快住院。出去吧,外面还有一堆人等着做钼靶。”
她走出来,神情沮丧,与刚才出来时,截然不同。
男人想扶她,被她甩开。
她一手扶墙,走到楼梯口。拐弯时,高跟鞋一闪,差点摔倒。
排队等候检查的女人们,除了唉声叹气,不再聊天。走廊里顿时气氛凝重。
受台风影响,外面狂风暴雨,秋雨摧黄叶,天气阵阵凉。
别人穿上薄外套了,她仍然夏裙飘飘。
她跌坐在台阶上,无力地靠着墙,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
男人劝:“没啥大事,医生都说了,还要再确诊。你先稳稳。赶紧联系住院。”
男人点燃一支烟,吸一口,看看她,掐灭烟,仍夹手指里。
她有点神经质地在她那限量版的LV包里,翻找手机,“不行,我得给儿子说一声,妈妈快死了,儿子难道还不理我?”翻来翻去,没找到。
男人把自己手机递过去,她没接,把包里东西全部倒在台阶上,吓得上下楼梯的人们贴着另一边急急走过去。她抓着手机,手抖着,拨号。儿子电话正在通话中。她继续打过去,仍然在通话中。就这样发疯般地打了几次,她扔了电话。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男人重又点烟,站在楼梯外面抽。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当着他的面流泪。他眼眶湿了,摘掉眼镜擦泪。他用力推开走廊尽头的两扇窗,冲着灰蒙蒙的天空长叹一声。
她是个强大的女人!她是个成功的女人!
她跟她母亲几乎说不上几句话。她从小独立,初中毕业就出来“跑腾混世”,通过艰苦努力,终于把自己的公司开到了这个大城市,她做高端化妆品代理,也开美容店,她硬生生把一个贫穷山村的土娃娃,变成了大城市的高级白领,出入有车,家中有保姆。母亲总是向她要钱,然后分给兄弟姐妹。开始十几年,尽管她也很困难,但只要母亲开口,她没多有少,总会给钱。近几年,她渐渐不给了,因为母亲从来不会讲她的好,因为兄弟姐妹的心安理得和贪得无厌。母亲恼羞成怒,宣布跟她断绝母女关系,不愿再看到她。近几年,她与母亲,天各一方,不再通话,不再来往。她也没觉得多难受,十五岁就离家的她,常年漂泊,已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她不需要这样的妈。
她跟她的爱人也说不上几句话,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她是公司老板,他也经营着一间店铺,自儿子出生后,她看不上他,他也总逃离家园。别扭着过了二十多年,他卖了店铺,跑到原来打工的小城,跟另一个女人同居,并提出离婚。她不能容忍,是他提出离婚!所以,她果断拒绝。婚姻就这么吊着,晃晃荡荡。她不需要这样的爱人,但是这话不能由他先说。
她跟儿子有一年没怎么讲过话了。儿子大学毕业,非要跟一个小姑娘结婚。这小姑娘细胳膊细腿儿,大风都能刮走,没有读过大学。她就是不答应,儿子干脆带上小姑娘,应聘到郊外一家化工厂,不再回家。偶尔,她会收到儿子在网上买的东西,她冲动着想打电话,但都忍住了。她不甘心啊!她一手养大的儿子啊,即使再困难,她一个人咬牙挺过,决不把儿子送给母亲养活。儿媳,她实在没看中!她不需要这样的儿媳,但是她舍不下自己的儿子。
她跑下楼梯,冲进雨里。手机响起,是儿子:“妈,你没事吧?”
她号啕大哭,言不成句。
她即将被推进手术室。她望着天花板,微微一笑。
她轻轻说:“我同意离婚。我同意儿子的婚事。”
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男人流着泪,点点头。
她打了母亲电话,叫了声“妈”。
手术室自动门,慢慢关上了。
红灯开始闪烁……
(2016年10月9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