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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残霜天

那一刻,她感觉医生的声音好像非常遥远,像是蚁子哼哼。

那一刻,她感觉两耳发烫,身体一节一节急速坠落,身下是万丈深渊。

那一刻,她感觉灵魂像一片树叶,慢慢抽离她的心脏,她无法呼吸。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高中时的岳清平那意气风发的英俊脸庞。

1

我开车行驶在内环高架,黄兴路上下匝道那一段一向拥堵,一过这段,猛踩油门撒欢飞驰,李健的《当你老了》单曲循环,我跟着唱。手机响起,我扫一眼,显示的不是名字,这样的陌生电话我一般不接,况且我在开车。

当你老了,眼眉低垂,灯火昏黄不定,风吹过来,你的消息,这就是我心里的歌。当我老了,我要为你,唱起这首心里的歌,唱起这首心里的歌。

电话铃声在李健深情的歌声里执着地响了几遍,我有点烦了,也担心万一不是广告电话,将车驶离高架,停至安全处,一条信息跳出来:

“你是贾文红吗?若是,回个电话,若不是,对不起,打错了。”

对方没有写自己是谁,但应该是认识我且不常联系的人。近年来常有不同时期的同学电话我,一开口就说:

“贾文红,你猜猜我是谁?”

我一头雾水,离开老家三十年了,别说听音识人了,就是当面撞见,也未必能认出来。我忐忑不安地回电话,只响了一声,对方立即接起,声音颤抖:

“贾文红?是你吗?是你吗?”

是一个男人急促的声音。

“对的,我是贾文红,请问,您是?”

“我是岳清平啊,岳清平,你听不出来?”

听是听不出来的,但这个名字我非常熟悉,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比我高两届,复读了两年。他复读第二年时,我是应届高三,共同考进了学校的理科魔鬼班,年级前三十才能进这个班。而且这个班是流动的,按期中期末考成绩,每学期流动两次,若进不了前三十,自动“滚蛋”。魔鬼班的班主任李胜利,一个典型的“魔鬼教官”,他四十多岁,连续三年剃光头,连续三年让我们这所小镇高中名扬八方,高考升学率仅次于县一中,把县二中、三中甩到后面。尽管他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而且脾气暴躁,动不动就用教鞭抽打学生,他想开除谁就开除谁,但是,很多别校的学生还是想转到小镇高中。有关系的找关系,没关系的,干脆下跪,求他给孩子一个分班考试机会,这样的父母浑身泥土,跪着说:

“李老师,你能把学生送进大学,你就是孔圣人啊!无论如何让他考一次,考不进,是他没能耐,考进了,你可得管紧他。我把他交给你了,你想咋治他都行,我没有意见。他不学,你打他,只要不打死,送进大学就行,我们全家千恩万谢。”

名额有限,外校转过来的学生每年也不过十几个,先经过两轮考试筛选,再参加分班考。只有待在小镇高中,才有希望考进魔鬼班,接受“魔鬼教官”的抽打踹踢。李胜利的教鞭,仿佛一缕大学的曙光,大家心甘情愿被打,没人反抗。也许心里想反抗,但一想到只要李老师一句话,就随时可能被踢出魔鬼班或被开除,也就不敢反抗了。在魔鬼班,在李老师的眼里,分数第一!纪律第一!按他的规定做,分数名列前茅,一般不会挨打的。反而他会哀求道:

“哥们,就这样稳着,数学、英语各多考五分,本科有保,重点有望,算我求你了!要是敢往下掉,掉一分,抽一鞭,你看着办吧!”

那是八十年代。要是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严重的体罚,坚决不行,学生或家长一告,这个老师肯定当不成了!

“岳清平,好多年没联系了,你在哪里?出啥事了?不停打电话,连环夺命call,我刚在开车。”我问。

“贾文红,你能来一趟Z医院吗?别的同学不知道,只知道你在上海。”他的声音焦恐无奈。

“啊?你这家伙,在上海啊。你生病了,在Z医院?还是别人?要紧吗?”我边说,边打转向,准备赶去医院。

“你来了就知道了,在抢救呢。”

“好,我知道了,你不要太着急,我这就过去。”

医院不好停车,我顾不得是否被贴罚单,把车停在一条小路边,冲过人山人海,到了急诊大楼。上海的多家医院都人满为患,即使是急诊,楼道里或躺或坐或站,挤满了病号和家属,大多数是外地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痛苦和焦虑,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掩面哭泣,有人愤怒号叫。

看到岳清平的瞬间,我惊呆了,他比我想象得老多了,驼背明显,皱纹纵横,眼窝塌陷,表情痛苦万分,挣扎在崩溃边缘。他看到我,很想挤出点笑容,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指了指急救室的那扇自动门:

“她,在里面,不知怎样了?”

“是你家人?还是?”

他摇头,泪珠滚落,“叶香影。”

“什么?叶香影?!”

我惊讶,是因为我听说岳清平的妻子是别人,并不是叶香影。叶香影也是我的高中同学,她是转学生,高三复读第二年,分班考进了魔鬼班,我和她上下铺,不算什么闺蜜,魔鬼班没有什么闺蜜、铁哥们,没有体音美等课程,只有考试和考试,大家较着劲,比拼着成绩,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严格的作息安排,每天做不同的卷子,每份卷子都有排名,考大学这座大山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觉都不够睡,哪有什么闲情逸致。看到别班的女生结伴慢悠悠上厕所,我都十分羡慕,我每次都是实在憋不住,百米冲刺进厕所,百米冲刺回教室,为了减少入厕,我几乎不怎么喝水。我和叶香影成绩相当,魔鬼班前五,有时我靠前点,有时她靠前点。岳清平成绩浮动较大,从前十至二十多名,都有可能。我们三个只在一起一学期多点,高考前三个多月,不知为啥,学校开除了四名学生,其中就有岳清平和叶香影。岳清平离开学校在皮毛厂打工,叶香影去了宁夏姑姑家,一直待在宁夏。

我不便多问,从包里掏出面巾纸递给他。等了半小时,叶香影被推进休息室,吸着氧气,吊着液体。一个高高胖胖的男医生示意岳清平出来,说:

“病人暂时抢救过来了,不过,她的病非常严重,需要住院进一步检查治疗。她告诉我们,她有肺癌,两年了,她拒绝手术,我估计应该扩散了,具体到什么程度,要等检查结果。病人抢救前,我问你,她有什么病?你说,没有,你是她老公?还是?家属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岳清平身体趔趄,差点跌倒,他扶着墙,一副快要绝望的样子。我请一个姑娘让坐,扶他坐下,他止不住浑身发抖。

我到休息室,轻轻叫了声:“叶香影。”

叶香影泪眼半睁,她虚弱,没有认出我。我理了理她的头发,握着她的手说:

“我是贾文红,你的上铺,我是文红。”

她努力睁了睁眼,盯着我看,嘴角动了动,她的大拇指轻点我的手,表示她知道我是谁了,泪水涌动,顺耳边流下。

我轻摇她的手说:“叶香影,三十年没见了,真不够同学噢,大西北的哪股风把你吹到上海了,也不说找我玩,对你有意见,严重有意见!赶紧给我好起来,我带你玩遍上海!”

她嘴角略上扬,微微点头。

我接着说:“咱俩女生只管疯玩,让岳清平请我们吃吃喝喝,谁让他是大男生呢,照顾女生义不容辞。三十年啊,要狂宰他!同意吧?”

她眨眨眼。

二〇一五年十月下旬的上海,这几天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啊。即使晴天,也难看到曾经纯净的蓝天白云,四面八方雾霾密布,为了应付“霾”这个挥之不去的不速之客,人们纷纷戴上了各种口罩,有的像防毒面具那样厚重,仿佛外星人集体穿越到了魔都。

2

叶香影不想住院,我和岳清平坚持让她住下了,等待检查结果和医生诊断。她精神稍好点,我们仨聊天。我问:

“你俩咋碰到一起了?巧合?偶然?”

岳清平望一眼叶香影,清清嗓子,说:

“是我找她的。我之前几年一直是僧人,游僧。”

我惊愕:“你出家当和尚了?!为什么?”

他摇摇头,“三言两语很难说清为什么,反正就当和尚了,就是这么回事。”

岳清平穿着棕色僧袍,四处游荡,四处化缘,跑累了,找家寺庙住一段,生活清贫。近一年,他感觉自己像得了胃癌,咽东西总是磕绊,瘦了快三十斤。一个晚上,他坐在山上,想着自己可能不久于世,临死之前,他心里最想见的人,除了女儿,就是叶香影,叶香影是他的初恋,是他永恒的青春记忆。

我问:“不会吧?你们是在魔鬼班才认识的。也就半年多吧,你们分开了。就是那段时间,你们恋爱了?怎么可能啊,李胜利盯得那么紧!”

叶香影低头说:“都怨我,那时太幼稚,简直就是傻子!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心里恨我自己!恨得要死!是我害了自己,也害了岳清平。现在报应来了。”

岳清平打断她,“香影,不要这么说,我不怨你,不怨,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心里。”

我说:“你们伪装得太好了,我一点不知道。现在一想起高考,就想呕,经常晚上做梦,进了考场拿起卷子,头发蒙,一道题也不会做,急得哭。八四年高考,至今三十年了,高考就像一场噩梦,对一生都有影响。八四高考数学卷,传说是史上最难的考卷,李胜利牛吧,魔鬼班数学考得很好。”

叶香影说:“这种梦我也常做,就是高考后遗症,我们这代人被高考的阴影笼罩着。可惜,那年我没有高考。”

岳清平说:“我也是,咱们那时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个个都急疯了,拼命想跳出龙门。不像现在,大学多,招生多,高考容易多了。”

我说:“八四年,你俩没有高考,魔鬼班出了全县理科状元,就是范鑫,当时也就进了西安交大,要搁现在能进清华北大了,咱们的李老师没准也能成为网红。”

叶香影说:“咱们的李老师估计‘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

岳清平摸摸头,说:“我听说,李魔鬼得知消息后,自己闷头喝了一瓶宋河粮液,说是喝状元酒,以后接着培养状元。酒是范鑫他爹送的,当时很贵,在农村算是奢侈品。范鑫家兄弟姐妹八个,很穷,他小学时没穿过新鞋,不是露脚趾,就是露脚后跟。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突然冒出个状元,真是高兴上天了。不过,他也是复读第二年考走的,我和他是一届的。”

我说:“他是高考前那三四个月突然发力,之前虽然一直在魔鬼班,但成绩中等,没想到越考越好,如有神助。”

岳清平想起什么,嘿嘿笑着说:“你们可能不知道,他一顿能吃八个大馒头,亲眼看他吃下去的。他家条件不好,我还借给他馒头和咸菜。咱高中的饭菜就是猪食,稀汤寡水。”

叶香影扑哧笑了,接着猛咳,“每周三中午的卤面,算是最好吃的了。做着卷子,一想起卤面,就口水滴答。当时李胜利总骂范鑫是饭桶,也不少抽他。”

我问:“这个范鑫,当年的状元郎,现在做什么呢?应该混得很好吧?”

岳清平摇头,“听说在铝厂上班,搞技术,好像不是啥科长,也不是啥总。他性格放不开。”

叶香影说:“人的命,说不清。那个邓丽丽,应届高考,考最后一门时急性阑尾炎开刀了,等于少一门,只差三分,后来复读了六年,一年比一年差得多。没大学命,无论怎么折腾都不行。也是苦命的人。”

岳清平说:“魔鬼班也就红火了四年,八四年到达顶峰,之后就走下坡路了,现在这所高中消失了,被合并了。文红,你还记得咱班那个‘迷糊蛋’吗?”

我一时想不起来,叶香影提醒:

“就是那个眼细细,脸肥肥,总挨李胜利鞭子的,外号‘迷糊蛋’,好像叫高红旗吧?”

我想起来了,就是叫高红旗,身体圆滚滚的,有一次,他没考好,李胜利抽他,他的额头鼓起一个大包,每天顶着大包上课。我高考那年,他仍没考上学,后来继续复读。

岳清平说:“他又复读两年,终于考进师范学院,毕业后分到县文教局,现在混成科长了。三个月前,我回趟老家,找到高红旗,求他安排女儿的工作。我女儿,幼师专业,一直在西乡一个小幼儿园上班,工作不如意,我必须把女儿安顿好。高红旗扭扭捏捏,说风头紧,不好办。我买了好烟好酒,在他家门口堵着,他感觉绕不过我,就把女儿调到城关一所大型幼儿园。我以前打工,有点积蓄,在县城给女儿买了小两房,看着女儿一家三口欢天喜地住进去,我心里踏实了。随后,我向西北方向行进。我要找到叶香影,她应该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我只想看看她,知道她过得好,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我问:“你爸妈都过世了?”

岳清平的嘴角猛地抽动一下,“我妈走得早,那个人,还活着,不提他!”

岳清平十月初到达宁夏玉城,打听了一周,他先找到叶香影的姑姑家,姑姑已经离世,姑父告诉他叶香影的住处。他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水果,她扶着自行车,望着他,两个人既陌生也不陌生,好像沉睡在彼此心里的两朵莲花,突然绽放开来,既在期待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笑着说:

“叶香影,老同学,我来这里办事,顺便看望你、你一家。”

叶香影站着没动,眯眼对着夕阳,她想:感谢老天,将死之人,还能见到他。她鼻头一酸,差点落泪。邻居阿姨走过,说:

“叶老师,老家亲戚?快让亲戚进家吧。这么多年,你家很少来亲戚。”

叶香影的家在农场高中的家属院,家属院有四幢多层小楼,年久失修,显得破败。叶香影住二层,五十多平两居室,房内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不出男人和孩子的印迹。岳清平也不便多问,两人闲聊几句,叶香影的声音有些嘶哑,他起身告辞。叶香影系上围裙,说:

“坐吧,我这就做饭,吃好饭再走吧。”

他站着说:“饭不用了,一会儿你爱人和孩子回家,我看看他们就走,我还有事。”

叶香影回头朝他笑了笑,“老同学,我没有爱人,也没有孩子,我是单身。你要真有事,那走吧,我送你下楼。”她说着解开围裙,拿上房门钥匙。

岳清平的双脚像被钉牢了,迈不开腿,他既惊讶也惊喜,内心波涛翻滚,继而感伤感叹,他一个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无法给她长久的幸福。

他搓着手说:“其实,其实吧,我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突然想来看看你。我们老同学嘛,对吧。我,也是单身。”

他抬头,与叶香影四目相撞,两个人都看到了彼此心中的那个人,不禁哑然失笑,眼窝噙泪。

我问:“你们怎么决定出来转转的?”

叶香影咳了几声,用力按着胸部,“是我自私,想着活不了多久,就想让他陪着我转转,过了半辈子,北京上海杭州,这些好地方都没有去过,挺遗憾的。有他陪我,看过这几个地方,死而无憾。我隐瞒了病情,不想让他过早难过。就想开开心心地,过上一个月,三个月,半年。没想到,逛了北京,刚到上海就晕倒了,我的秘密也暴露了。”

岳清平将水杯递给叶香影,“你这不是自私,是成全我,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

看着岳清平,我说:“你脸色不好,太瘦了,大风都能刮跑。你高中时个子高,肤色白皙,现在成了小老头,脸色发青,是不是也有啥病,趁在医院,明天也查查吧。以后你要好好照顾香影呢。”

岳清平摆手说,“没事,我没事,身体还结实,我会照顾好她的。”

诊断结果出来了:已经扩散到淋巴结,手术意义不大。岳清平躲到步行梯拐角,身体扭曲,抱头痛哭一场。叶香影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她本来就不想手术,原以为自己就这样孤独离去。没想到,老天眷顾她,把她青春年少时的白马王子送到她的面前,陪伴着她,她感到很幸福。自见到岳清平后,她特别想多活些时日,延长这迟来的难得的幸福。她说: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真的!”

离开上海前,叶香影和岳清平分别对我讲了他们的故事。

3

叶香影离开学校,被她爸立即送到宁夏玉城姑姑家,姑姑、姑父在农场上班,只有一个儿子。隔一年,姑父托人帮她转了户口,她在农场高中复读半年,考取师范大专。大专三年,她除了上课,就是待在图书馆或寝室,几乎不参加任何活动。一想起高中被开除,她就心痛难忍,尤其是连带岳清平遭殃,她恨死自己,干脆把自己的心完全封闭起来。有一个男生追她,她直接拒掉。同学们认为她性格怪异,她也习惯了独来独往。

毕业后,她分配到农场高中当数学老师,她高超的解题能力令同学们折服。为了让自己没时间胡思乱想,她函授数学本科,主动要求教四个班的数学课。她买了全国各地的很多数学卷子,只有在教数学、做各种各样数学难题时,她是自由快乐的。关于恋爱,关于结婚,她尽量不去想。姑姑、同事等,为她介绍对象,她一般不见。渐渐地,大家也就不介绍了。就这样冬去春来,一晃她三十三岁,母亲患食道癌做了手术,时日不多,母亲最放心不下她这个小女儿。三十三岁,在农村,在玉城,都是老闺女了,这个岁数不结婚,风言风语不少。为了让母亲放心,她决定闪婚。

玉城水泥厂的技术员王大庆,是她农场高中的同学,他没考上大学,上了技校。算是老实人。父母身体不好,家中困难,找了好几个对象都嫌他家负担太重,一直未婚。王大庆喜欢叶香影,但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偶尔给叶香影送点水果、凉茶之类,红着脸说:

“总讲课,坏嗓子,多喝水。”

他也帮着通下水道、修水管门窗、补自行车胎等。他送过几次电影票,叶香影都没去。某天,他出差回来,拿着从外地书店买的两本高考数学书和配好的凉茶草药,屁颠屁颠给叶香影送过去。叶香影收下两本书,说了“谢谢”,让他把凉茶草药拿给他父母。在农场高中大门外,他没敢多停留,正准备蹬车离去,叶香影看看他,犹豫一下说:

“王大庆,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有很多缺点,你能接受我吗?”

王大庆以为自己听错了,非常不真实的感觉,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没说话。

叶香影接着说:“这有点突然,是吧,你不用现在回答我,好好想想,也跟你家人商量一下吧。”说着推车走开。

王大庆醒悟,追上去,“叶香影,你是说,跟我谈对象?”

叶香影望着远处水泥厂高高的烟囱,坚定地说:“我是说,咱们结婚吧,你愿意吗?”

王大庆潸然泪下,使劲点头,“愿意!我愿意!香影,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一定会!”

我问香影:“你并不爱这个王大庆,难道就是为了让母亲安心离世?”

叶香影点头:“是的,我不爱他。我的爱,已经死了。但他喜欢我,我就卑鄙地利用了他。”

我说:“当时你是否想过,两个不合适的人长年累月在一起,会很煎熬吗?”

叶香影说:“当时想不了那么多、那么远。关于不合适的两个人和两个人的婚姻,在书上看到过,总想着会不会过于夸张了?哪有那么针锋相对!在结婚这件事上,我确实利用了王大庆,我当时就想,只要他好好待我,我也会好好待他的,人生过得很快的。”

叶香影与王大庆很快领证,正好赶上农场高中分房,叶香影分到了两居室,王大庆告别水泥厂的集体宿舍,高高兴兴搬进新房。没有举行什么仪式,两个人住在一起。叶香影感觉王大庆心中有点别扭,慢慢地,王大庆好像调整好了。他话不多,也勤快,除了上班,买菜做饭干家务,没啥怨言。夜自习放学,他骑车接回香影。偶尔一同看看电影。叶香影心灵手巧,为他妹妹辅导功课,用缝纫机给他及他的家人做了新衣新裤。夫妻俩其乐融融。

半年后,香影妈握着女儿和女婿的手,安然离世。香影爸一下子老态凸显,行缓语慢,耳聋目眩。

婚后一年,叶香影晕倒在讲台上,120送到医院,正做B超,医生急喊:

“赶紧通知手术室!没有脉搏了!别照了,腹腔全是血,宫外孕!大出血!快!快!快抢救!”

那一刻,她感觉医生的声音好像非常遥远,像是蚁子哼哼。

那一刻,她感觉两耳发烫,身体一节一节急速坠落,身下是万丈深渊。

那一刻,她感觉灵魂像一片树叶,慢慢抽离她的心脏,她无法呼吸。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高中时的岳清平那意气风发的英俊脸庞。

之后,她失去意识。

当王大庆听到“宫外孕,左侧输卵管爆裂,要切除”时,他完全蒙掉了,他在医生指定的地方,右手颤抖着签名,一屁股跌坐地上。“宫外孕”这个专业术语,他第一次听说,而且如此凶险。他祈祷老天保佑香影。香影姑姑怕万一有个好歹,赶紧给香影爸发了加急电报。

手术顺利,香影被推进病房。六个小时后,她从麻醉中醒来,脸色十分苍白,身体极度虚弱。王大庆和姑姑守着她。第二天,妇产科匡主任带着医生查房,告诉她左侧输卵管切了,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要振作,不要急于要孩子,等身体彻底恢复好再说。匡主任五十多岁,超短发,方脸,戴着黑框眼镜,厚嘴唇,走路说话像个男人。

王大庆问:“恢复一年应该可以要孩子了吧?我们年龄都大了,我妈着急抱孙。”

走到门口的匡主任转过身,盯着王大庆,厉声说道:“谁敢保证一年还是两年?!手术后肯定会粘连的。什么年龄大了,人的一生不一定非生孩子!叶老师还年轻,完全可以搞搞事业,做出一番成就。干吗着急要孩子!顺其自然就好。在我看来,你们这些中国传统男人,真要换换脑子!什么传宗接代,都是屁话!过好自己这一生就行了,还想后代干啥!”

王大庆吓坏了,说:“好,好,听主任的。”

术后第四天,香影爸在香影大哥陪同下,乘三十六个小时火车,来到医院,王大庆回家做汤,没在医院。护士把房间号和床位号告诉他们。叶香影睡着了,瘦弱的身体盖在薄被下,站门口,若不仔细看,好像床上是没有人的。

香影爸扶着门框说:“那床上没人呢?”

香影大哥走过去,轻唤香影,香影虚弱,睡得沉,没听到。

见自己的小女儿如此状况,香影爸竟没有勇气走近,他靠着墙,默默抹泪。王大庆提饭盒过来,将老人家扶到床边坐下。王大庆想叫香影,老人急忙摆手,“不叫,让她多睡会儿,这真是伤了元气啊!你俩出去说话吧,我陪着她。”

香影醒来,看见老父亲,想挣扎着起来。香影爸赶紧按着她,泪水从他浑浊松弛的眼里掉落。香影也哭了。她爸用那双挖了三十多年煤的粗糙的大手,轻轻给她擦泪,捧着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声音悲凄:

“闺女,你是爸妈唯一的女儿,你妈不在了,爸一天比一天老,你可得——好好活着,啥都不重要,爸就让你——好好活着。”

父女俩泣不成声。

我说:“好险!近几年才听说宫外孕,之前也不知道这个。没想到宫外孕大出血,也能要人命啊!你算是与死神擦肩而过了!传说人快要死时,会看到时光隧道的对面,已经过世的亲人在招手,看到曼陀罗华或曼珠沙华。你最后的意识里只有岳清平年轻的面孔,没看到别的?”

叶香影回忆着:“时间长了,好像没有。你说的是彼岸花?火红的那种?”

我说:“彼岸花又叫曼珠沙华,不过各国的传说不同。你当时没看到,说明你不会死。对了,你说的那个匡主任,在你们玉城那个小地方,她还真是思想前卫呢。”

叶香影说:“匡主任是上海人,我的主刀医生也是上海人,让我想想,她的姓也很少见的,叫……叫喻文文。喻医生长相一般,个子高挑。她父母是上海知青,当时已经返回上海了。她情路坎坷,丈夫找了一个小姑娘,跟她离了。她跟本院的外科主任——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好上了,那男人有些软弱,他老婆非常凶悍,三天两头到医院大闹院长室、妇产科、外科,指着喻医生骂脏话放狠话,坚决不离婚。喻医生的儿子有抑郁症,每天待在家里,她雇人伺候着。即便如此不顺,她还是非常乐观,总是笑眯眯的,而且一年四季穿长裙、高跟鞋,穿衣打扮很有品位,骨子里还是真正的上海人。”

我好奇:“那她跟外科主任结婚了没?”

叶香影长叹一声,“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没结婚啊,外科主任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我说:“这下他老婆该消停了,不再追着骂了吧?”

叶香影又叹:“唉!还骂。她觉着是喻医生害死了她的男人。喻医生现在还单着呢,但依然精致,这是她的人生态度。我真的非常敬佩她,尽管她被骂作小三。”

4

某晚,叶香影很累,服了安定,早早睡下了。我和岳清平坐在酒店外面,看着南京路熙熙攘攘的人流。

岳清平幽幽地说:“这路上,这么多人,多数是像我这样的外地人,为了一睹大上海的繁华景象,可这繁华只属于这里,外地人是带不走的,一离开就如过眼云烟。我和香影也就这一次机会。谢谢你,贾文红,这几天麻烦你了。”

“说啥呢,亲同学就不要假客气了。我感觉香影从医院出来,好像好一些。我想,她应该是非常想跟你多走走多看看,就是这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着她,说不定她能撑过去的,精神战胜疾病,你俩和和美美在一起,相信吧,会有奇迹的。”

我买了两杯果茶,递给岳清平一杯,他嫌凉,喝得很慢。

“岳清平,那天你说你当过和尚,是真的吗?为啥呀?”

岳清平被开除后,足不出户,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得知叶香影被家人送去宁夏,他找到一家皮毛厂,跟着主管跑销售。他头脑活络,计算能力超强,写得一手好字,两年后当上厂长助理。那年春节,邻居办喜事,清平妈看热闹时,相中邻居亲戚家的闺女——荣花,她来自黄河南岸的小山村,那里生活更加贫穷,都想把闺女嫁到这里。清平妈确认荣花还没定亲,找到儿子,让儿子去见见。岳清平不愿去,继续跟村民下象棋。清平妈无奈,只好叫上清平爸。清平爸看了,表示同意。

清平妈悄声说:“人家闺女挺好的,个高,壮实,腰粗,肯定能生儿子。彩礼要得也不多。”

岳清平见他妈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去瞄了一眼荣花,感觉还行,没让他讨厌。荣花对岳清平非常中意。他俩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我说:“你这家伙,心里不是装着香影吗?这么快就想跟别人成亲了?还是个没念过多少书的山野女人。”

岳清平停了几秒,回答:“我想应该是爆棚的荷尔蒙,我当时快二十三岁,基本每晚都手淫,其实也正常,可我当时感觉羞耻。还有就是孤独。像我这个年龄的同学,有的考进了大学,有的还在复读,其他人都结婚了,有的还生了孩子。心情不好时,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下面四个妹妹。我妈一天到晚唠叨。我妈这辈子生活在我爸的阴影下,也是可怜。所以,只要她相中就行。”

荣花老实本分,劳动做饭都是好手。清平妈窝囊,家中乱七八糟,荣花收拾得整整齐齐,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一家老小伺候得舒舒服服。四个妹妹都夸嫂子体贴能干。岳清平感激她的付出。晚上偶尔带她到排涝河边,他吹笛子,她靠树听着。

他说:“荣花,你是个好人。”

荣花非常知足,以婆家为傲,以丈夫为荣,“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能嫁给你。你比我好多了,你有知识,有文化,字那么好,还会吹这么好听的曲子。我攀上了你,到现在还像做梦似的。”

这个善良的女人,却不知道丈夫的笛声里隐藏着对别的女人的相思与挂念。

婚后一年多,荣花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像清平,大眼睛,白白净净,全家人都抢着抱。岳清平沉浸在幸福的生活里,暂时淡化了心中的烦扰。

女儿满一周岁,为了让妻女生活得更好,岳清平主动申请外派广州。半年后,荣花用厂里电话催促他回家。

他问她:“有啥急事?”

她说:“没有。”声音发抖,好像刚哭过。

他说:“工作刚上轨道,暂时走不开,再过三个月吧,争取回去。你把孩子带好。我把钱带给你。”

她没再说什么,放下电话,冲进杨树林,号啕大哭。

三个月后,他兴冲冲回来,路口下车,荣花和女儿跳入眼帘,他激动不已,快步上前,拥抱妻女。荣花落泪,让小妹抱走孩子,拉岳清平走到排涝河边。

清平哈哈笑:“是不是很想我、想单独跟我在一起?”说着将妻子揽进怀里,亲吻她。

她搂着他,浑身颤抖,泪花飞溅。

他抚摸她的头发和背部,“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很想我,我知道了。晚上我好好表现,一定让你尽兴。”

她推开他,抽泣着说:“清平,我——我——我——必须告诉你,我没法在这个家再待下去了,我想好了,我要走,离开这个家。”

岳清平以为她在生他的气,又抱着她,“好啦,你那次打长途,我确实不能回来,好多事,请你原谅我。我这不回来了吗?走吧,回家吧,我还想抱咱宝贝闺女呢。”

荣花蹲下去,掩面呜鸣,好像痛不欲生。

清平也蹲着,问:“到底咋了?家里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收拾他们。你别哭了,有啥话说出来。”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荣花抬起头,“是你爸。”

清平说:“我爸?他欺负你?”

从荣花战战兢兢、语无伦次的表述中,清平终于明白了:他离开家这段时间,他的爸爸,他的曾经当过镇宣传干事的爸爸,将魔爪伸向自己的儿媳,几次将儿媳强关房内,捆住双手,塞住嘴巴,扑打强奸。还恐吓荣花,若告发他,他就通过关系弄死她!而清平妈妈,心里知道这件事,却让她忍着,说“家丑不可外扬”。荣花虽没多少文化,可对此侮辱,无法容忍。尽管对丈夫和女儿,她百般不舍,可她的内心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面对岳清平和公公婆婆,她必须离开。

看着荣花胸前的道道抓痕,岳清平怒火中烧,他顺手抄起一截木棍。

荣花急忙拦他:“清平,他毕竟是你亲爹,我走就行了。”

岳清平像只暴怒的狮子,推倒荣花,跌跌撞撞冲进村,刚好他爸爸推车进门,他双眼喷火、咬牙切齿、劈头盖脸一通乱打。清平妈正在擀面,手拿擀面杖,冲出上房,先插上大门,然后拦架。

清平爸倒地,身体蜷缩着,鼻嘴、额头、胳膊流血,两个老的心里都明白是咋回事。

岳清平口里狂骂:“你以为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禽兽不如!你咋不去死?!去死啊!……”他朝老岳的下体又凶狠地踹踢,老岳捂着下体,极其痛苦地将身体团起,不停地左右扭动着。清平妈费力拉住他。他从他妈手里夺过擀面杖,高高举起,“你,不是生养我的父亲!你是个十恶不赦的浑蛋!我今天杀了你,再杀了我,我们同归于尽!”

清平爸吼:“不管怎样,我是你亲爹!我生你养你!这就是天理!难道你真敢弑父?!不孝之子,大逆不道!”

他妈披头散发扑到他爸身上,“儿子,不能啊!要杀,你连妈一起杀了吧,你不能为一个外人,杀自己的亲生父亲啊!你再想想你四个妹妹,她们还小啊,还要你爸爸养活啊!家丑不可外扬,若传出去,你爸好不了,你四个妹妹和你的闺女,都抬不起头啊,她们怎么嫁人……”

就在此时,小妹从厢房冲出来,也扑在老岳身上,“大哥,你这是怎么了?求求你,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清平看见女儿推帘出来,吓得哇哇直哭。他将擀面杖疯打在自己头上、身上,一股血流从头而下,他感觉天旋地转,晕倒了。小妹抱着他手上全是血,喊了声“大哥”,从此失声了。

邻居隔墙急问:“你家出啥事了?清平咋了?刚过去推门,你家门插上了,不要紧吧?”

清平妈赶紧回答:“没事没事,闹点别扭,不用管,不用管。”

降温了,天气骤冷。岳清平与荣花快速办了离婚,把自己存的三千元全部塞给荣花,让她回去开个小店。他骑自行车送她到黄河渡口,两人一路无语。他看她走下堤坡,挤进等船的人群,心火辣辣疼。他想:她是个好人啊!是我害了她!船靠岸了,人们纷纷上船,她最后一个上,站在船边。船开动的瞬间,她仰面大喊:

“老天爷,你这是唱得哪出戏?!我恨你!”

起风了,有点冷,我裹紧薄围巾和风衣,“唉!竟有这事?!这叫啥事?!简直是简直了!太不可思议了!若不是你亲口说出,别人说,我根本不会信的。这个带给你奇耻大辱的人,却是你的亲爹,他生你养你,也害你,亲手毁了你的人生,让你为他背负如此沉重如此虐心的十字架,心灵一辈子不得安宁。”

“你知道吗?”他手里转着一次性杯子,望向对面的霓虹灯,“若是不相干的别人,说不定我真会解决了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他不是别人!不是不相干!他那玩意儿孕育了我,也害了我,更害了一个好人!我想杀他,可是,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液,这让我万分无奈、无力。这种无可奈何的巨大仇恨,铺天盖地笼罩着我,令我无法动弹,无法挣脱,你能理解吗?”

我点点头,又摇头,“我还消化不了。就是这个原因,你才出家当和尚?你不想待在那个家,你不想看到你爸,多在家待一秒,就是窒息的煎熬,你想为他、为自己忏悔、赎罪,你想为自己的心寻找一份安宁?可你说近几年才当游僧的。那之前呢?”

5

叶香影特别想看一看上海的图书馆,她说,玉城没有图书馆,只有书店,书店也不大,没有坐的地方。我带她先到上海书城,她劲头蛮大,像好奇的小学生,沿书架快走,随便抽书翻看,买了《高考数学难题集》和《人生那么长,停一下又何妨》。

我开着车子,往浦东图书馆行驶,她低头做数学题。

我说:“严重职业病!俗话说,干啥烦啥,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烦数学?”

她说:“有时会烦,但没有别的东西替代。我觉得数学非常有趣,尤其是解决难题,当苦思冥想后,思路唰地明朗,很有成就感,很快乐。你当年数学比我好,总是魔鬼班第一第二,我语文比你好,作文分数高。”

我乐了:“我那时数学最好,也愿意解题,但没有感到多么快乐。我一直觉得,学习考试是苦差事,再加上高考的高压,考试排名,排名考试,神经高度紧张,快成神经病了。我的语文实在弱,我当时经常想,为啥要有语文这门课?不会写作文,不知道写点啥,头疼死了。”

她向我做鬼脸,“啊哈,做出来了,胜利,耶!”她按下车窗,右手剪刀状伸出去,“上海,谢谢你!文红,谢谢你!”

“你应该谢谢岳清平,你的岳哥哥。”

“还要谢谢李胜利李魔鬼!我对数学的热情,来自他的深刻影响。还记得吧?他这个数学疯子,讲课上蹿下跳,板书龙飞凤舞,说话语速飞快。他被埋没在农村了,如果有机会,他肯定能成为数学家。”

“对的,严重同意!李老师还在吗?”

“听清平说,不在了。”

“他教过的每个学生,都会记得他。”

“包括挨打的。”

“《人生那么长,停一下又何妨》,怎么买这书?”

“看着书名就买了。人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唉!哈哈。管它呢。人生那么长,停下又何妨!是不是?”

“Yes!Madam!这种心灵鸡汤,看时激动,过后忘光。”

浦东图书馆,崭新宽敞明亮,三四五楼均有自取图书和读者自修区。周六,自修区坐满了人,或看书,或查资料,或写作业,或备战四六级、托福、SAT、GRE、考研,室内台阶上也坐着捧书阅读的老老小小。

叶香影欣喜若狂,两眼放光,悄声说:“这正是我向往的,真的!这么多书,这么多人,这么安静,这么努力,我超喜欢这种气氛,到处散发着书香和上进的气息。好羡慕上海人!有这么好的条件,好羡慕你啊。”

“惭愧啊!我却不常来。你是理科生,但骨子里有一颗文人的玻璃心。”

“要常来呀,否则,浪费了大好资源。”

我俩坐在浦图外面的小河边,叶香影望着河水和柳树发呆,过一会儿,她说:

“河水不停流淌,人却是会变的,包括老实人。”

叶香影出院,在家休养半个月,为消除粘连,每天熬中药,用纱布过滤,用粗针筒吸药水。每天晚上,王大庆为她灌肠,把透明塑料管插入肛门,将药水注入管内。王大庆耐心认真,令香影感动。为了能尽快怀上孩子,她要求疏通输卵管,在B超监视下注水疏通,这非常难受,她咬牙坚持。快一年,他们试着怀孕,没想到,再次宫外孕。这次他们有经验了,第一时间做检查,由于香影的输卵管较常人的偏细,医生担心万一破裂,右侧输卵管也保不住,所以,再次手术。值得庆幸的是:胚胎很小,且在输卵管端头,医生挤出胚胎,清理干净,失血不多,属于半保守治疗。术后回家,继续灌肠消炎。这次,王大庆渐渐烦躁不安,不停抱怨,他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倒霉的男人,人家生孩子都轻而易举,他却如此艰难!再加上他爸妈的唉声叹气,他开始冲叶香影吼叫,偶尔咒骂。某次,叶香影在医院碰到匡主任,匡主任双手插兜,口气凌厉:

“叶老师,你好歹是文化人,还是这里的高中名师,哎,干吗遭这种罪!非得要孩子吗?非得这么着急要孩子?没有孩子,你还有事业,干吗呢!自己做好自己,把自己的人生过得精彩,不行吗?女人不是生孩子的机器,女人可以就是女人!对伐?!”

刚开了消炎药,她跑出医院,把药扔进垃圾桶。到办公室做了一套黄冈中学的数学卷,她感觉自己暂时挣脱了生孩子的束缚,情不自禁哼唱:

你不要这样地看着我,我的脸会变成红苹果……我是女生,漂亮的女生……

她对王大庆说先不考虑要孩子,想去教育学院进修一年。

王大庆跳下床,立眉瞪眼,指着她怒骂:“你为啥要这样?!你生病,我起早贪黑伺候你,我每天给你屁股插管灌药,哪个男人会像我这样?!你以为我愿意伺候你啊!叶香影,我上辈子欠你啊!我是喜欢过你,可现在,我恨你!你去死吧!气死我了!我都想死!要不是我父母还在,我自己去死!不能看见你这种女人!……”他极度悲愤,面部扭曲,叉腰转圈。几次冲到门口,又冲回床边,唾星飞溅。

叶香影有些吃惊,这个暗恋自己多年,曾承诺会一辈子对自己好的男人,一个平时话很少的老实人,此时此刻口若悬河,骂人骂得如此流利如此凶狠如此理直气壮如此撕破脸面如此不留后路。本能地,她想还骂他,终于没有开口。他骂痛快了,甩门而去。

叶香影提出离婚,王大庆再次情绪决堤,到农场高中堵着正要去上课的香影,侮辱谩骂,差点打香影。几个老师把他推出校门。

他仍骂:“叶香影,你去死吧!……”

一个高个中年女老师朝他大喊:“王大庆,你简直不算人!胆敢再来学校闹事,我让你变成太监,你信不信?!滚!”

王大庆重回集体宿舍,隔三岔五到叶香影家闹闹,叶香影干脆住在办公室。王大庆扬言:坚决不离,非拖死叶香影。他跟一个临时工姑娘混在一起,两个人同居,几个月后,姑娘怀孕,他找香影办离婚。别人气不过,让香影也拖拖他,香影摇头,迅速办了手续,她没有闲工夫跟这样的男人耗费生命。

一年后,她进修结束,玉城文教局调她到数学教研室,比在一线教书相对轻松点,她拒绝了,仍回农场高中当老师,和学生们在一起,教数学,解数学难题,她乐在其中。

叶香影掏出保温杯喝水,闭上一只眼,调皮地说:

“怎么样?我的故事一波三折吧?佩服我吧,看在我坚持教师岗位二十多年的份上。”

“叶下铺,除了佩服,还是佩服!你也算桃李满天下了。来,让贾上铺膜拜一下。从今往后,我粉叶老师。”

“贫吧你,嘻嘻。你哪会粉我,你不是粉李健吗?”

“也粉你。”我打开手机音乐,李健的《当你老了》响起: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取暖,回忆青春。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

6

岳清平说:“文红,香影今天很开心啊!我都怀疑她的病快好了,谢谢你!”

我摆手,“又假客气。本来还想带她去咖啡书吧,她胸闷胸痛,就回来了。让她歇着吧。我们去吃饭。”

两人坐定,一人一碗面。我问:“你今天逛了哪里?”

“博物馆,待一天。”

“以前看过哪儿的博物馆吗?”

“从来没有,第一次参观博物馆。顺便还看了画展。”

“哟嗬,挺文艺的嘛。”

“大城市人,笑话小地方人,不厚道。”

“没笑话你,是赞你呢。”

“我买了新手机,你看,这下,能给你们微信了。”

“就是啊,你还用老式诺基亚,屏幕那么小,早该换了。”

“我手机没存几个号,女儿的,大妹的,家里的,香影的,你的,就这几个,没有别的了,我不需要给谁联系,很少打电话、发短信。”

“还是你有定力啊,现在的人们,大人小孩,都成了手机的奴隶,成了‘低头一族’。无论在哪种场合,个个看手机,人与人之间,不怎么真诚交流了,就像你和我,面对面吃饭,各自玩手机。有句话是,‘你就在我对面,却像天边一样遥远。’咫尺天涯,哈哈。”

“也怪悲哀!”

“简直悲催!”

“人生就是悲催。你不是问我出家之前的事吗?”

跟荣花离婚后,岳清平一天也不想待在家里,辞掉皮毛厂的工作,跑到深圳,深圳当时正在大开发,到处都是工地。他找了一家建筑公司,开始做工,又脏又累,住在石棉瓦工棚里。他一个农民,不怕苦不怕累,凡事冲到前面,工头挺欣赏他。两三年后,有一个机会,他写了一篇报道,交给项目部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看了,说他有点墨水,把他调到办公室。令主任惊讶的是,岳清平的毛笔钢笔字很棒,而且吹笛唱歌都不错。过了半年,主任推荐他当项目部的工会干事,当时的岳清平确实有点飘飘然,他感觉自己的生活又开始好转了。

他在深圳待了二十年,先后跟三个女人同居。第一个女人是当地人,离异单身,性格温顺,煲汤做菜都很好,她给工地打零工。他们在一起七年多。她要求结婚,可他恐惧结婚,一旦结婚,就要把她带到老家,可老家有一个禽兽父亲和一个只会隐忍哭泣的母亲。他曾发誓,不再结婚,不再把女人带进他的家门,他不想再害另一个女人,所以他拒绝了她,她走了。第二个女人是湖南人,中专毕业,在项目财务部工作,她十分欣赏他的才华,主动追求他,他说出自己的“不婚誓言”,中专生不在意,待在他狭小的出租屋不走,让他吹笛唱歌给她听,一首接一首。岳清平是原生态的男高音,没有经过任何训练,他天生会唱歌,《小白杨》《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牡丹之歌》等,声情并茂,非常感人。他们穿越深圳的大街小巷,闲逛,看电影,打电玩,跟这个小姑娘一起,岳清平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某天,小姑娘指着高楼大厦说:

“清平,你说啥时候我能住进那楼里?明亮舒服。”

岳清平没言语,那是他不敢想、也不去想的旷世难题。没多久,小姑娘不辞而别,没留下任何话。他们在一起三年多。

第三个女人是销售员,嘴巴特别能说,精力旺盛。第一次见面,销售员就直截了当地说:“哎,我在你这儿借住一晚,你也不吃亏,我伺候你。”

他还没来得及告知自己的“不婚誓言”,她已经脱了圆领衫……他俩在一起不到一年,他辞职了。

二十年中,他隔两三年回家一趟,从不回自己家,他待在大妹家。他早已将女儿过继给大妹,不让女儿回父母的家。每次他都大包小包买很多东西给女儿。

那是二〇〇八年,接到大妹电话,他辞职离开深圳。二十年后重回父母家,也是他自己的家,却是因为小妹离世。当年十二岁的小妹因为目睹他与父亲惊心动魄、至亲相残那一幕,吓得失声,之后精神抑郁而辍学。三个姐姐出嫁后,她更加封闭自己。岳清平从深圳寄了药品回去,她偷偷扔了。她三十二岁,终于同意找婆家,男的比她小三岁,左腿瘸了,其他都正常。订婚后,她还很开心,让大姐陪她到镇上做了新衣服,买了新鞋子。没想到,结婚前一晚,她割腕自杀,穿着新娘子的新衣新鞋。一张白纸上写着:“血。”清平妈晕倒,送医院抢救。小妹一七,准备下葬,清平妈咽气了,她终究不放心小女儿一个人走,她跟着走了。一门两桩丧事,三个妹妹哭得死去活来,岳清平几乎崩溃。而那个罪魁祸首的亲爹,仍硬朗地活着。清平爸担心儿子再打他,躲到亲戚家中,不敢露面。

岳清平给三妹一笔钱,让三妹在父亲生病时照顾父亲,三妹婆家离父亲很近。这个他一直想杀掉的男人,是他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坎儿。

他万念俱灰,找了家寺庙,剃光头发,穿上僧袍,每天念经劳动。

我说:“你小妹自杀了?真没想到!高三时她给你送过干粮,我见过她,当时也就七八岁吧,脸白,很漂亮,有一个小酒窝。唉!你家这都是啥事!不敢想啊,好心塞!你挺过来了。那么艰难、那么坎坷都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和香影好好过。”

岳清平说:“对,好好过。”

服务员收走面碗,倒了两杯水,问我们还需要什么,我说,不需要了,坐会儿就走。

我说:“你爸八十多了吧?年轻时看着像斯文书生,不像农民。唉,世事难料啊。”

岳清平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是真理啊!他还活着,还没死!”

“佛家说,慈悲为怀,要原谅,要宽恕。你一边念经,一边恨他?”

“他!不可饶恕!”

“那你百年之后,恨会随之消失了吧?”

“人死了,到底变成什么?若有情感,恨依然。”

7

我们三人坐在滨江大道,望着黄浦江对面的万国建筑群。

我问:“你们想坐游船吗?晚上坐最好,黄浦江两岸灯火辉煌,很美。”

他俩摇头。叶香影说:“就这样欣赏,挺好。”

有摄制组在江边拍戏,围了很多观众,不时传来粉丝们的尖叫声。

叶香影说:“我们一不小心,成为电影或电视剧的背景了。”

我说:“是哦,路人甲乙丙。”

岳清平说:“人生角色是互换的,我们有时是路人,有时是主角。此时若有镜头对着我们,他们就是背景。”

叶香影说:“还记得吧,那时李胜利讽刺我们这些高考落榜的学生,说我们是考进大学那些人的背景。他说,‘你们应届当背景,复读还当背景,当上瘾了?当不烦啊!你们不烦,我都烦了,赶紧考走吧,能走多远就多远,别在我眼前晃悠,让我恶心!当一回主角!气贯长虹!还当背景,不如狗熊!’记得吧?你俩?”

我正喝饮料,联想到李魔鬼左手叉腰、右手拍教鞭、怒气冲天的模样,不禁大笑,饮料呛进气管,我弯腰猛咳,“哈哈哈,记得记得,哪能忘记……他用他独特的方式激励学生,也是苦口婆心啊。我同桌,就是卜志星,吓得浑身如筛糠。他复习四年。李老师创造的‘四年高考神话’,也没能把他变成‘神’,还是‘不如狗熊’。”

岳清平咧嘴想笑,但还是被内心的沉重压制了。他清清嗓子说:“咱们那时自由组合,分组打饭,每组两个铁桶,一个打汤,一个打菜,我们复读生围着饭桶吃饭时,用‘气贯长虹’‘不如狗熊’相互调侃。那个卜(方言读bo)志星,自号‘剥层皮’,他说高考‘不死也是剥层皮’。他命不好,没有考运,其实他平时成绩挺好的,但一到大考就掉链子,估计是过分紧张,影响他正常发挥。每次高考,他都把自己的嘴唇咬得稀巴烂、血淋淋的,也真是难为他了。”

我问:“卜志星现在干啥呢?不会只种地吧?”

岳清平说:“上次回家碰到他,他也算当老板了,他会吹唢呐、唱戏,就找了几个人,搭班子,成立一个演出队,承办红白事。感觉他精神蛮好,还嘲笑我:‘不如狗熊啊,当要饭和尚了,差生。’你们猜,他娶了谁?”

叶香影问:“是魔鬼班的吗?”

岳清平摇头。

叶香影说:“那我不猜了,我是转学生,别班的我不认识。”

我快速在脑子里检索,我和卜志星同桌一年,却想不起他跟谁暧昧过,“猜不出,我那时不关心这些。”

岳清平说:“理三班的谢葡萄,你和她,高一高二是一个班吧?”

我猛拍大腿,“是她呀!高一同班,高二分班,就没在一个班了。偶尔听同学议论,说她是多情种,暗地里追过几个男生,都是校篮球队的,但都被拒了。她半夜打手电筒写日记,厚厚一本。日记本封面写着八个大字:‘偷看日记 必死无疑’,她指着这八个字,让我们看,算是警告我们。有意思吧?傻乎乎的年纪,可笑的事情。”

叶香影捂嘴乐。

岳清平说:“她后来转到文科班,也没考上大学。咱们那个年代,只有考上大学,才有机会改变命运。就像你,贾文红,你不仅读了大学,还是博士,留在上海,令人佩服!”

我推他一把,“少来,搓我,是吧?叶下铺,你可得好好管管你的岳哥哥,这就开始搓我了。”

叶香影说:“清平,告诉你,贾文红博士现在是我叶香影老师的粉丝——之一,她粉我的,嘻嘻。”

我说:“谢葡萄,现在成了卜志星演出队的老板娘了,挺威风挺开心的吧?”

岳清平说:“庄稼人铁打的,她都这岁数了还像头牛似的。两个儿子承包了几十亩地,她整天干活呢!非要送我半麻袋花生,我没要,我又不在家,吃不着。当年那个写情书和青春日记的多情女郎,被岁月打磨成了皱巴老太。卜志星在农村当演员,吹吹唱唱,比她显得年轻。”

过来两家人,请岳清平帮他们拍合影,听口音像是陕西人。岳清平把手机递给我,不好意思地说:

“还是你拍吧,我拍不好。”

我举起手机,对准他们,按快门。他们看了说,除了外滩还想把东方明珠当背景再拍两张,等他们站好了,我拍了几张,让他们挑选。

我问:“香影,你是哪年查出这个病的?为啥不早手术?”

叶香影说:“二〇一二年冬天,医生说已经是晚期了,我就不打算手术了。那年秋天我爸走了,我就想着老天真要收我,我没意见,到天上陪伴爸妈也挺好,不折腾了。”

我说:“你当时没想过去找岳清平?”

叶香影看一眼岳清平,说:“想过,我听说他当和尚了,二〇一三年暑假,我背包出行,找了几个寺庙,也不能算是找,只是碰运气吧,中国这么大,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有一天,我确实看到他了,他面朝江水闭眼打坐,好多游人拍他背影,人声鼎沸,他却纹丝不动。我看到他的背影和侧面,不用看正面,我知道就是他!不知为什么,哪一刻我没有勇气上前叫他。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转身跑出寺院,跑下山。”

岳清平愕然,“这是真的?让我想想——我想起来了,天气很热,我在江边打坐,突然感觉非常不舒服,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我起身东张西望——什么也没发现。”

我说:“真是奇了,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心灵感应?”

摄制组撤了,主角配角走了,粉丝观众散了,滨江大道静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好的戏,也会落幕。

8

叶香影和岳清平乘高铁离开,他们只在西湖待一天,香影病况不妙,岳清平把她带到长江边山上的那座寺庙,就是香影二〇一三年找到他的地方。

二〇一六年元旦,我收到叶香影的邮件,是她忍着病痛写的,关于她和岳清平高中时的恋爱与分离,这封邮件解开了所有谜团:

高三魔鬼班的学习高度紧张,叶香影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恋爱,从八月中旬开学到十一月,她埋头苦读,成绩一直稳在前五。某天,女生挤在教室前面的小煤球炉边烤火,岳清平跑过来,也伸出手,他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香影的指尖,她条件反射般迅速缩回,好像被电击了。岳清平也是同样的感觉。那天考英语,他们俩的心脏忽上忽下扑腾,考试成绩不好,英语老师点名痛批他们。

魔鬼班没有周末,只有每周日晚不上夜自习,可以休息,这个极其难得的“放风”时间,近处的同学一般跑回家拿干粮,吃父母做的捞面,远处的同学随便在镇上转转,吃碗绿豆凉粉或肉丸汤。

一个周日晚上,岳清平回家拿了一兜馒头,没在家住,骑车返校,他想多做一套英语卷。准备往学校那条小路拐弯时,他看到槐树下仿佛站着一个人,影影绰绰看不清。他吹响口哨,问:“是谁站在那里?”

他靠近一看,原来是叶香影,手里提着一个饭盒。

“怎么站这儿,吓我一跳。”

叶香影抿嘴笑,“我刚做了一份卷子,肚子咕咕叫才想起还没吃晚饭,到镇上买肉丸汤,可是最近这家关门了。我正犹豫去哪儿买呢。”

岳清平下车,从香影手里拿过饭盒,让香影把自行车推去学校。

“我知道有一家,在街那头的小巷里,他家关门晚,还是我家的亲戚呢。你先回教室,买了送给你。”

叶香影扶着车子没动。

岳清平说:“你是不是害怕同学说闲话?那咱们一起去,买回来你先进学校。”

岳清平推着车,叶香影跟着,一前一后,两个人的心像被风吹皱的湖水,荡起涟漪。岳清平买丸子汤,亲戚多给了他两个丸子,叶香影等在巷口。

岳清平说:“你干脆在这儿吃了再回学校吧,我刚好从家里带的馒头,还温着呢。”

黑夜寒风中,叶香影左手端饭盒,右手拿馒头,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她轻轻说:“谢谢。走吧。”

岳清平推着车,却不想走。看着叶香影走远了,他才骑车追上。

又一个周日放学,岳清平没有回家,教室里只有三四个同学,其他人都“放风”去了,叶香影站在讲台上,帮老师理卷子、录分数,她素色外衣,橙色围巾,清瘦,短发(学校要求必须短发),小脸,单眼皮,但眼睛不小,皮肤不白,但也不黑。她嘟着嘴唇,一副认真的表情。岳清平偷偷看她,一个念头腾地冒出,他想亲她的唇。任务完成,叶香影一只手插进裤兜,一只手提着饭盒,走出教室。岳清平鬼使神差地跟她后面。叶香影买了肉丸汤,泡烧饼吃。吃完,她没有往学校方向走,而是拐进一条小路。岳清平急了,那条小路很窄,黑咕隆咚。他跟过去,刚想叫叶香影,叶香影猛转身,抿嘴微笑:

“岳清平,你想干啥?跟踪我?”

岳清平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跟踪你?”

叶香影就地转两圈,咯咯笑出声:“你怎么了?这段怎么总盯着我看?”

岳清平赶紧说:“没有啊,哪有。”

叶香影说:“真的没有?刚才我在讲台录分,谁的眼睛看我来着?”

岳清平也笑了,“原来你有第三只眼啊,你头都没抬,怎么知道是我看你?”他说着上前两步,把叶香影拉入怀中,“叶香影,是我的眼睛离不开你。”

两个十九岁的青年,没有过多的表白,心有灵犀地拥抱着、亲吻着、颤抖着。此时此刻,他们忘记了高考,忘记了全世界,两颗年轻的炽热的心跳在一起。

之后的周日晚上,他俩悄悄约会,如胶似漆,难舍难分。除了数学、语文正常外,叶香影的其他分数都在下滑。岳清平本来成绩忽上忽下,李胜利抽了他几鞭,警告他要保持稳定。

农历十二月,连续一周下雪,那个周日晚上,岳清平带叶香影到镇后街的一个院子,他高一高二时曾在这里借住,是他家的远亲,高三必须住校,他搬走了,这家的老头老太也被女儿接进城里,所以院里无人,大门紧锁。岳清平让叶香影踩着他肩膀,翻墙跳入院内,他也跳过去,把香影拉进厢房,点着一根蜡烛。厢房里只有一张床,落满灰尘,岳清平用笤帚清扫,又从墙角抱出两条被子,铺一条,盖一条,然后吹灭蜡烛。叶香影站在黑暗里不动,岳清平抱着她,两个人吻在一起,岳清平的下体强硬地抵着叶香影,他不由自主扭动着身体,小声说:

“香影,我真受不了了,咱们结婚吧,好不好。我们不一定非考大学,农村这么多人,都在这儿生活啊。”

两个人缠绵到床上,尽管是寒冬腊月,外面雪花飞舞,他俩却浑身滚烫,恨不能相互燃烧,岳清平先脱了衣服,只剩内裤,双手双唇火热游移,如饥似渴地探寻他爱的姑娘的神秘隐私。叶香影迷醉了,身体好像飘在夜色空中,忽忽悠悠飘进云里。岳清平慢慢脱了她的衣服,也只剩内裤。两个人紧紧搂抱着,岳清平趴在香影身上,叶香影迷迷糊糊推他:

“不要,清平,我怕,不要……”

两人侧身相拥。公鸡打鸣,一想到天亮就要分开,装作不是情侣,叶香影不禁伤感,激动亲吻岳清平,岳清平猛烈回吻她。两个年轻恋人的第一次,在风雪飘摇、兵荒马乱中水乳交融。两个人热泪流淌,呢喃缠绕,难舍难分。

那天,他俩没出早操,刚好李胜利也没在。课间,叶香影悄悄递给岳清平一张小纸条:

残霜天,你是我,我是你,爱永远。

岳清平泪眼模糊,恨不能冲进教室,拉起她的姑娘,向全世界大声宣布:

“我爱叶香影,我要和她结婚,考大学,见鬼去吧!我不在乎!”

期末考马上来临,他们没再去那个院子。他们仍留在魔鬼班,叶香影从前五滑到二十三名,岳清平几乎垫底,李老师把叶香影叫到办公室,狠狠训斥,气得差点用教鞭抽打她。

春节假期,各自回家,叶香影的家很远。春节过后第一次考试,叶香影重返前五。到了阳历二月底,叶香影又落到二十多名,李胜利怒发冲冠,啪啪啪鞭抽讲台,叶香影趴桌上哭泣。原来,叶香影二月份例假没来,她害怕,是不是怀孕了?越担心越感觉身体不对劲,小肚好像越来越鼓,每次上厕所,趁没人时,她猛打自己肚子,想让肚子缩小点。她不再跟岳清平约会,岳清平悄悄问她怎么了,她不回答。三月份例假还没来,她惊慌失措,想着肯定是怀孕了。她头昏发烧,脑袋快要爆炸了,请假回家看病。李胜利一看体温计,三十九度,也就准假了。她妈让她吃了安乃近,守着她,她胡言乱语,惊魂不定,睡不安稳。当时她爸还在铜川做矿工,没在家。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上面有五个哥哥,全家人都宝贝她。连续几天,高烧反复。有一天她惊恐地问妈妈:

“我是不是怀孕了?”

她妈吓坏了,求她讲出实话。听了个大概,骑上车子冲到李胜利办公室,要求开除岳清平,但不要公开原因。李老师火冒三丈,他刚发现另两个学生有恋爱倾向,就将这四人一同开除了。

岳清平站着,李胜利没问他任何话,踢他几脚,抽他几鞭,愤恨地说:“你爸老岳好歹当过咱镇宣传干事,尽管我鄙视他,但他也算咱这里的文化人,要不是他有作风问题,说不定还能干些年。你倒好,本来有希望考个中专大专,说不定还能冲本,唉!你就这样匆匆断了美好前程!你不要说一个字,老子不爱听!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滚吧!滚!”

香影妈怕此事外扬,影响女儿名声,发加急电报,把香影爸叫回,香影爸心疼女儿,立即把香影送到宁夏,对外宣称:宁夏分数低,好考大学。

到宁夏后,香影姑姑要带香影到医院做检查,香影恐惧,坚决不去。又过了一个多月,例假来了!香影姑姑说,你这孩子,纯粹是自己吓自己,让全家人着急上火。当香影得知岳清平被开除,她悔恨交加,无地自容,但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改变。

看完邮件,我泪奔,禁不住拷问茫茫夜空:

“老天啊,上帝啊,诸神啊,你们为何要如此安排?!指尖一触,爱神降临;年少懵懂,爱飞人离。幸或不幸,一念之间,令人痛心。”

我双手按键盘,想回复她,却不知说什么。

9

叶香影的微信:

“如果人生重演,我不会那么傻,我不考什么大学,我跟岳清平结婚,好好过日子。就像同时被开除的另两个同学,他们就结婚了,生了两个孩子,现在还在一起,生活波澜不惊,相伴到老。可是从生到死,是一条凹凸不平的单行道,没法预演,没法调头。”

岳清平的微信:

“生命没了,灵魂还在吗?灵魂会是怎样的?灵魂有情感吗?爱和恨会消失吗?我想,爱永存,那么,恨也在。我终究会带着耻辱,带着憎恨,带着不甘,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当然,也带着我的爱。善恶一念,天堂地狱,到底,谁能救赎谁?!”

又过了十多天,我收到岳清平和叶香影相同的微信:

残霜天,你是我,我是你,爱永远。

我感觉不对劲,立即打他俩手机,关机了。

又过几天,岳清平女儿打来电话,她啜泣着告诉我:

“我爸和香影阿姨,走了!”

我蒙了,香影走了,我有思想准备。可是,岳清平怎么也走了?

岳清平确实走了!在农历十二月。

走之前,他给女儿发了微信,说他病入膏肓,让女儿不要寻找他们的遗体,他们与滔滔江水融为一体,与悠悠自然融为一体,不要搞任何仪式,打扰他们的安宁。

在最后的时光里,叶香影饱受病痛折磨,骨瘦如柴,呼吸艰难,她知道大限已到,只求尽快解脱。在她还有一点清醒意识时,岳清平给她换上新衣服,自己也换上新衣,把她抱到山顶,用手指理顺头发,亲吻她,柔声告诉她:

“香影,你我生时相爱,你要走了,我陪你一起。死了都要爱,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他抱着她,微笑着,纵身一跃。

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宇宙毁灭心还在,穷途末路都要爱,不极度浪漫不痛快。发会雪白,土会掩埋,思念不腐坏,到绝路都要爱,不天荒地老不痛快,不怕热爱变火海,爱到沸腾才精彩。

10

他俩临终时的情景,是我想象的。我不知道那晚的天气如何,有月无月,有雪无雪?我不知道他俩在山顶待了多久?我不知道他以怎样的勇气抱着香影一跃而下?生犹死,死即生,唯有祝福。

我上网查,残霜天:农历十二月的别称。

一曲残霜天,生死两相伴。

(2017年7月初稿 苏州

2018年6月定稿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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