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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广东的冬

1

北京,二月底,有阳光,仍很冷。夏午阳裹着米白中长羽绒服,站路边打车,出租车不多。她跺脚捂耳自语:

“鬼天气,好冻!出租车这么少啊?快快来啊,出租车,冻死我了!”

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司机按下车窗问:“从哪儿来的?”

夏午阳立即拉后门坐上车,“到王府井。这车真难打,等了快一个小时。”

司机朝后盯着她说:“我问你从哪儿来的?”

夏午阳笑着说:“师傅,你还管我从哪儿来的?查户口啊?把我拉到王府井就行了。”

司机不高兴了,“必须问啊!广东‘非典’了都,疯传北京也有了,有些医护人员都感染隔离了,你没看出租车少了吗?人家都不出车了。你不会是从广东来的吧?”

夏午阳仍笑着说:“没那么严重吧,我是从广东来的,但我在广东也没有像你这样恐慌啊。快走吧。”

司机迅速戴上厚厚的大口罩,摇摆右手,“快下车吧您哪!广东来的坚决不能拉!劝您也别到王府井溜达了,那里也没啥人。都躲‘非典’呢,您倒好,带着‘非典’到处跑,这不祸害人吗!”

夏午阳无奈,只好下车,“我哪有‘非典’?!我投诉你拒载!”

“投诉吧,我这就收车了,回家待着。”出租车逃跑了。

夏午阳哭笑不得,接着打车。这“非典”是从广东发现的,但她所在的小城小镇,日常生活并没有受太大影响。家属院的人们照常跳集体舞,公车上的乘客只有少数戴口罩的。只听说消毒水和白醋脱销了。她买了三瓶白醋,倒地上拖拖地,别的也没做什么。

又打到车,车上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夏午阳就说自己是北京的,出租司机戴着口罩,一路没说话。

王府井确实人不太多,她本来是想看望亲戚的,但想着出租司机的话,“这不祸害人吗?!”她放弃了去亲戚家,转到书店,买了两本书,返回酒店。

夏午阳出差到北京,参加一个国际性的会议。本来五天半的会议,受“非典”影响,压缩成两天半,一半以上的代表都没有来得及发表自己的论文。广东团还好,推荐会议的三篇论文,全部在分组会上发表了。当夏午阳接过话筒,站上发言台,看着台下戴着同声传耳机、肤色不同的中外代表,她还是挺紧张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同来的华南理工大学教授,立于会场后面,向她微笑点头。她镇定下来,边放PPT边演讲。之后,好多代表举手提问,第一个老外对她和她的论文表示赞赏,她一下子自信心大增,干脆利落地回答了老外的提问。回答完第三个代表的问题,分组主席站起来说:

“感谢各位的热情提问,但是时间有限,散会后大家可以再向这位来自广东的美丽女士咨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再次感谢她。”

华理的白发老教授,在会场后面踮起脚冲她竖起两个大拇指。

当晚用餐,老教授向广东团的团长报告:

“夏午阳,表现得非常好!后生可畏哟。”

夏午阳不好意思地说,“教授啊,谢谢您的鼓励!要不是看见您站在会场里,我说不定更紧张呢。真的,刚站上去,看着下面的老外,真的紧张,手抖话筒也抖,心脏怦怦直跳,脸上火辣辣的。”

教授跟大家碰杯,“来,喝酒!我那组还没轮到我发表,就过来你这组看看,正好你上台。这类国际会议我参加好多次了,当站上讲台的那一瞬间,多少还是有点小紧张的,别说你们年轻人了。小姑娘,真不错!”

夏午阳说:“不是小姑娘了,奔四了都。到广东十年,真像做梦啊!时间哗哗流走了,真不敢想,我一个内地来的,能被选为广东代表团的一员,而且能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国际会议,还站在中外代表面前发表了我的论文,之前各种忐忑不安,现在已经发表完了,真像梦一场。”

矮小爽直的女团长一扬脖喝干啤酒,说:“也就三十出头点,什么奔四了?你这个年龄正是出成果的大好时候,如果没有家庭孩子等事拖累,翻过这座山,你会走得更高。加油!”

另一个男代表说:“我再过几年就退休了,所以你们年轻人,加油!”

夏午阳给大家倒上酒,几人碰杯,她说:“谢谢你们,我会加油!不过,我感觉这就是我的事业巅峰了。”

华理教授摇头说:“别对自己做什么限定,只管往前冲,成绩自然就来了。”

大多数代表离开了,广东团的另几位也走了,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夏午阳还沉浸在成功的激动和喜悦之中,她本想多待几天,在北京游玩,这是她第一次进京,可来自广东的她却是个讨人嫌的“疑似非典者”,当撒谎说自己是北京人时,底气严重不足。她跑到天安门广场,请别人给自己照了张相,算是到京一游。远在悉尼的林帆永给她打电话:

“北京去过几次,都没有好好转,就连故宫也没有去过,你帮我好好看看吧。”

夏午阳说:“老兄,帮不了你,我立马走人了。首都人民不欢迎广东人民,他们一听说我来自广东,如临大敌,落荒而逃,我俨然成了‘非典’传播者。所以,本姑娘撤退了。”

林帆永笑了,“你本来不是广东人,硬生生通过‘非典’把自己折腾成广东人。你本来一个陕西人,首都人民肯定放过你,那‘非典’肯定飞不过华山天险啊。”

夏午阳跟着笑,“额不跟你谝闲传了(方言),在公交车上呢,司机、售票员和乘客都戴大口罩呢,个个神情肃穆,谁也不搭理谁,好像到了外星球,就我装英雄,视死如归。”

林帆永停顿几秒说:“午阳,你躲来我这儿啊,‘非典’不是闹着玩的,死亡率几乎百分之百,弄不好,小命没了。你先保命再说别的。来吧……”

夏午阳把手机装兜里,站在摇晃的公交车上,实在不方便听电话。车上人不多,都像看怪兽似的瞪着她。

2

林帆永,湖南人,也算半个广东人,他父亲早年下海经商,倒腾走私电器和棕榈油等,后来在广东开了两间工厂,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他读初二时,母亲带他和弟弟,坐火车从老家出来,住进父亲在广东的家里,父亲十分忙碌,很少回家,只要在家就对母亲指手画脚,骂骂咧咧。而他的母亲,总是唯唯诺诺,低头不语。每次离开,他父亲总是把钱甩桌上,然后扬长而去。母亲精打细算过日子,所以,尽管他和弟弟都是老板的儿子,可一直生活得像个穷孩子。父亲对他兄弟俩不冷不热,偶尔问几句,当他们回答时,父亲又懒得听。弟弟从来都是倚着母亲,胆怯地望着至高无上的父亲,不敢靠近。为了赢得父亲的重视和爱护,也为了让母亲少受父亲的气,林帆永从初二开始,一放假就跑到父亲的工厂里做工,脏活累活抢着干。母亲心疼儿子,到处摆地摊卖服装卖杂货,弟弟一放学也跟着母亲一起叫卖。尽管如此,他爸爸仍怒气不断,多次恶狠狠地对林帆永说:

“别指望我把厂子交给你和你弟,门都没有!想都别想!死了这条心吧!”

为了能让母亲和弟弟脱离父亲的颐指气使,林帆永发奋读书,考上了大学,学机电工程。毕业后在深圳一家港资工厂做机电设计。有了稳定的收入,他劝母亲跟父亲离婚,可母亲坚决不同意,宁死不离。他伤心绝望,刚工作那几年,除了寄钱给母亲外,他住在深圳,逢年过节也不回家。五年后,弟弟给他打电话,说父亲突发脑溢血,死了!

那一刻,血液蹿腾的痛苦与心理迸发的痛快,像钢索似的紧紧纠缠,他泪水飞溅,他跳跃翻滚。亲爹壮年猝死,他不悲痛,不合情理!不孝!他真的不悲吗?不是的。可他真的悲吗?也不是的。他浑身发抖,跌跌撞撞,有一种“翻身得解放”的痛快!前所未有的痛快!多年来压迫在他们正头顶的那座大山,自动坍塌了!他、弟弟还有妈妈,都自由了!

当妈妈悲痛欲绝、撕心裂肺哭昏几次后,林帆永实在迷茫:爸爸妈妈,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缘走到了一起,又生了他和弟弟?他们又是如何维系这段婚姻里的男女关系的?他们之间难道还会有爱?若有爱,那这爱是什么材质?如此水火不容?只是妈妈一厢情愿爱着爸爸?挨打受骂二十多年、此情坚如磐石?!爸爸到底是个什么动物?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类魔鬼”爸爸?不知别人的爸爸到底是怎么当爸爸的,可他林帆永的爸爸在这个家庭面前,就是个“浑蛋!”有些事,他知母亲也知,可他们都不希望在父亲的灵柩前,有更糟的事情发生。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当天晚上,父亲养在外面的三个女人拉扯着各自的孩子,讨债来了。其中两个女人三十岁左右,各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女人,也就大学毕业不久,怀里抱着三个月大的男婴。孩子们哭成一团,三个女人,围着林帆永的母亲,逼要分家费!林帆永的母亲从来不知父亲生意上的事,一头撞棺材上,晕过去了!林帆永忍无可忍,和弟弟一起拉出父亲的女人和孩子们,咬牙切齿告诉她们:

“明天,都到厂里,让财务说清楚!”

父亲的秘书兼司机悄悄对他俩说:“她们都是野的,不合法!你兄弟俩别怪我,我只是个从内地过来的小小打工仔,凡事都听老板安排。我也提醒过老板,他说他能罩得住!你们要是接管厂子,不要开了我啊,求求你们了。”

林帆永说:“都是妇女儿童,她们依靠我父亲,应该都没有在外面做事。明天看看我那老板爹到底有多少钱,再说吧。”

母亲坚决不同意火化,非要把尸体悄悄送回老家,说她要一辈子守着父亲。兄弟俩好说歹说,母亲披头散发又要撞棺材。林帆永只好找了辆车,让弟弟带着母亲及父亲的棺材连夜回湖南老家。

他父亲的工厂,一间资不抵债,一间勉强维持。财务劝他把那几个女人赶出去,用房产抵些债务,慢慢再从长计议。他看着抱在一起,哭得呜里哇啦的女人和孩子,并未因为这几个孩子跟他同一个父亲而血液翻滚,他既有怨恨也有同情。林帆永此时此刻不想当什么所谓的善人或圣人,但他更不想当他爹那样的人。他仿佛感觉有道闪电在他与父亲之间划了一道明确的界限。他让财务把大部分流动资金拿出来,分给那三个女人,她们原来住的房子继续住着,以后各过各的,尽快自力,不要再有来往。若再胡闹,就收回房子!这房子和钱,对于靠做小三小四小五吃青春饭的女人来说,离她们之前的期待,相差甚远!可她们知道厂子败了,闹一闹出出气都走了。

弟弟回来了,母亲拒绝再出来,她说,终于把父亲盼回去了,现在只属于她一个人,她知足了,就这么陪着他,一直到死,就和他埋在一起,这就是圆满!

林帆永从深圳辞职,女朋友跟他分手了。弟弟复读一年,不想再继续考大学。他和弟弟一起,卖了一间厂子还债,整顿了另一间工厂,三年后走上正轨。他把厂子全权交给弟弟,又跑到深圳那家工厂当设计师,港资厂发展很快,已在珠海、东莞、惠州等设立分厂,他被派驻珠海西区新厂当设计主管。

那一年的三月底,春暖花开时,林帆永在珠海遇到了夏午阳。

3

夏午阳到珠海拱北参加一个培训,最后一天下午,她的大学同学唐国盛、宋金枝夫妻俩赶过来相聚,当时西区还在开发,交通不太便利,他们与林帆永是同事,正好林帆永要了公车外出办事,就把焦急的夫妻俩送了过去,说办完事接他们。酒店离海不远,夏午阳还在考试中。唐宋两人转到海边,天气暖暖的,他们穿着白色、淡蓝衬衣,宋金枝把单肩包塞给老公,脱了鞋子,兴奋地在沙滩上跳跃了一会儿,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短发,说:

“唐国盛,应该把女儿带过来,我们整天忙死了,女儿快两岁了,还没正儿八经带她到海边度假呢。你看,就像人家那样,一家三口,坐在凉棚下,望着大海,喝着冰镇汽水,多美啊!”

宋金枝,山东人,瘦高,偏黑,眼睛稍弯,声音尖细,她好学上进,有求必应,恪尽职守,典型的“老黄牛”和“追求完美”型,偶尔郁闷和愤怒,她的双眼好似仍微笑着。大学时,夏午阳总逗她:

“哎呀,你哪里是生气哟,分明在笑,哈哈哈。”

宋金枝争辩:“气死我了!我分明是在生气,我没笑,好不好?!”

她学化学,跟着学机械的唐国盛,自大学毕业后第四年开始在珠三角打拼,做过机械、瓷砖、电器等行业的销售,最近又应聘至这家港资厂,唐国盛被聘为主管,薪酬涨了。宋金枝就像超级女侠,只要她老公找到工作,她就能顺势找到事做,她的可塑性太强了,做过文员、销售、统计、试验、质检、TQC和QC专员等,而且转一行,爱一行,干得十分出色。夏午阳多次在电话里说:

“唉!咱俩性相远,习相远,家相远,命相近也。都是转行劳碌命!”

唐国盛,河南人,中等个,四方脸,肤白微胖,一直戴着眼镜,白色或黑色镜框,有点内向,话不多,声音不高,像个白面书生。一画起图来废寝忘食,天生一块“设计师”的材料。

他俩刚到中山威力洗衣机厂做销售时,夏午阳已在广东工作了三年,听说唐国盛做销售,她纳闷,打电话问:

“金枝,你做销售可以,但是,但是,你家唐国盛斯斯文文,话少,怎么销售人家的产品?再等等吧,还是应聘设计类的吧,那适合他。”

宋金枝快速说:“不能等,先干着吧,慢慢找机会换工作。我们两大家人呢,都等着我俩寄钱!从内地辞职出来,孤注一掷了,没有退路,明天必须上班,必须挣钱!”

夏午阳的担心纯属多余,人家唐国盛销售做得很好,销售不仅靠嘴皮,更重要的是靠脑子!

宋金枝朝酒店方向望了望,又看看手表,“快四点了,快考完了。你说夏午阳这家伙,也算硬气,这么快就不痛苦了?!又开始考这考那。”

唐国盛咧咧嘴,没出声。

夏午阳跑过来,长马尾左右摇摆着,她热烈拥抱宋金枝,“可想死我了!又两年没见了吧?这是你们下海扑腾后,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接风,在中山小榄,第二次是宋元出生,在珠海妇幼保健院。”

唐国盛说:“怎么总是宋元宋元,把我这爸爸忘掉了,我们女儿全名叫‘唐——宋——元’。”

夏午阳推唐国盛一把,“好好好,唐宋元,宋元不是叫着顺口么。怎么叫,你都是她的亲爸,这功劳谁抢得了?心搁肚里,啊。”

夏午阳扔下双肩包,脱了鞋,伸展双臂,冲向大海,“别拦着我,大海妈妈,请拥抱我吧,请收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唐宋二人眯笑着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跟在后面。

夏午阳气喘吁吁地跑着,淡粉薄外套被风吹起,她就像一只轻盈的风筝。

三个同学坐在海边一家大排档,吃饭喝酒。两个女生疯聊一会儿,夏午阳突然沉默下来。

宋金枝推推她,“咋了?好不容易聚一回,你可别像在大学时那样跟我玩孤傲冷峻。此时此刻,吃海鲜,喝啤酒,不是玩心痛的时候。不过,还是心疼你,到底怎么样了?现在?”

两人碰杯,夏午阳望向远处,“不怎么样,就这样,你们也看到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这不到处培训考证嘛,今天这试我肯定考过,接下来我就去北京,再过一关,我这证就到手了。艺多不压身。问苍天,问大地,谁能靠得住?苍天和大地答:唯有靠自己。”

听到汽车喇叭声,唐国盛跑到路边,请林帆永一起吃饭,林帆永瞄了一眼大排档中的夏午阳,摇摇头,“没事,你们同学多聊,不影响你们,我等着,没事,多聊。”林帆永下车,点燃一支烟抽着。

宋金枝说:“反正,不管怎样,想着你爹你妈,二老多不容易,你家就出你这么个大学生,你有哥有姐有妹,家里生活虽不指望你,但精神上指望你,你知道我说的啥意思吧?”

夏午阳用力点头,眼里涌泪,“你还不知道我啥样?我爱财惜命。好啦,人家伤心你还笑,你看你的双眼弯着,还笑!”她用力抹把泪,吸溜着鼻涕,朝林帆永看了一眼,“快走吧,同事等着你们呢!我也要赶回去,今晚还要加班。”

林帆永注意到,夏午阳面容憔悴,应该是刚经历过什么难过的事。

宋金枝说:“你啥样?傻样!不顾爹妈反对,死乞白赖跟他到这儿!傻样!加班吧,多干活没坏处,没时间想别的,时间也就一天一天过去了。”

夏午阳背起双肩包,“走吧,没事!你一万个放心吧!”她挥手,“下次把宋元带来,让我高兴高兴!”

林帆永扔掉烟头,“你同学今天不回中山,还住酒店?这样的话,你们不用急着走,你们再聊聊,我没事啊。”

宋金枝说:“她是工作狂,乘车赶回去,晚上还要加班。”

林帆永启动车子说:“那我们送她到拱北长途站吧,天就要黑下来了。”

宋金枝连声“谢谢”,追上夏午阳,拉她上车。林帆永从后视镜打量夏午阳,夏午阳小长脸,清瘦,有细小黄斑,有些伤感。

林帆永不由得说:“你们三个大学同学,真好!”

到了车站,夏午阳朝林帆永说:“谢谢您送我!我走了。”

林帆永也下车,“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末班车。”

夏午阳买好票,走出来说:“不到半小时开车,你们走吧,别担心我,死不了!活着还是一条女汉子!”

林帆永有点失望地开车离开。

夏午阳猛然想起尚如枫约她有事,具体没定,这两天上课考试忙晕了,忘记打电话询问了。她赶紧找一间电话亭,拨号,刚响一声,尚如枫暴跳如雷:

“死哪儿去了?!剩最后一口气打我电话是吧?让你买个手机,嫌贵,就是不买,挣的钱死抠在手心里,你看看,后果多么严重!你这个人啊,恨得我牙痒痒!差点发全国通缉令!人家时间定了,明早!你没听错,就是明天早上八点半开始!我临时有急事不过去了,就你主讲,你可别说你还没准备好!赶紧出发吧,今天就住在这家公司旁边的小旅馆,明早给我精神抖擞上战场!他们老总只明天上午参加,下午就飞了,很难抓到人,务必让他把这份合同签喽!前期已谈得八九不离十了,就差你这一哆嗦,要是没弄好,我把你炖吃了,广东老火靓汤,炖上八个小时……”

“明白了,byebye!”

“哎,哎,我还没训完话呢?”

夏午阳挂了电话,百米冲刺,退了票,又买了到江门的票,上了长途汽车,她长出一口气,心想:天哪,终于赶上了末班车。尚疯子,不会耽误你的“世纪大业”,你晚安,本姑娘今夜无眠!

4

尚如枫,典型的人如其名,不是人如枫叶,而是人如疯子,对于她自认为熟悉的人,说话像扔手榴弹,基本不过大脑。

夏午阳多次说:“别假装文雅,你分明就是疯,而不是枫,是你从小就写错了,就此改正吧,‘尚如疯’同学。”

“越是这种时候,我越是和风细雨。我容易吗!我也是被逼成疯子的!你不知道,曾经我也是温柔似水,优雅如枫,纯情如荷啊。”

尚如枫,河北人,曾混迹于北京,某公司质量总监。个头不高,小圆脸,大眼睛,慈眉善目,感觉是个小鸟依人的主儿,对吧?也对,这是她所说的“曾经”,或者是不忙碌、不心烦、不愤怒时。只要她进入工作模式,那精致的五官就兴奋跳跃,她就像一棵大树,顶天立地。

大学毕业,她分配到一家工程局工作,局机关就在石家庄市郊,当时的男朋友分到了远在广西的一个工地,一年见不到几次,都是她千里迢迢过去看望他,她提出也调到工地,可她父母和男朋友都坚决反对。两年后,男朋友娶了当地医院的一个护士,一个中专生,这离她最后一次去看他,还不到三个月。家人和朋友都劝她,让她不要冲动,不要到工地自取其辱。可是,将近五年的感情,怎能说抛就抛?!尽管他写了信,可她不相信这是事实!她必须听他亲口说清楚!思想斗争两天后,她还是跑到工地,坐飞机。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坐飞机,揣着一颗碎裂的心。他没在工地!他和他的新娘度蜜月去了!他的宿舍门上贴着大红双喜字!他,这个让她爱恋了近五年的男人,就这么成了一个传说,就这么成了别人的老公。

同事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不太满意。又过一年,也是通过介绍,她认识了一个供电局的男子,中等个头,白白净净,戴着眼镜,感觉蛮憨厚老实。男子喜欢她追求她,她当时觉着自己没有多少心情再谈什么恋爱了,索性结婚吧,好好过日子吧。男方多数家族成员都在供电系统上班,供电局俗称“电老虎”,工资福利都高一筹。她父母家人都感觉高攀了,催着快结婚。认识不到半年,男方布置好婚房,他们举行了婚礼。公婆就这一个男丁,刚结婚,就催促要孩子。一年后,她生下儿子,皆大欢喜!她当时以为生活就这样了,相夫教子,安逸度日。没想到,孩子才半岁,她老公由于工作重大失误,被开除了。他一蹶不振,整天待在房里打游戏,哪儿也不去,孩子也不管。眼看哺乳期满,她得上班,公婆写信把她的妈妈喊来。月子里,就是她妈妈伺候她的,看着这一大家人把她妈指拨得团团转,她实在心疼,把妈妈“撵”走了,尽管她妈说,这都不算啥,累不着,她愿意伺候闺女、外孙还有那家人,她心甘情愿。好不容易挨到儿子一周岁,尚如枫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虽然她妈妈愿意吃苦受累,可她不愿意!就是不行!

她跟公婆大吵一场,让妈妈把儿子带回老家。随即跑到北京,通过几个同学,找到一个设计院,从野外勘探开始,跟进项目,级别低,但工资相对高些。她和三个女孩,一起租住在通州一套老旧的房子里。每月的工资,留下生活费,其余全部寄给父母。后来,有一个机会,她跳槽到一家建筑公司,做质量专员、质量主管、质量总监,通过相关考试和实践,她获得了国家注册审核员资格。后来,与她广州的同学,一起合伙创办了这间管理咨询公司,并挂在别的认证公司做审核工作。

她和她老公勉强维持着,她提出离婚,男方坚决不同意。后来,公婆主动找她,说同意离婚。原因是:那男人很少出门,但一出门就惹事,竟然在外面有了女人,外面的女人有时还找上门来。公婆睁只眼闭只眼,一家人都瞒着她。但是,现在其中一个女人怀孕了,得把这个女人娶回家,让孙子名正言顺。婚离了,新的孙子也有了,男方不再蛮横争抢她的孩子。她在广州郊区租了房子,把爸妈和儿子接来一起住,每天骑摩托车上下班。她发誓,要把公司做好,要在广州买套房子,让儿子读好的学校,让在农村辛劳大半生的父母享享清福。

她和夏午阳,是在她公司组织的一次培训上相识的,她是主讲老师。分组讨论时,她注意到夏午阳思路敏捷,语速飞快,胆正敢说。培训后,她留下夏午阳一起喝咖啡。

“我来杯榛果拿铁,你喝什么?”她问。

“不知道!没喝过!今天头一回。”夏午阳尴尬得无地自容。她还没喝过咖啡,不知道应该喝啥。

尚如枫看出来了,急忙说:“那就卡布奇诺吧。”

平生第一次喝的咖啡,让夏午阳继续尴尬着,太苦了!难以下咽,尽管尚如枫帮她加了两包糖。

两人闲聊了两个多小时,非常投缘。不过,尚如枫的“疯”性,夏午阳当时并未看出来,两个人接上头后,慢慢地,尚如枫便成为尚如疯了,她认为夏午阳小她四岁,又这么有缘,就是自家小妹了,有啥说啥,客气啥!她们认识不久,夏午阳就屁颠屁颠地做了她公司的兼职,她也给了夏午阳迅速茁壮成长的机会。渐渐地,两人开始一起“疯”。

夏午阳到了江门,顺利完成了尚如枫交代的任务。前一晚,她整晚没合眼,整理熟悉培训课件,又粗略看完这家公司厚厚一摞管理文件。当晚她晕蒙蒙的,打电话向尚如枫汇报后,倒头即睡。半夜被电话惊醒,是尚如枫,电话那头声音嘈杂。

“我在酒吧,招待一个客户,重点不是这个人,而是我看到他了。无精打采,挺。真想朝他泼杯酒!”

夏午阳睡得迷迷糊糊,“他?谁?”

尚如枫喊:“还有谁?!我前夫像摊泥,扶不上墙,我恨不起来。还有谁能让我如此痛恨?!”

夏午阳坐直,喝口水,说:“他?孟源松?”

5

毕业实习后,夏午阳返回大学,还有两个月就各奔东西了,校园里弥漫着各种血雨腥风醉生梦死的诡异气氛:相爱几年的恋人,由于工作分不到一起,不得不分手,抓着酒瓶抱头痛哭,爱你在心啊,爱你永远啊。暗恋某同学的,为了让自己不后悔,索性心一横,向对方挑明,对方或惊愕或假装惊愕,眼泪涟涟,挥挥手,就当是好朋友吧,永远都是。男女同学,同校的或不同校的,只要在十字路口那几家小饭馆或大排档遇上了,都同病相怜,来来来,哥们小妹,坐坐坐,喝酒,干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喝高了,三五一行,勾肩搭背,吼唱着“对你爱不完”“潇洒走一回”。签不完的毕业纪念册,认识的不认识的,碰上了,来吧,大笔一挥,“认识你,是我一生的缘!”“我愤恨地走了,没法悄悄地走,我不带走她,也不带走一片云彩。”“你喜欢流浪,就去吧,哪天走累了,请到我的门前小憩,我想,尽管你风尘仆仆,但是你心灵闪亮,收获满满。”“四年了,太快了,还没来得及认识你,就要分离了,保重!”“尽管不同校,但离得也不远,怎么从来没有邂逅你呢?遗憾!”“……”还有舞会,几所大学疯狂办舞会,几乎每晚都有,好像美好人生就剩下最后这两个月了,之后就是青春末日,之后就要跌入社会这个大染缸里,苟延残喘,万劫不复。若干年后,同学相遇,个个灰头土脸,眼神呆滞,精神萎靡,男生腆着大肚腩,女生抹着厚厚的白粉,仿佛置身吸血鬼的世界。哇!哇!哇!太可怕了!所以,赶紧跳舞啊,以后,以后的以后,怎么跳啊?!

所以,夏午阳隔三岔五去跳舞。所以,宋金枝拉着唐国盛也去跳舞。所以,外校的孟源松同学,和几个哥们,也到舞场晃悠,而且每次都在喝点酒之后,借着酒胆,邀请在此之前从来没胆邀请的美女跳舞,而且在不同大学不同院系乱窜,尤其是音乐系、美术系、英语系、中文系、教育系、历史系等,这些专业的女生多且好看的也多,不像他的土木工程,四个年级加起来女生也就十多个,他班上只有两名女生,都是体育特招生,一个身高一米八,篮球队的,另一个身高一米五八,田径队的。也许是从小搞体育的缘故,两女生的长相接近男生,然而,人家进大学不久,也都名花有主了。孟源松这类男生,个头蛮高,身板也壮,长着这个阶段男生标志性的一脸青春痘,留着像港台明星那样的“三七开”发型,前额两侧刘海用吹风机吹蓬吹高,喷上发胶,借家境好的同学的贵裤子(布料厚实且熨有笔直中缝)和酷夹克,偶尔向一群女生吹响口哨,就自我感觉良好。当然,吹风机、发胶等,孟源松没钱买,他家在四川农村,并不富裕,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妹。所以,他蹭同学的,一个是成都人,大城市人,父母都有官衔;另一个是广州人,父亲在香港做生意。还有一哥们,家里也挺富,山西人,他爹不是煤老板,而是承包了一家运输公司。这哥们有钱,但很少用于个人形象方面,他有两大嗜好:吃喝,追妞,身边没缺过女生。他常说,到毕业时,他肯定会为自己最爱的那个女生负责的,但是真到了快毕业,他又无比感伤地说:没找到那个最爱的人,她到底在哪儿呢?真是让人痛心让人愁!

孟源松有些自卑,但也有些自傲,他想:我不就是生长在农村嘛,换到大城市,跟他们还不是一样的?!我的形象与他们相比,也不差。然而,对于直截了当地追求某个女生,他还没有这个勇气。在他的大学里,他没有遇到让他浑身灼热、心神不定的女生。在他的心里,有一个高中同学,短发圆脸大眼,当看了爱情片,或夜深人静时,她会跳动在他的脑海里,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久而久之,这个女生成了他青春期荷尔蒙不断迸发的导火线。可是,四年了,女生在另一所大学,离他非常遥远。即使放假回家,除了几个同学一起玩外,他也没有单独约会过她。他写过信,多少流露过他的喜欢。她回信,从来没提过她的感受。他非常羡慕成都哥们的贵族气质、广州哥们的生意头脑、山西哥们的追妞手段,那好像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他学不会也做不到!即将毕业,几个哥们都劝他直接表白,行就谈,不行就算。可他终于没有开口。他让另一个高中同学帮他询问那个女生,女生直接拒绝了!而且根本不想说理由,也不想给他写信。他死心了!他把这个女生定义为他的初恋,埋进心里。他被分到路通工程局所属的广东工程处,准备一毕业就直奔广东,早点报到早点挣钱。

他根本不会想到,就在陕大校园里,他遇到了夏午阳。而且,他们能那么快地彼此俘获对方的心,以至于夏午阳做出那么大胆而惊人的决定。

6

孟源松和夏午阳,是在舞会上遇见的,但他俩并没跳舞。孟源松自从初恋受挫后,他不想跳舞,几个哥们跳舞时,他坐着,偶尔跟着音乐唱歌,舞场的伴奏声震耳欲聋,他用脚打着拍子,扯着嗓子嘶吼,丝毫不用难为情。他唱歌还行,平时没有机会这么唱。夏午阳本想好好跳舞的,刚进来,就被同学叫出去了。随后她又跳进来,就近对着坐在门边的孟源松和另一个男生说:

“哎,同学,出来帮我一个忙,搬点东西。”

正闭眼唱歌的孟源松睁开眼,立即站起来,“好!”

另一男生为难地说:“对不起,同学,我女朋友让我在这儿等她,她快到了,要是——”

夏午阳说:“那好,你等女朋友吧。”她冲孟源松说,“就你吧!也没多少东西。”孟源松跟她出来,夏午阳快步走着,“你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

孟源松眼光游移,说:“我不是你们大学的,经贸学院再往南,知道了吧?”

夏午阳侧脸盯着孟源松,“坏事了,抓了工程学院的壮丁,不好意思啊。”

夏午阳的宿舍楼旁边停一辆卡车,夏午阳给蓬头垢面的中年司机说了几句,冲进宿舍楼后面的食堂,买了三个馒头递给司机,过了饭点,只有馒头了。孟源松傻傻地跟着夏午阳上了四楼,女生楼之前都不准男生上去的,快要毕业了,门卫阿姨也管得松了。来回跑了三趟,把夏午阳整理好的六箱书和两箱日用品搬下来,装上卡车。夏午阳递块白塑料布,请孟源松将箱子盖好掖紧,嘱咐司机:

“师傅,不下雨还好,要是下雨了,麻烦你帮我检查塑料布是否盖好,我的书都是省吃俭用买的,淋湿了多可惜。谢谢了。跟我大哥说,我很快就回家了,别担心我。走吧,路上小心。”

夏午阳回头对孟源松说:“谢谢工程学院的同学!谢谢!你去跳舞吧,我不想去了。”

孟源松走了两步,转过身,“我也不想跳舞,陪哥们来的。你不是问我的名字吗?”

夏午阳扑哧乐了,“是啊,问了,可你没告诉我。”

孟源松挠挠头说:“孟源松,土木专业。一毕业就去广东上班。”

夏午阳说:“后面食堂有水管,去洗洗手吧。”洗了手,她问,“去广东?好远!怎么分那么远?”

“单位在这里,广东是单位所属的一个处,那里工资高。我想多挣钱。”

“这样啊。就是太远了,不敢想!我回老家县一中教书,安安稳稳过日子。”

“当老师也挺好。”

“我们女生不敢跑太远的地方,你们男生可以拼可以闯,干出一番事业,拼出一片天地。好男儿志在四方!”

“你的名字,能——”

“夏午阳,陕大中文。”

“你说话利索,能当老师。我们理科生,在说话上总是慢半拍。”

“我喜欢当老师,从小就喜欢。”

“之前,总盼着快点毕业,真快要毕业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大学生活。”

“是啊!四年如过眼云烟,真是太快了,感觉像做梦。我爸妈我家人都盼着我回去呢,广东,还真没想过。你父母同意?”

“父母也有点不放心,但听说工资高,也没反对。我还有三个弟妹,家里负担重。”

“那祝福你吧,工作顺利,按广东人说法,恭喜你发大财。哈哈,电视上看到的。不耽误你了,我上楼了。”

“那——那好。我回去了。”

看孟源松站在原地没动,夏午阳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几个男女同学在食堂门前探头探脑,孟夏两人都感觉脸发热,就这样尴尬地站了十几秒,夏午阳走出来,说:

“还想聊的话,就找个地方聊聊?”

两人坐在图书馆旁边的木制旋梯上,夏午阳高孟源松两个台阶。沉默了几分钟,夏午阳说了快要毕业的一些趣事,孟源松跟着她哈哈笑起来,也打开话匣,聊了他班同学的事,还谈了他工作后的理想:他要尽快成为一个技术过硬的工程师,挣好多钱,帮父母把弟妹都供上大学。那个晚上是个阴天,无风无月。他俩聊至深夜,内心都有异样的感觉,胸口暖暖,手心发烫,最后依依不舍地分开。

之后,他俩天天见面,逛遍古城大小角落,门票、吃喝、小礼物等,都需要花钱,孟源松被这迟来的爱情弄得迷三糊四,他写信让父亲寄两千元,说是毕业需要,尽管他知道父亲肯定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尽管他知道父亲肯定要到处求人凑钱,尽管哥们都提醒他这份爱只能是昙花一现,但是,夏午阳带给他的青春热恋如滔滔江水,让他难以自持,他根本无力说“NO”,而他之前每个学期的生活费一般三百元左右。

临近毕业,他俩登上华山,一想到再过几天,两人就要天各一方,夏午阳扑进孟源松怀里痛哭,孟源松紧搂夏午阳泣不成声,两人热吻着,诉说着千般爱恋万般不舍。山顶风光无限美好,他们无心欣赏。

夏午阳突然走到悬崖处,“孟源松,一起从这儿跳下去,你敢吗?”

孟源松一惊,冲上去抱下夏午阳,抽噎着说:“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我们还有大把的青春没有过呢!不能就这样死了。”

夏午阳突然含着泪笑起来,她搂着孟源松的脖子,说:“就在刚刚那一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孟源松立刻说,“不能死!不能!”

夏午阳说:“不死!我跟你去广东!”

孟源松愣了,“怎么去?都分配好了!你不是问过你爸妈,他们都激烈反对吗?”

夏午阳亲一下孟源松的嘴唇,一副古灵精怪的神情,坚定地说:“我不去县一中报到!我跟你走!先在你们工程处干着,慢慢再办调动。到时候木已成舟,我爸妈也没办法,他们还是心疼我的。”

孟源松感动得浑身战栗,低头激吻怀里的女孩,“谢谢你!谢谢你!我感动得快要死掉了!就冲你这话,我永远爱你!永远不会辜负你!请你记住,是永永——远远!永永——远远!”

夏午阳回吻孟源松,“我爱你!永远爱你!所以这样做!所以不用谢!”

那一晚,他们待在山上。第二天一早,当一轮红日喷薄欲出时,夏午阳和孟源松,两个二十二岁的热血青年相拥相吻,共同发誓:永生相爱,永不分离,永永远远,永永远远。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一次邂逅,一段牵手,到底是锦程的开始,还是梦魇的序曲,谁能提前预知?谁能理得清?

永远到底有多远?是人生的长度、情感的热度、美好的表达方式,还是顺口说说、应个景而已?

7

孟源松专业对口,直接被分派到珠海工地,大桥处于施工中后期,全线开花,如火如荼。夏午阳的专业对于施工单位,属于可有可无的边缘专业,整个工程处几千人,包括她就三个中文大学生,之前那两个都转行干了别的。暂时没地方安排,她只好在处机关打杂待命。

处机关在广东一个小镇,镇不大,与经济发达的容奇镇、小榄镇等相比,发展一般,没有什么特色工业,老百姓一年四季趿拉着塑料拖鞋,粗喉大嗓、拖着长腔、旁若无人地讲着粤语,感觉他们不是在交流家常,而是在争论吵架。处机关大院,平房三排,楼房五幢,绿草如茵,是当时小镇上最大的一家单位,花园式单位。在当地人眼里,这个流动单位相当有钱,买东西不怎么还价,出手大方,而且他们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北佬”,不会讲粤语,甚至听不懂,所以小小地欺骗一下也是常事。夏午阳住在机关招待所,在职工食堂用餐,帮招待所做点事,非常喜欢这个大院,她老家在西北农村,自然与南方没法比,即使是省城,环境空气绿化等也根本比不上这个大院。她无比羡慕住在这里的人们,无比羡慕在办公大楼上班的职工。看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出入办公楼,有说有笑,多么自豪!多么神气!她幻想着有朝一日,她,夏午阳,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某天,她问招待所的正式服务员小英:“我好想到办公楼上班,你呢?”

小英浅浅一笑,推了推眼镜,低声说:“也想啊,可是,我没有文凭,不够格。”

夏午阳无奈地说:“我是不是也得下工地?我有文凭啊,可他们不稀罕。我看你在复习高中课程,是不是准备考大学?”

小英点点头,“是的,我准备参加自考。总不能当一辈子服务员。”

小英瘦高,瓜子脸,长马尾,性情温和,话语轻柔。

夏午阳没听清她说什么,问:“参加什么?”

“自学考试。连读五年,本科。不用脱产。”

“噢,蛮好。得有毅力,好难坚持。”

“嗯。我想我能坚持,不坚持咋办?不能这样混日子啊。”

“学什么专业?”

“土木工程。”

“天哪!孟源松就是这个专业。不好学吧?”

“是难学,在这个单位,不学这个咋办?别的岗位少,抢的人多,这个专业基本是来者不拒。”

夏午阳叹口气说:“是啊,才来几天,我已经强烈感觉到了这个差别。那我也学土木?你不知道,大学时,我们看不上工程学院的学生,觉着他们又老土又没情趣,嘻嘻。”

小英说:“单位的多数人都土,这里的广东人也土。没办法,我是职工子女,招工来的,否则就没工作。”

夏午阳羡慕道:“你挺好!跟父母在一起。”

小英说:“我爸妈也不在这儿,我爸是普通工人,钢筋工,一直在工地,现在惠州,我妈跟着我爸。”

夏午阳伤感地说:“算了,不奢望能留在机关了,尽快分配了吧,我也想赶紧领工资,寄给我爸妈,算是谢罪。我来这里,他们强烈反对,我妈都气病了!唉,爱情亲情不能两全。”

夏午阳坐平板车,和十几个男职工一路颠簸到珠海西区,其中很长一段根本没有路,成片的香蕉林,坑洼泥泞,越走她心里越打鼓,这工地到底在哪儿呢?不会这么荒无人烟吧?怎么感觉像充军发配?终于到了总经理部,十几排石棉瓦棚跳入眼帘。当晚必须住下,台风要来了,全体防台,交通船全部停开。孟源松,就在江对面的工地。这一路,从花园式大院到珠海城郊到香蕉林再到四处透风的石棉瓦工棚,落差太大了!就像从阳光明媚的山顶跌入黑咕隆咚的谷底!夏午阳坐在总经理部的临时招生所里,四张生锈的高低床,两张破旧的桌子,一个红色的水桶,竹条门根本关不住,铁钩子勉强钩住门框,露着十几公分的空隙。面对别人帮她从食堂打的回锅肉饭,红通通的,其中一半是辣椒和花椒,她没有胃口,实在不想吃。她身体发抖,泪水决堤,又不敢哭出声来。此时此刻,孟源松的怀抱是她最最需要的。可是,他俩被江阻隔,无法相见。风呼呼地灌进来,雨猛烈地砸着薄薄的房顶,像猫那样肥大的老鼠在棚布和地上唧叫窜腾,瞪着小眼,丝毫不怕人。她顾不得隔壁有人,惊惧尖叫,紧蜷身体,双手抱头,靠墙坐在下铺。

“孟源松,你在哪里?我害怕,好害怕啊。快来救我啊!”

“妈,爸,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好怕!对不起,我错了!”

隔壁有人敲墙,说:“怎么了?鬼哭狼嚎?不用怕!有啥好怕的!睡一觉就好了。”

她双手捂嘴,隐忍哭泣。她盯着老鼠,老鼠也盯着她。她流泪一晚,一晚未眠。两天后,交通船开航,她到总经理部人劳科办手续。

人劳科长,四川人,有点酒糟鼻,脸虚胖像白面包,声音沙哑,笑呵呵地说:“要知道你这么胆小,就找个女的给你做伴了。看看,眼睛都哭肿了。”

船到对岸,工人们依次快速走过五十公分宽的木板,人多,孟源松没好意思到船上接夏午阳,站在岸边挥手。一直忍着的夏午阳,走到船头,看着窄陡摇晃的连接板,哇地吐了。这两天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吐出的全是酸水,胃部灼烫,嗓眼酸涩。孟源松冲上船,搂着夏午阳,船老大和工人们都哈哈大笑。一进宿舍,夏午阳万分委屈地拱到孟源松怀里呜呜哭。

孟源松跟着掉泪,一个劲地劝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平安了,别哭了,别人会笑话的。慢慢就适应了,慢慢会好起来的……我爱你,爱你……”

石棉瓦工棚半间,五六平方,一张单人木床,一张办公桌,一个木凳,四个砼试块,两个人造革皮箱,就是全部家当。工地上四川人占百分之八十,食堂以川菜为主,饭菜辣得夏午阳直咳嗽直流泪,孟源松是四川人,饭菜不成问题。晚上,当大老鼠在床上溜达时,夏午阳忍不住又捂着被子流泪。孟源松手足无措,除了陪着流泪,怎么劝也劝不住。

第二天,孟源松跑去买了煤气罐、煤气灶和锅碗瓢盆,就在半间宿舍里开火做饭,煮方便面和挂面。夏午阳第一次吃华丰方便面(当时吃方便面算是奢侈),香气扑鼻,简直是人间美味。她永远忘不了在自己痛苦脆弱的时候,锅里飘出的那个香味!

第三天,她到阳姐厨房,在水泥池里放满水,并非城市自来水,而是从江里泵出来的灰黄浑浊的江水,几乎没有经过沉淀和消毒,就在水泥池里自行沉淀,每次能沉淀三分之一的泥沙。她用水瓢把池子上面的清水舀水桶里,提到房间,烧水做饭。

第四天,她没有依靠孟源松,自己到锅炉房提热水,到简易的石棉瓦浴室冲凉,浴室和厕所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第五天,她早早起床洗漱,穿上黑色短裙、白色衬衣、中跟凉鞋,拿着派遣证,到工程队队长办公室,找人劳员报到。

人劳员菁姐,短发,大眼,长长的睫毛闪动着,笑眯眯地说:“不用急,再休息几天,派遣证我先收下,一周后再考勤,好不好?”

夏午阳不好意思地说:“休息好了,就今天考勤吧,我想挣钱了。谢谢你,孟源松总到你家借东西,还有阳姐家。”

菁姐说:“不用借,只要厨房有,随便拿。还在难受?我听你半夜还在哭。慢慢就好了。工地也有工地的好处,上班相对自由,大家都挺好的,就像一个大家庭。忙归忙,闲的时候大家到处串门,到处唱卡拉OK,相互开玩笑,也没人在意。人际关系简单,都挺快乐的。”

夏午阳鼻头一酸,泪水滚落,她赶紧擦泪,“对不起,不好意思。心里还是难受。慢慢适应吧。”

一个三十多岁的技术主管送文件夹给办公室,看了看夏午阳,微笑着说:“这就是小孟的——新媳妇?”

菁姐点头。技术主管仍微笑着说:“县一中老师不当,跟着小孟到工地,敬佩敬佩!你家小孟归我管,小伙不错,两三年就能培养出来。别再哭了,夏老师,弄得我们工地虐待老师似的。我们对像你这样高学历的老师,还是非常敬重的。”说完把对讲机别在后腰上,戴上安全帽走了。

夏午阳不知说啥,尴尬地站着。

菁姐说:“夏老师,第一天上班,不用那么拘束,这儿有几份文件,上面有领导批示,你就按批示,分别送给部门看看吧。不明白的问我。”

第五天,夏午阳按办公室主任吩咐,整理文件柜里的资料,贴上分类标签。

第六天,当她低头登记收文时,一个文件夹突然从她的头顶飞过,“啪”一声落在她办公桌前面的水泥地上。她吓一跳,转过脸,是年轻气盛的队长扔的文件夹,他边戴安全帽,边快步走,手拿对讲机训话。对讲机里声音杂乱,不时传出刺耳的尖鸣。她起身捡起文件夹,趴桌子上抹泪。

第一个月,她每天上班都诚惶诚恐提心吊胆,队长时常站在门口扔文件夹,主任对谁都不苟言笑,还好菁姐微笑着教她做事。这一个月,实在是煎熬,她整整哭了一个月,每个晚上都忍不住哭。她犹豫,后悔,无数次想当逃兵。孟源松也十分痛苦,他煎熬着她的煎熬,他不敢想,万一哪天夏午阳坚持不住,抬腿走人,他怎么办?!一个月后,两人领到人生第一份工资,孟源松、夏午阳工资加交通费报销,共计一千五百八十九元、一千零一元,孟源松所在的施技股属于一类部门,夏午阳所在的办公室属于三类部门,孟源松自然比夏午阳工资高。夏午阳在出纳递给她的工资表上签名时,右手颤抖。当天下午,她搭工程队便车到斗门邮局,给父母寄了六百元。而当时,县一中老师的月工资是一百一十元左右。

小妹来信说:“当父亲在邮政员递给他的邮政单据上盖自己的私章时,双手颤抖,揣上单据,骑上车子,直奔邮局取钱。还以为单据上写错了,怎么可能是六百块钱?等拿到钱,数了几遍,确认没有错。咱妈拿着钱哭了,说,额女娃不知遭了多少罪!爸妈把钱存银行了,等以后你需要时全给你。你的孝心,爸妈收到了,爸妈不让你再寄钱,让你自己花,千万不要受罪……”

夏午阳泪眼迷离,她收起信,擦干泪,暗下决心:夏午阳,最艰难的一个月挺过去了,不能再犹豫,不能再退缩,不能再让孟源松跟着自己难过掉泪!他在施工一线的高墩高梁上,天天面对滚滚江水和钢筋混凝土,风险够高的了!工资比内地高多了,天上不会自动掉馅饼,没有什么好处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获得的。抬起头,向前看,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半年时间,夏午阳慢慢找着一些感觉,努力多做事多学习多尝试,她剪短了头发,穿上队里发的墨绿胶底鞋和灰色工装,戴上安全帽,揣着笔记本和笔,跳上交通船,爬上简易施工梯,到一线采访工程进度和感人事迹,在方格纸上写新闻通讯和散文,寄给工程处的宣传科和工程局的局报,文章陆续被刊登出来。刚开始,由于害怕,走窄窄的船岸连接板时,她曾掉落水中,被眼疾手快的工人拉起;由于恐高,当她从宽大的空隙中看到施工梯下面江水翻滚时,眼晕呕吐,半步也挪动不了;当她第一次克服巨大的惊恐,走上两边没有防护栏的主桥桥面时,半个小时内,她蹲着,根本不敢站起来,一站起来,江水好像龙卷风,一旋冲天,将她卷走。

有个四川工人笑她:“夏老师,怕撒子哟!脑壳只有知识也不得行,只会纸上谈兵。要学孟工,又有知识,又能在桥上干活,这才要得……”

半年时间,她已能做文秘、记者、宣传、人劳等工作,还担任主持人,主持了元旦文艺晚会。她穿着枣红色的竖纹阔裤套装,化了妆,飘逸大方,声音洪亮;同她搭班主持的小伙子穿着墨绿公路制服,潇洒搞笑。工程队会议室挤满职工和家属,十几个小孩窜来窜去乱喊乱叫,工人们挤在门口和窗户边,用四川话大声吼着:

“这女的是哪个?嗓子亮撒。”

“普通话,硬是好,要得!”

“这就是孟工的媳妇?人家学的就是当老师,普通话肯定没撒问题。”

“对头!”

“老安的幺儿,也要得!”

“老安的幺儿,长这么大喽。”

“孟工,咋把人家县一中的老师骗来了?”

“就是,当老师多安逸。”

“让老师听到,恼火了。”

“怕撒子?这是工地,荒郊野外,想杂个说就杂个说。”

“……”

同事子贡哥领孟源松到顺德容声厂买了两开门小冰箱,又到高速公路边买了走私松下彩电,孟源松在房顶架起天线,晚上小夫妻坐在被窝里,看本港台、明珠台和翡翠台的电视连续剧,不再你瞪我我瞪你或者瞪老鼠。夏午阳渐渐适应工地生活,渐渐自信开朗,把“夏老师”三个字埋藏起来。

某晚,八九个年轻人挤在子贡哥、阳姐家里唱卡拉OK,《潇洒走一回》《偏偏喜欢你》《爱情鸟》《容易受伤的女人》《分手总要在雨天》《相思风雨中》《大约在冬季》等。同排工棚一对夫妻打架,一个拿擀面杖,一个手持菜刀,夏午阳吓坏了。

子贡哥叼着烟,站在门口说:“扯皮(吵架),打锤(打架),隔些天耍耍脾气,舞枪弄刀,就安逸了。”

一个路过的老工人说:“格老子,硬是恼火得很,搞撒子嘛,又世界大战?不打不安逸。”

夏午阳握着话筒唱《渴望》: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

她唱着唱着,不由泪水涌出。

子贡哥笑着说:“小夏,又难过了?我们都看了你登在局报上的《工棚新曲》《大桥恋歌》等,把我们这些‘施工野人’都感动了,还有写大干五十天、焊工刘二的文章,卧槽,把刘二感动死了,他从来没想过,他这样的老工人还能上报纸。”

阳姐端起水果盘,让大家拿水果,“就是,不难过,你看,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大家一起唱歌逗乐,多好啊。有机会,咱们就到处里、局里;没机会,就待在工地,各有利弊。好多技术员到处里上班还待不习惯,不自由,太绑人。”

子贡哥说:“那个谁?杨工,调到处里帮忙,本来两个月,他不到一个月就跑回来了,卧槽。还有财务老庄,调处里当财务科副科长,说每天在办公室要转十几圈,头昏脑涨,待不到半个月,卧槽,又回来了。是福享不了,你说恼火不恼火。”

子贡哥,细高个,大眼睛,长相像郭富城,讲话搞笑,经常自然而然地连带两个字“卧槽”。工地多“粗人”,吼叫喊喝、骂骂咧咧是常事。像“卧槽”“我靠”这类粗词,就像一个语气词,三五岁小孩儿,随口就说,比这类更粗野的,也常说。男女老少常年待在没有人烟或少有人烟的蛮荒之地、长年累月干着与钢筋水泥混凝土打交道的粗糙活计,大多数人都习惯了这种狂放不羁的语言交流方式。

阳姐,圆脸,矮胖,笑起来左腮有一个像黄豆粒的深酒窝,喜热闹,喜说话,也喜抱怨,跟某某某一比,她就开始抱怨,好机会好职位等都被别人抢了,她和子贡哥都不如意啊!常规的总结语是:“你说,我们这么努力干活,啥好处都没捞到啊,人家啥都捞到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子贡哥笑眯眯地说:“老婆,啰唆啥呢。卧槽,我知足得很,你看,月工资——过千,彩电——日立,冰箱——松下,手表——瑞士,卧槽,随便吃啥都行,香港澳门,一抬腿就到,拱北海关,可不就一抬腿吗?还有一个漂亮女儿,多好的日子啊,咱要慢慢地过,慢慢过,晓得吧?”

刚毕业的夏午阳,对子贡哥和阳姐夫妻俩的生活,那是相当地羡慕嫉妒。

夏午阳从子贡哥家出来,在外面散步。菁姐家门开着,她女儿小冰一个人坐沙发上,咬着话筒,唱《潇洒走一回》,嗓音稚嫩清脆。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夏午阳坐在她身边,想说话,小冰摇手示意她不要讲话。唱完了这首歌,小冰喝可乐。

夏午阳问:“你妈呢?”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她没给我汇报,就跑掉了。”

这孩子浓眉大眼,冰雪聪明,两岁多点,嘴巴利索,像个小大人。

夏午阳逗她:“红尘滚滚,是啥意思?”

小冰闪着大眼说:“红尘滚滚,就是红尘滚滚啊。”

夏午阳:“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你有忧伤吗?”

小冰吹唾泡,“小狗不见了,不要我了,我忧伤啊。”

夏午阳:“这歌谁唱的?”

小冰跳起来,“我呀,我唱的呀!刚唱的呀。你好傻。”

当时的夏午阳,不知将来会怎样,不知还有哪些沟坎,不知会遇到谁,比如尚如枫,比如喻寒之。

8

尚如枫某天下班,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几十辆摩托车拥挤在一起,非常壮观。黄灯闪时,她右边一辆摩托猛地冲出去,挂到了她的车子。她一看,不对,自己挂在右扶把上的资料袋不见了!那里面装着她即将去审核的那家公司的管理手册和程序文件,还有钱包。遇到飞贼了!她发动马力,忽地追上去。她想,到下个路口赶紧喊“警察叔叔”帮忙抓贼。没想到,那摩托竟然提前下了岔道,拐进一条小路。她管不了别的,穷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喊:

“抓小偷!那人是小偷!”

追了十几分钟,前面那辆摩托被路人拦住。

尚如枫追上去,两人摘下头盔,尚如枫呵斥道:“小偷!就是你!你挂了我车,把我资料袋顺手牵羊了,快交出来,我那是重要资料。”

摩托男一脸疑惑,“黐线!边个话我偷咗你嘅嘢?”他把车座、后尾箱、背包都打开。没有资料袋!

尚如枫也迷惑了,这个人和他的摩托车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视线,不可能转移赃物给别人啊!她下意识地取下背上的双肩包,拉开一看,原来,她把资料和钱包放双肩包里,由于资料重要,她直接背在身上。她的脸腾地红了,向摩托男挥挥手说:

“算了,算了,我再找找吧。”

摩托男用普通话说:“感觉后面有人死命追我,不知咋回事?还以为被人在马路上一见钟情了!哈哈哈。敢情不是。靓女没啥事,我撤了。”

尚如枫气鼓鼓地白了摩托男一眼,“别乱讲话,小心点!”说完,调转车头,扬长而去。

三天后,她和夏午阳、另两名男审核员一起去一家公司审核,公司在广州郊区,开首次会议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公司的管理者代表,竟然,竟然就是摩托男!

摩托男也惊呆了,说:“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又来抓我了!”

大家一头雾水,审核组长尚如枫冲出会议室,跑到走廊尽头捂肚狂笑。

贯标办负责人喻寒之赶紧问摩托男:“孔总,这是——凶多吉少?”

孔总哈哈大笑,“逢凶化吉!本来咱们初审初认证,我还挺担心的,现在不用担心了,肯定过。”

喻部长又问:“你认识这个组长大人?老同学,意外邂逅?”

孔总摇头,“不是老同学!一面之交,不过她欠我的,这次得还给我,我想,应该吧。你们还是打起精神来应对,不要大意。”

孔总失算了,尚如枫在笑过之后,悄悄命令审核员:都给我从严审!快狠准!刚审核半天,听了被审核部门的汇报,喻部长坐不住了,找孔总报告“险情”,问题挺多,不合格挺多,其中尚组长审核的质管部部长快被审哭了。因为是初审,厂长下了死命令:必须一次通过,拿到证书,这是工厂的重要荣誉。为了这个目标,关键部门的关键岗位人员,头上都顶着自己负责的要素(就是把标准条款,分解分配到岗位,若哪个岗位影响了审核通过,就必须负责任,轻则批评,重则降职、换岗或辞退,所以,被审核人员都非常紧张)。喻部长与夏午阳年龄相当,齐刘海,波波头,眼睛细眯眯,面相和气,做事果断。

她说:“孔总,午饭时先把他们搞定吧,把能喝酒的几位叫上,先灌他们迷魂汤再说吧。咱们是初审啊,问题肯定不少,这种审法,肯定通不过的。”

午饭时,大家一坐好,尚如枫就说:“不喝酒,下午还要干活呢!把酒撤了吧。谢谢孔领导!谢谢喻部长!”她先下手为强,把白酒、红酒、啤酒和酒杯都撤了。尽管孔总劝说“少喝一点点”,尚如枫始终坚持原则,孔延明孔总实在搞不懂尚组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下午开审,他心一横,传话下去:

“不要担心,让他们审吧,看能怎样?!”

三天后,审核结束,召开末次会议。审核员分别通报了各自审核的情况,尚组长示意夏午阳把“不合格及整改建议”交给孔总,然后朗声宣读“审核结论”,待审核组开具的八份“不合格报告”整改关闭后,通过认证,发给证书。工厂职工欢呼雀跃。孔总和喻部长这才明白过来:严格审核,发现问题,提出建议,但正式的“不合格报告”并没开具太多,以便于他们尽快整改,尽快拿证。

审核员上车,准备离开,喻部长说:“太感谢你们了!我们一定尽快整改。”

尚如枫说:“我要出去连轴转、一家接一家审核了,差不多两个月。你有啥问题,直接联系小夏吧,直接打她电话。”

孔总不好意思地说:“留你们留不住,审核完了,可以喝点酒嘛。这么急匆匆走。”

夏午阳说:“谢谢领导!真要喝,你未必喝得过尚组长!”

另两个男审核员跟着笑起来,“就是!孔总这是给尚组长下战书吗?回头你单独约她。”

孔总摆手,说:“不敢,不敢!我要是单独约会这么漂亮能干的女士,一怕被她老公痛打,二怕被我老婆罚跪搓衣板。哈哈哈。”

喻寒之说:“领导,你不是号称钻石王老五吗?这么快,就有老婆了?没听说啊。”

夏午阳指了指尚如枫,刚想开口,被尚如枫捂住嘴,“你被禁言了!”然后对司机说,“师傅,走吧。”

夏午阳和喻寒之很快成了好朋友。当夏午阳心碎无助时,喻寒之一直陪伴着她。

喻寒之,福建人,书香门第,父亲是美院的教授,母亲是中学老师。她学经济,但画画很好。父母不想让她离家闯荡,可她还是在工作两年后,和刚结婚的老公一起出来了,先在东莞,后在佛山,再到广州。她老公圆脸,微胖,有点秃顶,言谈风趣,喜欢看天文、科幻、哲学等书籍,喜欢打桌球、乒乓球并和球友畅饮。她老公宠着她,虽然也有争吵,但那个男人让着她,把她搂在怀里,任她挣扎,就是不松手。两人共同决定,做一对丁克夫妻。他们每年出国旅游。这可让“土鳖”夏午阳羡慕不已!出国旅游对于夏午阳来说,还遥不可及。

夏午阳说:“你的故事太短,三言两语讲完了,不好玩儿。”

喻寒之说:“要那么长、那么痛干什么?看看你,够写一本小说了,可是让人心疼。别人的苦大仇深,我看看、听听得了,我还是愿意过我自己这样的生活。”

夏午阳:“你的生活,四个字‘波澜不惊’,两个字‘幸福’。”

喻寒之:“托翁说过:‘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感觉都差不多,辨识度虽然不高,但是稳呐!若像过山车,忽上忽下,我受不了。我只坐过一次过山车,吐得稀里哗啦,之后,永远,都不会再坐。所以,我清楚地知道我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她停顿几秒,接着说,“其实,一个人只要能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清醒’,并按此走下去,也就没有太大的后悔和遗憾。”

夏午阳:“这个真的很难!比如,你现在说你知道‘自己的清醒’,可过了若干年后,也许你厌倦了,后悔了,感觉‘自己的清醒’并非‘自己真正的清醒’,你突然有了新的觉醒……”

喻寒之:“打住打住!绕口令啊,说得我头晕。”

两人站在珠江边,望着江里的游船。

喻寒之问:“坐船游珠江,有兴趣吗?”

夏午阳双手捂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幽幽地说:“你起码还知道‘自己的清醒’,可是我的清醒是什么,我却不知道。多么可悲!喻寒之,你说,到底有没有永远?你怎么解读永远这个词?”

喻寒之想了想说:“我认为,永远可以是永恒,你读过那么多书,不需要我再举例说明;永远可以不远,五年,十年,五十年,永远可以丈量,用什么丈量呢?自己的心。”

夏午阳:“你怎么看中你老公的?”

喻寒之:“假设是你相亲,像我老公这样的男人站在你面前,你会相中他吗?不要多想,立刻说!”

夏午阳:“应该,不会。”

喻寒之:“是啊,他的外形确实一般,甚至有点丑,对吧?要说我对他的秃顶丝毫不介意,那是假的。但是,我让他坐下来,一开始聊天,他就显示出了他的优点。第一次见面我就很作,嫌饭馆吵、湖边冷、茶馆闹,换了三个地方,最后换到一家美术书店,我俩靠着书架继续聊,即使是美术,他也能聊得来。第一次约会,我获得了这几个信息:一,他在外形上弱于我;二,他愿意为我让步;三,他愿意为我耐心;四,他愿意了解我的喜好并以我为主;五,他看书多涉猎广不狭隘;六,说话幽默,喜欢运动旅游,生活起来不会太枯燥。结婚几年了,他大体如此,并没有大的改变。”

夏午阳:“天呐!你是福尔摩斯?你是找爱人,还是找犯人?还分析得这么透彻,你还应该写上他符合‘婚姻标准10.10.10’,不符合的给他开几张不合格报告,让其整改,待不合格完美关闭后,再通过准予结婚认证。”

喻寒之:“不用天呐,没啥天呐。我是找爱人,但不是找纯情恋人。婚姻不同恋爱,恋爱,尤其是大学里的恋爱,可以不顾一切,可以轰轰烈烈,但是婚姻,能清醒时最好还是清醒点。我当时参加工作一年,就是要找结婚对象,他是别人介绍的。我并没有审问他,而是观察他,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像你,热恋不到两个月,就急吼吼跟人家跑到野外荒郊。说好听,你是为了爱情;说不好听,你是缺心眼呢!爱,要的;了解和懂得,也要的,而且更重要。”

夏午阳望着倒映在水里、向四周发散开来、色彩斑斓的灯光,心想:孟源松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我们的婚姻,难道真的是一时冲动?

9

在珠海待一年后,工程队职工陆续转场。先遣人员已勘查好新工地,用沙土石块填起一大片水稻田,盖了十多排石棉瓦工棚,还建了水泥地篮球场。当工地打下第一根基桩时,孟源松和夏午阳,乘工程队五十铃到珠海拱北,转乘长途汽车到广州,转乘卧铺大巴到蕉城,转乘中巴到东塘村,一共十五个小时。道路不好走,卧铺大巴臭烘烘,夏午阳下了车子,身体软绵绵,头晕蒙蒙。新工地,双职工可以分到一间宿舍和半间厨房,门前就有自来水管,夏午阳蛮开心,不管怎样,条件比之前好了呀!但是,工资却比之前少了差不多一半。听说,项目中后期,工资会提高的。

作为现场技术员,孟源松不分昼夜,只要他那组分管的工程在做,尤其是灌孔,不管几点,他都得在现场盯着。压力一下子大起来,他丝毫不敢怠慢。夏午阳还在办公室,除了以前的工作,她还做广播员,工地掀起大干热潮或开展劳动竞赛时,她每天到一线广播两次,为工人们加油鼓劲!闲暇时,她开始看一些施工规范,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偶尔问孟源松,他不耐烦,总说:

“干好你的工作就行了,学这些干啥?自己给自己添麻烦嘛。”

项目所在的东塘村,以种植水稻、香蕉、甘蔗为主,村子不大,路边有几间小作坊,村里有杂货店、服装店、发廊、药材店、手工银店、走私电器店等。不管店大店小,都在门边摆一张茶桌,天天冲泡工夫茶。小茶壶里三分之二茶叶,茶水浓烈,不经常喝的人会醉茶。夏午阳在服装店喝过一次,只喝一小杯,又苦又涩。夏季单衣基本十元一件,夏午阳买了两件雪纺上衣。杂货店有一个圆箩筐,里面扔着黄色碟片,大人小孩乱翻乱找。发廊除了剪发烫发,还有按摩、色情服务等。若看到认识的人在理发,特别是男人,就会有人起哄:

“哎呀!松筋!松筋!安逸!安逸!哈哈哈。”

村民把自己种的蔬菜、水果和打捞的鱼虾等,拿到项目驻地篮球场卖,价格都是他们自己定的,忽高忽低,也没人太在意。所以,村民们对男职工统称“老板”,对女职工统称“老板娘”。广东就是老板满天飞啊!就连单位职工,都叫工程处处长“老板”。

工程局职业学院培养的“大学生”陆续报到上班,有技术、会计、测量、试验、物资、机械等专业,紧扣施工一线需要,只有中专和大专,只有职工子女才可以报读。他们从小就跟着父母在工地跑腾,一两年、两三年换一个地方,不停转学,若学校太远了,就只能休学。很多子女,从小学到初中要转四五次学,能正儿八经考上高中的很少,通过高考考进大学的更少。但是,他们熟悉工地,工地就是家,上手很快,轻易不会跳槽。夏午阳在一篇文章中称施工单位是“流动的吉卜赛部落”。

夏午阳想去职业学院学试验,学制一年半。

孟源松说她疯了,冲她喊:“你想怎样?学这干啥?!想当队长?!还是处长?!”

两人别扭了一段,夏午阳放弃。

又过了一年多,队里传出了爆炸性新闻:一个年轻女职工,比夏午阳大两岁,查出了肺癌!她跟老公也是大学时恋爱的,并跟随老公来到这个单位,她学法律,在物资部发料,平时少言寡语。她老公爱做家务,买菜、杀鸡、宰鱼、煲汤、烧菜、扫地、擦桌子等,高高兴兴、麻麻利利干活儿。外人羡慕得很,她却常常烦躁,偶尔皱着眉头训:

“这地刚扫过,别再扫了!我看书,别在我眼前晃。”

工地医务室的老医生劝她吃中药治疗,她老公骑车带她到东塘村的中药店,据说是三代中医世家,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中医给她诊脉瞧病,开了中药,石棉瓦工棚到处飘散着浓浓的中药味儿。三个疗程后,她回安徽老家了。

这件事让大家心中惶惶:怎么回事啊?这癌说来就来?去年工程局医院还下来检查身体了,她也拍片了,没癌症啊!也没听她多么剧烈地咳嗽啊?还这么年轻,这咋说呢?法律本科生,到咱这工地算埋没了。老公伺候成贵妃,还得这病,唉……

这件事还在议论中,另一件更可怕的事发生了:一天中午,夏午阳坐在工地河边的广播室中写稿子,准备下午一上班就播出。突然,一声巨响,就像大爆炸,震得广播室摇晃,夏午阳条件反射般地跳出来,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行走外移的挂篮坠落河中(单只挂篮自重五十多吨)!对讲机顿时尖叫乱响,几个工人跳进河中救人,一个测量员费力浮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地说:

“快!快!河里还有人!还有两个!快救他们!快……”

大车小车飞驰而来,专业潜水员入水了,人们万分焦急地等待着。其中女测量员的家属跪在河边痛哭祈求。

她母亲疯一般地喊:“她不会游泳啊,不会游泳啊。一定要活着啊!活着啊!老天爷,保佑她啊,求求你……”

女测量员的父亲,老实巴交的砼工,哽咽着磕头。

女测量员的老公,搂着一岁多的儿子,头抢地,泪如雨。

三名测量员在午休时间加班,本想赶一下进度。没想到,作业队只是把挂篮移了出来,并没有完全固定好,准备下午上班再加固。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另两名测量员被打捞上来,都没有呼吸了。他们被压在沉重的挂篮下面,即使会游泳,也没办法动弹。

除了女测量员,还有一名刚毕业的男大学生,来自东北的小诺,一个瘦小白净内向的小男生。工程队大多数职工还没来得及认识他。

女测量员的父母和老公扑上去,对他们而言,简直无法接受。两个多小时前,一家人还一起欢笑着吃午饭,这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河边的职工和家属跟着掉泪。夏午阳和孟源松双手紧扣,两人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那几天,施工暂停,全面整顿,驻地没人再唱卡拉OK,也没人再打篮球。

会议室里,一副枣红的木棺,一盏灰暗的油灯,一阵阵时高时低的绝望悲戚的哭声。小诺的母亲,一位饱经风霜的中年妇女,头发蓬乱,坐地上烧纸,工会代表和医务室的医生守在门边。小诺的父亲在他十岁时病逝,这位母亲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小诺拉扯大,并供他上完大学。然而,老天却如此残酷无情地收走了她最亲爱的儿子!面对儿子的遗体,她昏厥了几次。对她而言,天地崩塌,她失去了一切希望。盛夏高温,遗体不能多放,第三天火化了。工程队原本担心家属纠缠不休,但是这位母亲话语不多,她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回去了,她只想让儿子安宁地离开。

又过了半年,施工接近尾声,投资方资金出现问题,工程暂停。除留少数职工等待收尾外,大部队开始转场。一部分转移到广西,一部分转移到浙江。孟源松留守东塘,夏午阳先转到浙江新工地。一路颠簸,刚到驻地,夏午阳感觉小腹疼痛,下身出血了。她一向例假不准,还以为是痛经,实在忍不住,叫同事送她到附近医院,结果却是:流产了。同事打电话通知孟源松,孟源松急忙赶过去,两人抱头痛哭。

孟源松嘴上没说,但内心还是责怪夏午阳:你一个女人,结婚两年多了,怎么连自己怀孕都这么马虎,尽管是避孕的意外事件,可你也应该有感觉啊!坐长途车颠簸几百公里,怎能不出事?可怜我的孩子啊!夏午阳,真的有点恨你!

看到这种情况,单位就让孟源松留下照顾夏午阳。夏午阳悔恨自责心疼,独处时又哭了很长时间。过了半年,两人心情好转些。夏午阳惊喜地看到工程处的文件,单位实行人事制度改革,机关部门和岗位重新设置,允许全处职工报名,竞争上岗。她仔细研究了企业发展部部长职位,感觉既是机会,也是挑战,而且是巨大的挑战。经过流产一事,她想让自己稳定下来,有一个好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当她激动地将此事告诉孟源松时,孟源松正看电视,他扔了遥控器兴奋地说:

“这是真的?你不是学管理的,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你觉着你能行?”他看了文件,有点沮丧地说,“部长算了吧,还是试试普通岗位吧。比如,办公室秘书、宣传科科员等,也许还有戏。不过,你真要报名部长,我不反对。家是两个人的,我肯定还得在工地上,等你稳定了,咱们赶紧要孩子,原先还没啥感觉,这孩子一流掉,我却非常想要孩子了。唉!”

一谈到孩子,两人都沉默。夏午阳胸口发堵,走了出来,和同事打了一会儿乒乓球,到办公室填了报名表,给处里发了传真。

夏午阳,孤注一掷,背水一战,她必须抓住这次极其难得的改革机遇,逼自己一把,迎难而上,争取得到一个更大更广更好的发展空间。为了她自己,为了家庭,为了孩子,她必须搏一回!幸亏她买了企业管理、品牌策划,包括CIS等方面的书,幸亏她都看了,幸亏她也琢磨了,幸亏她对来自工程处、业主和施工当地交通主管部门的文件,也都浏览了,还做了笔记。她用半个月时间,写出了竞岗演讲稿:我是谁;我的经历和感悟;我的特长和优势;我的弱点和劣势;我的工作设想和目标;除本岗外,我还能做什么。当她站在处机关办公大楼的发言台上,望着上百名陌生的面孔时,最初那几秒,她的心情无比忐忑,感觉眼泪快要夺眶而出。当她猛掐自己的手腕、让自己镇静下来、目光向前声音洪亮脱稿演讲时,她被自己感动了,越说越激昂,一些没有写在稿子上的话语也突然冒出来了。演讲完,她移到旁边,深深鞠躬。掌声响起,有人向她投来赞许的眼神。三天后,领导和群众评议分数公布,她成功了!成功竞争上岗!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机会靠自己争取,没有人会拱手相送。

10

到机关上班的头两三年,为了尽快熟悉并做好新的业务,夏午阳更拼了!学习、培训、工作,成了她生活的主旋律,每天晚上加班到深夜,在办公楼一楼。她的宿舍是一间办公室,在六楼,一张单人铁床加一块木板,便成了双人床,一个旧办公桌,一个旅行箱。她乘车到广州的标准文献出版社,陆续买了五十多本关于发展战略、管理绩效、形象策划、标准实施等方面的书籍,如饥似渴地狂学起来,边学边做读书笔记。除了单位允许参加的培训外,她自费参加了多个培训班,深圳、广州、珠海等,接触各类优秀的人越多,她越感觉到自己的贫乏,她必须努力再努力,拼搏再拼搏,她,还差得很远呢!

某次到深圳培训,她乘车到珠海,由于天气原因,渡船推迟,到蛇口已是晚上十一点多,她和另两名陌生男子一起坐“黑的”,一路惶恐,一个路口竖着招待所的牌子,司机让她下车,他还要送另两个人。下了车,路边黑咕隆咚,没有看到招待所。这是条单车道的小路,子夜时分,路灯灰暗,前方黑暗。夏午阳双手抓紧双肩包的带子,没敢停留,撒腿往前跑,泪水飞溅,脚步声和心跳声咚咚咚回响在空中。还好,还好,看到了招待所,她嘭嘭拍门,前台没人,两扇门从里面锁上了。她筋疲力尽,抹了把泪,跌坐在门前。

某次她出差返回,飞机晚点,到广州已是深夜,次日一早还有一个重要会议。从白云机场到工程处,因为被“卖猪仔”,她被迫换了三次车,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真是惊心动魄。

尽管她万分努力,可隔行如隔山,有时还是会“开黄腔”,尤其是到工地检查时。她知道有人嘲笑她挤对她,她也明白有人爱护她帮助她,她特别敬重一位老经济师、一位老工程师,他们即将退休,却愿意助她一臂之力,她心存感恩。她想:终有一天,我对工地的审核,会让你们佩服的!她又借了施工规范、试验规程等专业方面的书,努力地学习,努力地背诵。相对于现场人员,她照本宣科,有些教条。但是,现场人员,常常有些随意,典型的“中国式管理”。所以,各级领导像灭火器,到处“救火”。

老公都在外地,夏午阳和小英、小文等几个“留守女士”一起相互安慰,相互帮助,抱团取暖。

小英已拿到土木工程本科毕业证,竞争到处机关施技科做设计,加班加点,任劳任怨。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个西安男。这个西安男也是职工子弟,文科生,络腮胡子,中等个头,敦实憨厚,生活能力弱点,但工作能力很强,文章写得很好。

小文大大咧咧,有口无心,隔着大老远,就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小文老公已经当上项目经理,分了两室一厅,夏午阳羡慕万分!小文儿子一岁多,像“大头儿子”,头大身体瘦,眼圆皮肤白,一感冒就扁桃体发炎,高烧三十九、四十度,小文背上儿子,骑单车冲进镇医院,一吊液体就是四五个小时。看着小文剪的超短发和辛苦忙碌,午阳心酸,她写了篇《留守女士的冲锋陷阵》,发表在工程局局报上。

小文看了,慢悠悠地说:“大学毕业,第二年春节,假如,假如我没有去外婆家,就不会遇到他,也就不会来广东。可是遇到了,怎么办?躲不开啊。日子还得过,就这样过吧,工程局、工程处的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过的?我没你那么敏感,你心事重,我傻,哈哈哈。不过,看了你的文章,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带儿子去工地,一家人在一起,彼此照顾。你说女人不容易,男人一个人在工地,也不容易!”

小文带儿子去了江苏工地。

小英去了技术研发中心,在厦门海沧大桥,跟她老公并不在一个工地。

这几年,夏午阳闷头往前冲,没有心思想别的。孟源松转场江苏,当了项目技术部部长、项目副经理等,也非常忙碌。两人分居两地,聚少离多,有一年只见面三次。孟源松想要孩子,夏午阳疲于工作,暂时不想要,两人因此大吵过,也因为别的事情闹过。孟源松的话越来越少,情绪低落,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夏午阳并未在意。

婚后第六年,夏午阳感觉自己的事业稳定了,与孟源松商议要孩子。孟源松不怎么热心,夏午阳便请了几次假到工地,半年过后,她也没怀上。

某天,孟源松突然打电话告诉她:“我跳槽了!月底就走。一家监理公司,总部在深圳,他们老总硬挖我走。”

夏午阳又惊又喜又忧,“真的吗?那咱俩离得就近了。监理也要跟项目到处跑呀。工作做得挺好,干吗改行?”

孟源松的对讲机响起来,他说:“我有事,先这样。就是告诉你一声。”

夏午阳握着电话,有些失落,心想:改行跳槽这么大的事,事先没说过,过后只是知会我一声,我成什么了?孟源松,咱俩何时变得如此生分了?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舒服呢?

孟源松离开工地,先到深圳报到,十多天后他回了家。第一晚,他欲火焚身,做爱三次。夏午阳提醒他,要科学怀孕,一下子做太多也怀不上。

他闭眼趴着,说:“午阳,我想找回咱俩热恋时的那种感觉。”

夏午阳问:“今晚找到了吗?”

孟源松迷迷糊糊地说:“也许吧——不知道——说不清。”随即鼾声响起。

近几年,尤其是孟源松有了职务后,比现场技术员自由轻松了,应酬也多起来,也时常有机会出入舞厅、夜总会等娱乐场所,那里豪华灰暗嘈杂,三陪女浓妆艳抹豪乳半露短裙齐臀,男土豪左搂右抱满嘴秽语醉眼迷离,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肉欲气味。雄性动物躁动着,死命盯着雌性动物血红的焰唇;雌性动物争抢着,都想第一时间被雄性动物捕捉,多做几单生意多赚些钱。在那里,人的动物性被无限放大,人内心最隐秘被约束的那个“欲望魔鬼”冲出樊笼。说白了,在那里花钱买乐,最简单,最直接,最刺激,也最无耻。处于那种场合的男人,被那些特殊的女人引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男人的生理本能,妻妾成群是每个男人的“土皇梦”。当孟源松第一次到夜总会,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女郎站一排,请他任意挑选时,他确实有点尴尬,内心发虚,不好意思直视这些只有在这种场合才会存在的异类美女,但是他是男人,就像别人说的,是男人,“家伙”管用,就不要缩!经历几次后,他便不再发虚了,他学会了跟这些异类美女调情。再以后,偶尔地,他也买一回“宿醉一夜情”。再以后,他每次都点名玉芳,不再选别人。

尹玉芳,十九岁,江西人,长相一般,身材惹火,略显忧郁,相对安静。她对孟源松说,她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妹,爹妈都没啥能耐,太穷了,她才跟着别人出来混。孟源松对她鬼迷心窍,欲罢不能。当她不辞而别、去了深圳时,他立刻跳槽到了深圳,找了十几家夜总会,也没找到她。当他面对夏午阳时,他痛恨自己鄙视自己,背地里抽自己大嘴巴,他想找回大学毕业前最后两个月和结婚头两年他对夏午阳的那种炽爱那种依恋,可是,他知道,他已经不爱夏午阳了。至于他真的爱尹玉芳吗?他不确定。他对玉芳,不像他当年对夏午阳的那种爱恋,那种爱是在阳光下的;对玉芳,都是在半明半暗半醒半醉的状态下,享受着肉欲罪恶的快感,他从来没有在光天化日下,见过素颜的玉芳。但是,他非常确定的是:他无法离开她的身体!他必须找到她!他必须蹂躏她!将来他不知道会怎样,现当下,这就是他人生的重要使命!

这半年里,夏午阳多次打电话催他回家,有几次准备到深圳找他,他搪塞说,他被派到广西,没在深圳。他的闪烁其词,让夏午阳起了疑心,当她追问时,他提出离婚,态度十分坚决,而且不做解释。他实在难以启齿,有些“鬼”,只能暗藏心里,烂到肚里,无法说出。

那段时间,孟源松找尹玉芳找不着,夏午阳找孟源松找不着,各自疯狂着,煎熬着,痛苦着。

夏午阳顿然发觉,自己孤孤单单,她为这个家拼搏了几年,到头来,老公没了!家没了!一切都成了空!

那是他俩结婚第七个年头,“七年之痒”定律真的如此残酷吗?这个魔咒真的打不破吗?

谁说广东只有春夏秋——无冬,那个冬天,冷空气一波接一波,广东的冬天,气温看似不低,却冷透了,透心凉。

某晚,冷风猛烈地刮着,夏午阳喝了一瓶红酒,把她和孟源松的照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掏出一瓶安眠药,倒入口中。

……

11

当她醒来时,躺在医院里,喻寒之握着她的手,喻寒之的老公站在旁边。

这段时间,喻寒之夫妇几次开车过来,陪伴着她。喻寒之还请了一周假,劝慰她安抚她。昨晚,喻寒之正看书,突然站起来说:

“走吧,去看看夏午阳!”

夏午阳住在小三层宿舍楼,一个八九平方的开间,有卫生间和简易厨房。她的门怎么也叫不开,邻居说,晚上十点多还看到屋里亮着灯呢。喻寒之老公借了邻居的铁锤,砸开窗户跳进去。两人火速将夏午阳送到医院,经过洗胃抢救,夏午阳睁开了眼。

喻寒之流泪说:“夏午阳,你这是干啥呀!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为这样一个男人,你有必要吗?值得吗?你还有爸妈哥姐小妹,这些亲人不重要吗?要不是看你现在这样,我真的想打你!”

喻寒之老公轻声说:“小夏,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都会过去的。”

喻寒之走到外面,扶墙哭泣。孔延明开车送尚如枫过来,尚如枫急切地问:

“她没事吧?”

喻寒之说:“她没事了。你进去看看吧,我这心里憋得快要爆炸了。”

尚如枫坐在床边,理了理夏午阳的头发,握起夏午阳的手,慢悠悠说:“小夏,没事了,啊。你这次表现,我直接开严重不合格!什么最重要,命!有命就有一切!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傻吧,你。”

夏午阳忍不住乐了,“尚疯子,这么温柔可不像你!不用小心翼翼宠着我,想说就说想骂就骂,想打也可以。”

尚如枫忽地站起来,恶狠狠地说:“第一,夏午阳,我严重警告你,生命只有一次!生命不是开玩笑的!生命来自父母!你不能想扔就扔了,太不负责任了!胆小鬼!这点风浪都过不去,还算人吗?!如果小喻不临时赶过来,你小命休矣!现在做鬼了!想过没,你这一死,那个什么孟源松,会为你殉情吗?你这一死,让生你养你的爸妈怎么活?!”喻寒之进来,尚如枫接着说:“第二,孟源松这件事,算是翻篇了,不接电话,就给他发短信,让他立刻马上回来办离婚手续!若还不回来,就让公安局‘通缉’他。学学黛玉葬花,把他葬了吧!把他的照片发给我,我要记住这个人,以后见一次骂一次!其实,这样结束,对你还很长远的人生来说,不见得是坏事,说不定是上天的恩赐。第三,咱们都是从外地过来闯荡的,都不容易,拜托你以后不管遇到天大的事,都往开处想,我们不想再为你操这么重的心!假如这次你‘得逞’了,让我和小喻多痛心!让我们悔到肠青,后悔我们没有守护好你!我们还得为你上坟送花烧纸,烦不烦呢!必须好好活着!你还得为我卖命呢。听清楚了没?”尚如枫说完泪水喷涌。

孔延明拍拍尚如枫的肩膀,“没有那么严重,是不是,夏老师?”

夏午阳轻声说:“尚疯子的话,我一字一句记下了。不过孔总说得对,真的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严重,我也不是——蓄意自杀!那瓶里好像只有二十几粒药吧,记不清了。这些天我总失眠,就买了安眠药。昨晚喝晕了,不知怎的都吃了。”

喻寒之长出一口气,说:“我就说嘛,之前我请假陪你时,你虽然有些绝望,但还不至于到撒手人寰的境地。怎么突然就自杀?这下解释通了,虚惊一场。当时医生问你吃了多少安眠药,我们不知道啊,就把瓶子给医生看,医生立刻洗胃。平白多受罪了吧?”

尚如枫说:“小喻做得对!紧急关头,先抢救。”

喻寒之说:“尚老师,孔总,你们走吧,夏老师没事了,我陪她,估计明天就出院。老公,你也回去吧,过两天来接我。孔总,还得请假几天。”

尚如枫抢着说:“你请假,他必须同意!好吧,我们先走了,有事随时电话。”

夏午阳坐起来说:“没事,没事,都走吧,我明一早就出院回家了。”

喻寒之说:“此事由不得你,我说了算!你一出院我就走。”

三人离开。夏午阳笑着说:“你们孔总跟尚疯子好上了,嘻嘻。”

喻寒之也笑着说:“看样子应该是。两人深夜同行,不会已经……哈哈。”

夏午阳做鬼脸,说:“下次讨要喜糖。我这么晦气,她应该喜鹊叫喳喳,是不是?是不是?”

喻寒之手舞足蹈,说:“你这什么歪理?标准哪条哪款写的?看看你,哪像刚从死亡边缘抢救过来的患者?”

夏午阳嬉笑,说:“我呢,卡在标准8.3,目前要进行婚姻不合格品的处置。尚疯子呢,卡在标准8.5,她正处于婚姻改进阶段。”

喻寒之笑得前俯后仰,跺脚说:“笑死我了!可别再发挥了,万一哪天开会,我正发言,一想起你这话,直接笑喷。幸亏是小镇医院,急诊也没人,要是在广州大医院,必须悄悄地。”

夏午阳凑到喻寒之耳边,悄悄说:“喻部长,这里没有护士没有敌人,咱俩逃吧。”

半个月后,夏午阳和孟源松,办了离婚,和平分手。

夏午阳的爸妈知道了,万分心疼,让午阳大哥陪着他们到广东看望女儿。爸妈咋看女儿都受尽委屈,不停抹泪,希望午阳能调回老家,他们要好好弥补照顾她。夏午阳想带他们到处玩一玩,可是爸妈哪有玩的心情?!夏午阳劝说爸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不想调回去,她的工作已走上正轨。爸妈只好回去了。

夏午阳收起伤痛,全身心投入工作,本职和兼职她都拼命干,一出差就是一两个月。写了几篇论文,其中两篇获得广东省质量管理协会优秀论文奖,她到花都开会领奖,认识了矮小精干、雷厉风行的女秘书长,她十分钦佩这位广东女士,向秘书长讨教了很多问题,秘书长当场解答,过后想起别的就打电话再告诉她,她受益匪浅,感动万分。

那些从眼前飘过的形形色色的人,都不是平白无故飘过的,比如林帆永。想起来了吗?对,就是林帆永。

12

自从在珠海拱北见过夏午阳之后,不知怎的,林帆永惦记着她。他向宋金枝要了夏午阳的电话,但是没有打。宋金枝对夏午阳讲了此事,夏午阳晨昏忙碌,并没放在心上。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林帆永突然造访,她正上班,他说他办事路过,就进来看看,她没有怀疑。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闲聊,临走前林帆永拿走她办公桌上两本书,说是借看。她没有挽留他。

过了一段时间,宋金枝打电话说:“林设计师诚恳问了一些你的情况,我如实告诉他了。午阳,我想这应该是老天的新安排。林设计师,唐国盛挺了解的,说人挺好,把爸爸的工厂给了弟弟,自己出来打拼。他要是追你,你不要立马拒绝,先处处看嘛。”

夏午阳放下电话,开始回忆林帆永的举动,她摇摇头自语道:“想啥呢?怎么可能?我没有这种感觉。”

一个周末,她在走廊晾衣服,听到宋金枝尖细的叫声:“夏午阳,快,换衣服,咱们出去玩。宋元,叫午阳阿姨。”

夏午阳欣喜若狂,迅速换好裙子,背上单肩包,冲下楼,一把抱过宋元,在小脸上亲吻。

唐国盛又提意见了:“不要省略最主要的‘唐’字,行不行?唐宋元,哈哈。来,让爸爸抱。”

夏午阳问:“今天这么有空?终于把小公主带来了。想去哪儿玩儿,咱们到大门口乘车。”

宋金枝挤眉弄眼,说:“不用,我们有车,还有司机。”

到了办公楼前,林帆永从车里出来,高高兴兴地说:“夏老师,你好,请允许我为你们服务。去公园,好不好?”

几人一起玩,大部分时间都逗唐宋元,这孩子太可爱了,圆圆的大眼睛,红嘟嘟的小嘴儿。孩子玩累了,在唐国盛怀里睡着了。林帆永和夏午阳信步闲聊。林帆永发现,夏午阳的气色比三月底那会儿好多了。

之后,林帆永经常找夏午阳,夏午阳经常出差,他多次扑空。

夏午阳对林帆永说:“你那么好的条件,去找一个适合你的人吧。我没有心情再谈恋爱。咱俩不合适。”

林帆永说:“没事,你不要有压力,就算交个朋友吧。”

一年后,林帆永被派驻悉尼,他握着夏午阳的手说:“午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申请让你跟我一起出去。”

夏午阳说:“对不起,我不具备那样的条件。”

林帆永说:“我请求你接受我。我的父亲是个暴君,不疼爱我的母亲。从我内心,我想做一个疼女人的男人,当然,不一定是好男人,但我一定会疼我爱着的那个人。所以,这些年我不敢轻易许诺跟谁结婚,因为我内心还不确定,一旦确定,我想我会做到。我不敢说永远,我不知道永远有多远,然而,我会做好每一天——我能做到的每一天。”

夏午阳说:“我非常感谢你!你出发吧,祝你早日遇到那个真正让你疼爱的人!祝福你!”

13

唐国盛和宋金枝调到了深圳,薪酬又涨了。

夏午阳调侃他们:“又升迁了!就一个女儿,真不知你们挣那么多钱干啥。”

宋金枝说:“我下面三个弟弟,读书都不灵,我妈打我记事起,总是生病,我爸除了干活,就是在医院伺候我妈;我老公也是老大,下面四个弟妹,都眼巴巴等着我俩顾着他们呢,挣钱不少,可多累啊!一多半都分给他们了,分到每人,也没多少。”

夏午阳说:“你的苦你的重担,我知道,逗你玩呢。赶紧继续拉套赚钱。”

“非典”刚过,唐宋夫妇转战上海了,唐宋元在上海上学读书,成了上海小囡。

尚如枫还是风风火火,到处刨钱。她在广州市区买了房子,把父母和孩子安置好。至于她和孔延明,不知道啊,还没吃到喜糖。

喻寒之和她老公,移民澳大利亚,买了一大片地,盖了木房子,当海外农场主了,多潇洒!对了,他们还是丁克。

孟源松离开了监理公司,音讯全无。

夏午阳还在工程处,尚如枫挖她,她没去。冥冥之中,她在坚守什么?

谁说广东只有春夏秋——没有冬。

广东的冬,不一样的冬……

(2017年12月8日—18日 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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