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陌上人
“纪微雨参见王上。”纪微雨恭敬的施了一个万福,哪怕是心底瞧不起年轻王上,但是该有的礼数却不能少了,毕竟他是名义上的王上。
年轻王上徐徐转身,背对纪微雨,望着已经枯萎的荷花,幽幽说道:“宫廷之外,只有陈年,”陈年的语气停顿,嗓音温润,如流水潺潺,“还是你未来夫婿。”
纪微雨暗自皱眉,忍住心中不快,起身坐在年轻王上的对面,陈年转过身,静静的看着纪微雨,仿佛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纪国公常常与我说自家女儿生得貌美如花,如空谷幽兰,恬静怡人,今日一见,才知纪国公所言非虚。”
“王上谬赞。”纪微雨礼貌的回答。
两人的确是没有什么共同的言语,只是静静对坐,陈年吃着糖葫芦,纪微雨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位二十三岁,还喜欢吃些小孩子零嘴的年轻王上,他的眉毛有些稀疏,倒是眉尖上扬,如一柄出鞘一般的利箭,一双丹凤眼,略带一点玩世不恭的乐观,可若是再多看一眼,却有些凉薄。
“要吃糕点吗?”陈年递出野花糕,“和上供的精致糕点自然是比不上,但是别有一番风味。”
纪微雨心底是不愿意接的,这个劣迹斑斑的年轻王上,生得好看,却也让人喜欢不起来,就像是你原本看见一只凶狠的豺狼,却忽然披上了羊皮,明知道是豺狼,却不得不认为他是一只羊。
纪微雨瞧着嘴角含笑的年轻王上,他的眸子清澈,不含半点情欲,也没有更多的欣赏,就像是在对待一个平常人一样,往日闺中密友常说这位年轻王上是色中饿鬼,宫里老王上的嫔妃都被他染指,可是现在看来却不是如此。
她接过一块糕点,又害怕里面下着迷药,若是失身于他,那自己真的是生不如死了。
“没有下药,外界风评我一直不太在乎,但听起来总是有些不喜,”年轻王上叹了一口气,花白的头发随风而动,“我无力做些什么,至于你嫁给我的事情,你应该清楚,朝中三位重臣,就这件事磨了我三年。”
陈年依靠在柱子之上,眼中有些笑意,很柔和,“人总是自私的,我不想自己姐姐成为工具,所以委屈你了,若是你不喜欢,嫁入王宫之后,在礼部和女官不诘难的前提下,你可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爱慕那些个风流士子,世俗之外的神仙,我不会阻拦。”
说到这里的时候,年轻王上有些意兴阑珊,自嘲的笑了笑:“都言帝王多金贵,却不知身心不由己之悲哀。”
纪微雨没有接陈年的话,小小的咬了一口野花糕,很甜,甜得腻人,她又不好吐出来,怕惹得这位王上不快,只能以手帕遮嘴,暗自吐了出来,这位年轻王上的口味的确是与众不同,“很甜吧,娘亲在的时候,我被父王责骂,心里不服气,娘亲就说,要是心里不痛快,不如多吃一点甜食,就好了。”
“所以我小时候经常牙疼。”陈年揉起自己的脸,作出一副很痛苦的模样,纪微雨发现这位年轻王上,和自己听到的是不一样的,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雨小了一些,年轻王上起身,对纪微雨轻声说道:“我最怕辜负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不能改变什么,我也改变不了,所以我们不妨多了解,站在彼此的位置多想想,你是女子,若是所遇非良人,自然一生凄苦,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是却最怕女子落泪,所以我尽量去喜欢你。”
“雨停了,一起走走?”陈年温和的说道。
纪微雨自觉没有什么话和陈年说,他若真是多情,倒也还好,起码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可夜宿青楼,为花魁一掷千金之人,她是如何都喜欢不起来的,只是这哄骗女子的手段和言语,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陈年撑着油纸伞走在前面,纪微雨跟在身后,竹林沙沙作响,年轻王上走在前面,单手背负,哪怕小路泥泞,他依旧走得很稳,身形挺拔,只是很孤单。
……
白云之上,苍天之下,一袭洁白道袍的青年,踩着一柄飞剑,身前站着一个尤喜青衣绿袍的女子,“我会恨你。”
“总比惹小舅子不开心的好,”青年道士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你在那里,会让他分心。”
青衣绿袍不再说话,也没有回过头去,她知道弟弟聪明,可是偌大一个王城,却只有一个人姓陈,他从来都是孤单的,小妹被他骗去了稷下学宫,做了至圣先师的关门弟子,小弟被他支去了青木城,不知道际遇如何,现在连自己这个大姐都要支开。
“为什么不帮助小年修行?”陈青衣问道。
青年道士摸了摸鼻子,“我害怕他太快追上我,以后你要不开心,我打不过他。”
青年道士说这句的时候的,眼里带着笑意,这天下天骄无数,可总是寂寞许多,未得同道之人,自己的小舅子勉强算一个。
陈青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眉眼带笑,她喜欢听人夸她的弟弟,不喜欢任何人说他不好,那样她就很不开心。
……
纪微雨跟在陈年身后,一直走到了街上,她看向陈年的目光,略微有了些变化,是一种很难说明的意味,他的油纸伞有一朵洁白莲花,名家杂文言:予独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此刻的陈年便是如此,一袭青衣儒衫,似小池莲花妖冶,虽美不妖,虽在淤泥不染纤尘,陈年忽然转过身,那位头发花白的年轻王上,温和的说道:“后天是八月十五,我家里没有人,能不能去你家蹭饭?”
他说得很快,纪微雨还没有反应过来,陈年便继续说道:“你不回答,我当你默认了。”
年轻王上登上了高公公早已经准备好的马车,内有火炉,软垫,温暖舒适,高公公知道年轻王上很懒,出去散步就是散步,但是好景色看完,有了好心情,就不愿意多走路了,只想好好睡一会儿,所以总是会派人备好马车,等待王上回来。
男人之于女子,话不要太多,说一些,改变一下之前的认知,让她产生疑惑,就是好事。、
反正他不着急,着急的是纪国公,他还有时间去了解这个纪微雨,会不会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刺入纪国公的心脏,当然,这要等这位着急的老人家,和另外两位老人家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最好是能扳倒一个,只剩下一个,他再慢慢收拾。
马车很慢,碟子很多,年轻王上身边的眼线太多,多到年轻王上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了,他都可以想象他们的谍报上会说,咱们大虞的这位年轻王上,和纪国公那位小姐,算不上多么恩爱喜欢。
陈年现在巴不得他们有更多的动作,更希望,那个六部之首的丞相大人,将他的小女儿送到自己怀里,想到这里的时候,驱使马车的人莫名感觉背脊发寒,想来应该是穿少了,陈年迷迷糊糊之间舔了舔嘴唇,他还没有试过,把别人最心疼的东西,当着他的面打碎,是什么滋味,应该很快乐的,当初娘亲死的时候,那位丞相大人的笑容,怎么都是掩饰不住的。
情是穿肠毒药,用来对付女子最是管用。
回到皇宫,高公公给陈年披上了一件大氅,陈年感觉暖和了一些,轻声说道:“那纪国公满嘴喷粪,唯独说他女儿倒是不错。”
“王上已经见到了?”高公公笑着问道。
陈年搓了搓手,不答反而自言自语道:“今年中秋,要比往日寒冷不少,”他转身和高公公勾肩搭背,“老高,你再去给我找几本那种好看的小人书呗,我多学点,好对付那纪微雨。”
年轻王上给高公公挑了挑眉,高公公哭笑不得,他之所以忠于先王,其实不是因为先王重视他,而是因为这位年轻的王上给了他难以想象的尊重。
年轻王上是个劣迹斑斑的人,这样的人,向来不尊寻常规矩,所以当初高公公还只是一个官职不高的侍从时,没少被欺负,活了那么多年,却不如一些小太监走得高。
那天正好遇见了年轻王上,他给了他一串糖葫芦,并且把那几个小太监贬值,后来他莫名其妙的被调去了仙王身边,成了大内总管,先王才对高召说道:“你也是运气好,脑瓜子也好用,所以寡人将你调过来留在身边,以后你也好帮着寡人看着这张椅子,你可能还不清楚,欺负你的那些个小太监,被小年打断了手脚扔出了宫,自生自灭。”
当时先王问高召:“你知道我那顽劣的儿子,为何独独对你这般之好?”
高召自然是不知道的。
先王捻须含笑,重复了自己儿子的话:“我一向以为太监这般残缺身子的人,心底到底是脆弱的,偏向了女子一些,可那日看到那个不算老的老太监吧,觉得这还真是个男人,反正我要是被打成那样,不喊疼是不可能的。”
高召最喜欢的那句话,是年轻王上那句:觉得这还真是个男人!
哪怕年轻王上不争气,高召也愿意陪着年轻王上一起去死,可这个说自己很男人的年轻王上,是个很争气的王,高召便更愿意跟着他,那一串糖葫芦,高召至今都留着,虽然已经干瘪,但是时常拿出来,想着当初的事情,微微一笑。
糖葫芦是年轻王上最喜欢的甜食,他将最喜欢的东西给了自己,大虞之内,谁能有这般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