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里分明连雪都下过,居然又升了些温,淅淅沥沥下起冬雨来。街上来往的修士都神色匆匆,心中暗自恼恨这见了鬼的上清宗,给外门的活儿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如此适合睡懒觉的昏暗阴雨旬休日,还要去接任务。
商沉月左手是伞,右手是拐,慢慢地走。
她在白裙外套了一件苍灰色的绸衫,绸衫外还有一层内衬暖绒的杏色马甲,马甲外还有一件厚厚的皮大氅。听说小姐这种天气要出门,姆妈几乎把她包成了一只粽子。
沉月几乎不用拐杖,走得就挺稳当了。修道之人身体强健,坠楼又没有伤及根骨,家里人不放心才让她多坐了一段时间的轮椅。厚厚的暖靴踩着被冷雨淋成深清的街面,她只觉得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一转已经是半个多月,内门考核都不剩几日了,叶庭却还没消息。父亲早上接了外派的任务,家里好不容易没了能拘住她的人,沉月小姐顾不得小雨路滑,悄悄地溜出了家门。
料峭如墨线的树枝梢头,挂着一滴将整片森林折映进透明身躯的雨滴。
山路有一些泥泞,商沉月走在上面,靴面却一直是干净爽洁的,隐隐的蓝色灵气包裹着她足下,分隔开浊与净。她苦修半月,日夜不辍,终于到了炼气大圆满的境界,灵气如同溢出碗边的浮水,不用她调动都能外覆于身。
只能说机缘未到。
藏书阁隐在山间的轮廓出现在伞骨落下雨珠形成的帘幕之外,她有些走神地扬起头望去,心里想着之前从上面跌下来的事,连迎面过来的轮椅都没看到。
“沉月姐,你的脚好了吗?怎么这种天气出门。”
木头轮子吱吱呀呀地停在她面前,叶庭坐在上面,怀里抱着养气草的花盆和一摞被油纸包好的书。他没有打伞,雨滴沿着雾蒙蒙的面颊滑落,滴答滴答。
商沉月有些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上次见面时,她看不到他的魂魄。
如今,叶庭的面貌清晰可见。普普通通的,略带些书生神气的平和神情,叫人望之亲切,几乎要疑心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
面前的青年仍是半透明的身形,冷雨却已经不再会洞穿过他幽魂一般的身躯后落在地面,而是淋在他束好的发顶上了。
他的人身离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又近了一步。
商沉月眉眼弯弯,掩不住欣悦。她上前走了几步,将伞分给叶庭一半。
“我的脚好很多了,所以要来接你。”
“真巧,我今天早上就想着应该回了。藏书阁的老周那边,师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小熊猫以往和我关系很好,他会主动攻击,背后是谁捣鬼已经不必问了。这些我之前没和父亲细谈,怕他为难。”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撑伞往山下走。渐歇的雨声里有雀鸟清脆的啼鸣。
叶庭点头。前前后后的这些事端,都围绕着一个闵字。
他也旁敲侧击问过老周,对方还是不敢直说,但也含含糊糊跟他讲了一些。
上清宗七峰里,以掌门所在的守一峰为尊,掌管戒律的忍静峰其次,动作活跃的止戈峰再次。
广寒峰的老宗主被气得溘然长逝,逍遥峰的老宗主欠钱欠出了疯病,首阳峰没几个内门弟子想去,天外峰是外门,更加不入流。
止戈峰的峰主孙至诚,很久之前就娶了海洲闵家的嫡女闵蓉,但迟迟没有自己的子嗣,从宗族里寻了两个侄子过继到自己膝下,也就是孙伯桦和孙伯嵘哥俩。
夹在他们哥俩中间那个容貌妩媚,娇滴滴的大小姐,乃是忍静峰峰主柳君彦的女儿。
闵家对孙至诚当上峰主出力不少,闵蓉的妹妹在天外峰当着银钱过手的肥差,侄儿闵如岁悠悠闲闲地做着客卿,未曾与这一股势力撕破脸之前,商沉月并不心忍父亲去周旋争斗。
直到人家欺上头来,也只好斗一场。
“但我确实没想到老周那么大胆,直接放你上七楼,不然一定会提前和你说的。是我考虑不周。那天父亲带着小熊猫回来,跟我说他险些将你推下楼,我一夜都没睡好。”
商沉月揪着一边衣袍的袖口,有些歉然地垂首。
“没关系,沉月姐,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叶庭修长的手指蒙上一层浅绿清光,操控着轮椅的摇杆在山路上来了个帅气的漂移。
“那你的腿……”商沉月有些迟疑地打量着对方。父亲是跟她说过叶庭没事,但他怎么坐着轮椅呢?
“纯粹是因为懒。”叶庭耿直地挠了挠头。自从发现了灵气能催动轮椅的速度,他就没下来过。
现在的他,走路久了会累,脑袋撞墙会痛,灵气与生机充盈在莲子心凝出的魂魄中,让叶庭各种行为举动与正常人已经没有两样,除了这副身躯在昏暗光线里叫人看不太清,像闹了鬼。
苦练了半个月的《回生诀》,依照滕老仙的估计,即使是要先练气后炼体,叶庭现在的灵气也已经到了一个很可观的阶段。偷袭闵如岁那种练气大圆满的修士不再是以命相搏,正面对敌被直接打得魂飞魄散也不太可能了。
“懒到去坐轮椅,有趣。”
商沉月忍不住微微一笑。
她身后是天外峰的高山,与其他峰悬在天空中的远山,山与山之间霞光流转,映出一道雨晴后的彩虹,与她扬起的唇角一般明丽。
“人类的女子确实好看,贼老天造她们出来肯定多塞了几分灵气。”滕老仙不禁啧啧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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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苗圃时已经是黄昏,叶庭远远地看了一眼,好像有人在翻土浇水,帮忙伺候灵植。几个小家伙围坐在附近,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大叔,我昨天运功时好像着急了,现在肋下几寸好痛,是不是岔气了啊?”
“叔,你见过别的金系功法嘛?和咱们上清宗的基础功法比起来如何?”
“胡师兄,这几天还接任务吗?我总觉得考核要到了,想去见见世面……”
被他们围住的,赫然正是胡清正。
老道的衣服缝补得整洁了些,三缕山羊胡梳得还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就是脸上摆不脱终日奔波的疲惫。小孩子大多叫他叔叔,其实岁数上都算是他孙子辈了,他回答时仍是好脾气地以师兄弟相称。
“?”叶庭投去一个迷惑的眼神,想是在问商沉月怎么敢把苗圃交给粗心大意的胡老道。
“我之前和胡大叔谈过如何照看灵植,他已经入门了,别担心。”商沉月指着旁边的几个小豆丁,“他们都是今年的外门弟子。往年的老人欺生,不教东西,只有胡大叔愿意说一些,他们傍晚就常约在一起讨论修炼。”
“哟,你们小哥儿几个在这干什么呢?”
突然有人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嗓子,朝着苗圃的方向大步走过来。
胡清正听见了,暗骂一声晦气。他放下锄头,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作了半揖:“钱师兄。”
周围的几个小弟子也都不说话了,齐刷刷地去给那个师兄见礼。
枣核眼,毛茬眉,尖酸刻薄都写在耷拉着的脸上,比苗圃里那株和叶庭打过架的楚宫蔷都高不了多少,还背着个手装模作样。
他踱步过去,看了一眼胡清正在泥土地上画的修炼经络图,顿一顿,吐了口唾沫在上面。
“就这?还有脸教别人?”
胡老道额边青筋一跳一跳,并不去答他。
也不知这姓钱的师兄为何会狂妄成这种样子,指着小弟子的鼻子一个个骂过去:“来了上清宗才几天啊你们,就舔着脸想进内门?你们也配?这天外峰除了和内门有关系的几个人,剩下的和有爹生没娘养的杂种有什么区别?别瞪眼,我说的就是你们!不服就来和钱某过过招,我把你们也打到下半辈子坐着轮椅找宗派讨饭去!”
商沉月和叶庭往前走着,听了这话都是神情微变。他们两个和轮椅的感情不可谓不深了。
“这人叫钱利多。内门呆了十多年呆出疯病了,每到考核时都要出来嚣张一番,仗的是别人不敢与他动手。被戒律堂知道了,两边基本都会被取消考核资格,他倒是没什么所谓了。”商沉月扶着额头嫌恶地蹩起柳眉。她喜爱清净,最不爱听人吵闹。
“你,你,你。胡清正?就凭你?”
钱利多见他们几个好拿捏,更加肆无忌惮,伸出一只手来不轻不重地拍打着胡老道兀自忍耐的面颊。“黄土埋了半截,还没修成个筑基,你又觉得你配教徒弟了?修炼还讲究个从心意呢,你看看你这个窝囊样子,磕了几个头求人家带你上的天外峰啊?哈哈哈哈哈——
他愈发忘形得意地笑着,摊着手朝一众人挑衅:“有没有敢动手的?一个个都挺想去内门考试是吗?做你们的白日梦吧!”
众人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古怪。
钱利多还在哈哈大笑,没察觉出来任何不对,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转身,瀑布尽头一轮昏黄的落日。没有人,但有一团斗大的青绿灵气化为手掌,生怕他看不到一样摇摇晃晃。
空气中突然多出一个声音,心平气和地与他交谈。
“看到这个巴掌了吗?它即将出现在你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