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回生决》。
这几个字像是刚习字的幼童书写,工工整整,透露出一股可爱。
“看这名字估计是部残卷。”滕老仙哼了一声。他最中意的还是《寸草春晖经》,很不理解为什么叶庭一再犹豫。
叶庭打开书的扉页,发现了一段很有趣,也很狂妄的话。
“在上本书里,我们介绍了如何祛除死气,保护已死之人免受冥界的召唤,但这还不能足以让他复活。在这本书中,我将说明一种转换灵气与生机的方式,学会后可以将生机注入到活物体内。死人的记忆和境界未必保留,但不会如僵尸般浑浑噩噩。生死存亡,全凭这一线之机。”
作者的措辞不是这片大陆最流行的文言,叶庭往下翻,发现里面的功法口诀也是地道的大白话,像是生怕读者无法理解一般。
他好像看到一个不愿当老师,而更愿意与修炼者作为朋友唠嗑的奇怪之人,在与他亲切交谈。
“荒唐!无耻!一派胡言!就连草原上那位以颠倒阴阳闻名于世的天师,都不敢夸下如此的海口,能把死人神志清醒地复活回来,写这书的以为自己是神仙?”滕老仙气得吹胡子瞪眼,咬牙切齿地警告叶庭,“老人家我有言在先,练这种邪门功法,我肯定半点忙都不帮。练得不好还有命活,练得好了,引来高阶修士探查,万一让他们找到我的存在,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老周,这本书的上篇在哪儿,你有印象嘛?”
叶庭不去答滕老仙的话,先把这本旧书推到了藏书阁看门的老头面前。
“这个?咱们门派进书的时候就只有它单独一本,我看它没有上篇,道理又不通,才拿来垫书架脚的。”周老头看了一眼,就摇了摇头。
“你听听,要光是个上篇,想练也就罢了,以后境界提升上去再慢慢找下篇。修炼心法这东西最看重打基础,直接拿下半本练不是空中楼阁吗?”
叶庭将书合上,望着回生那两个字怔怔入神。
“老师,等我的骨肉魂魄找齐四样化形的材料,现在练习的功法还需要重头再来吗?”
“这不好说。我当年化形时,本体乃是天阶的植物,强横无匹,根本不需要借助其他材料,随随便便就化了。”滕老仙冷哼一声,颇有些自负。“也就是你们这些小破草,总让老人家操心。”
“哈哈,还是老师厉害。”
叶庭是个执拗的人,但对方也是为他考虑,既然初心相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愿意想个办法好好劝一下滕老仙。别的不多说,先拍个马屁总没有错。
“不过,小子想了又想,觉得既然化形的时候有概率换功法,不如现在先练个有趣的,到时候不好用再换过来。”
“也不是不行,但你日后可要费功夫。”滕老仙语气还是不佳。
“而且托生于四样物品,肯定是个很凶险的路数,这功法看起来没什么大用,保命倒是有说法的。到时候把小草的魂魄骨偷都拍散了,还能吊一口生机活着,不是更有利于老人家您夺舍嘛?”
“哼,你知道就好,别等我把你的小魂儿捏散了再后悔。”
滕老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叶庭思虑。寄生真是麻烦,希望对方死,又希望他别死得太透了。
“而且老师总说我运气好,之前被那个小家伙推下去都得救了,可以算得上起死回生,正应了这个书名。寸草春晖经虽好,我隐隐还是觉得不适合自己。”
“算了算了,休要聒噪,反正是你自己的命。”滕老仙耳朵都要背着一长串话磨出茧子,干脆不说话了。
“多谢老师理解,那我就先试试了。”
叶庭咧嘴,重新将《回生诀》打开,翻到阐述心法的那一页。
“我一直觉得,人类的口诀难以看懂,光是背下来默念几遍就能练功,十分不可思议。所以以下的内容希望你能用思维去理解,而不是背下来每个字-——”
“还不是人类写的,古怪得很。”滕老仙忍不住嘀咕。
“首先需要晒太阳。日出紫气为最佳,日暮霞光为最劣,以此类推。吸收温暖的感觉,任其在人类的经络中游走,途经神庭、人中、云门、天府、太渊、太乙、最后回归气海与丹田……”
楼顶的瓦片漏出一线正午天光,叶庭盘腿坐在它洒落的那片光亮地面上,默念着书上的内容缓缓阖目。
温暖又明亮的光线,落在他无形的魂魄上。
起初极为吃力,叶庭像是用一只脱力的手去攥紧沙砾,想要越多,流失的更甚。但《回生诀》所述的心法实在是太简明易懂,让他连误解和困惑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耐心按照口诀一遍遍尝试。
不知不觉,他的神智渐渐松懈下来,像是疲惫了,睡了一觉。
梦里他遨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个无限广阔辽远,大片留白的世界。丹田化为一片厚重安稳的灵土,气海充满滋润的雨露,洁白的天空上有一轮浅色的太阳,将光线给予他养气草努力伸展的叶片上。
一缕浅浅的黄绿色灵气悄然诞生。
叶庭猛地一抬头,清醒过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人形的半透明神魂好像变得更加真实了。
像是透明度从五成调到了六成。
手中的毛笔不知不觉掉到了旧书旁边,他倾身去捡时,薄薄的书页居然随着他身形晃动掀开一个小小的角来。
叶庭瞳孔微缩。
“这本破书,有点东西。”
滕老仙语气稍缓,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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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的护城河名叫淮河。
一条枕着王城柔柔流淌,风月无边,繁华无限的河。
要说这燕都有什么令文人墨客,风流才子流连忘返的,船舫可谓是头一名。
青楼开在街面上,难免有伤风化。若是大家喝得正好,冲进来一位谁都不敢拦的高官夫人,带着二三十家丁来捉自家老爷的奸,更加不雅。
有头脑灵光的老鸨,干脆租下一条船来,将姑娘们安置其上,泛舟淮河,司琴作曲,数不尽的风流雅致。遇到来找事的,还可以撑船离岸,方便得很。
一条有些老旧的船舫就停在城郊的河边,牌匾上挂着四个大字。
听雨眠舫。
庄阿腴枕着围了好几床绸被绒毯的贵妃榻,往她身边的暖壶里又添了一支细香。
飘然的云白缭绕,没有多少脂粉花朵调配的熏人味道,只是些佛庙赠予香客都拿不出手的劣香。旁边的丫鬟忍不住捏紧鼻子,苦着一张嫩嫩的小脸撒娇:“阿姐,呛得很,我受不住了。”
“下面有几个郭大人的童仆放炮玩儿呢,你去找他们玩一会,我这边有什么可伺候的,不妨事。”她眼角的细纹随着温和神情舒展开,朝着小丫头挥挥半透明的罗纱裙袖,一截皓白温润如羊脂美玉的手腕看得她身旁的老大人微微愣神。
丫鬟眼神亮晶晶的,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声谢谢阿姐,飞快地迈着步子跑去找小伙伴玩了。
“阿腴,你还是这样貌美心善,与当年一样。”
“宋大人又取笑我,阿腴刚入舫时是十四岁。如今这船舫上正当红的妹妹,年纪都够做我的女儿,早就人老珠黄了。”
庄阿腴磨着墨,老大人写着文章,红袖添香,温馨得很。
她的眉眼还是清淡温柔,肌肤却已不再娇嫩,岁月留下的松弛与褶皱都让她留不住新人。仍有几位当年的老恩客,喜欢她平平无奇的古琴弹唱,少许文墨,与经年不变的好脾气,与她说些体己话维持生计。
“哼!我就看不惯那些爱找小姑娘的,都是胡子一把的人,挨着嫩生生的皮肉就以为自己也年轻了?自欺欺人而已。”
受不了家中夜叉,又舍不得花大钱找头牌的司簿宋大人,吹着胡子哼了一声。
“杂货,卖杂货啦!”
楼下放炮的小孩子们有说有笑,高兴得很,卖杂货的老头吆喝声在夜风里飘飘荡荡,险些被错过了。
庄阿腴打开一条窗缝,凛冽的寒冬夜风扑过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颤。她看清楚岸边叫卖的人,也远远地喊了一句:“杂货!有旧书嘛——”
“有有有!姑娘您来看,一本六文钱——”老头一溜小跑到船边,将扁担里薄薄的几个本子取出来摇晃。
“我都要了,你稍等——”
阿腴下床,光着两只洁白的脚四处翻找,找到一只小小的提篮,抓了一大把铜钱撒进去,牵着绳子沿窗放下。
卖旧货的老头乐得这几本破烂脱了手,仔细数出钱来,连连道谢。
篮子一沉,书放上去了。庄阿腴忍不住眉眼盈盈的喜悦,拉着绳子往上拽。
“你呀,花海里的书虫,脂粉堆的秀才。”老大人也知道她这个小癖好,揪着胡子摇了摇头。
“我看看,这本叫《秦国通鉴》,这本叫《花鸟鱼虫散集》,《归海恩仇录》,听着有趣……呀!这老家伙不正经,怎么卖我这种书!”
她红着脸,气咻咻地举起一本名字轻佻的连环画集,封面画着很不雅的东西,直看得老大人哈哈大笑。
“准是以为我们船舫女子轻贱,乐不得看这种书。罢了。”她脾气一向好,难得动这样的气,随手将画集扔进脚边的炭盆里。
炭火在暖室里静静地毕剥,没人再去看一眼。
黑与灰的余烬里,画集封面粗俗的内容燃烧起来,露出一层槐花黄绿色的封皮,与分辨不清的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