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家里的门竟是开着的,这还真的奇怪,毕竟如此情景,辛然许久未见。
“阿妈?”,尚未进屋,辛然便开了口。
“阿然回来啦?”,女人迎了出来,一双灰色布鞋,浅蓝的裤子,素白的上衣,这般朴素,定是有事,辛然“嗯”了一声,踏进门去。“阿妈?这是做什么?”,他对面正放着一张黑漆老桌,一把筛子躺在中央,筛子里,许多彩色的纸片整整齐齐放着。“阿然,清明快到了,趁着你周末,明儿咱娘儿俩到你爸坟上去,祭拜祭拜。”,女人一边说,眼泪就掉了下来。辛然也流泪,从前的清明,都是祭拜祖先,今年却添了新务,一场山火,欢欣了逝者,孤单了生人。
女人擦掉泪,转头说自己不争气之类的话,又哽咽着坐下身去,剪起纸人来,出殡买不起竹编的阴俑,也不像寿终的老人一般有资格拥有五兽,更没有长虹贯日的云鹤西征,一家人都觉得不值,又吩咐辛然明天早上一定要记着去通知奶奶,老人本就不容易,现在又失了至亲,这几月女人又精神恍惚,孙儿日日上学,也不知道老人家现在怎样。辛然愈发难过起来,相较于同情他人,自家人的悲惨遭遇反倒让人不知所措,除了空流泪,真不知还能如何。
第二日,天还未亮,辛然便起了床,母亲也跟着起来,他记得要去通知奶奶,便与母亲说了缘由,出门去了。
“奶奶。”,黑漆门外,传来男孩的声音。“诶……”,一声悠长的声音回应道。听得出来,那声音沙哑得可怕,似乎一个久未开口的哑子挣扎着讲出第一句话。门缓缓打开,辛然差不多被惊得叫出声来,这还是他记忆中的奶奶吗?去年春节时,奶奶的背还是直的,就算父亲在山火中丧生,出山那日,也不过多了几缕白发。他忙用手去搀,毕竟眼前这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佝偻着身子,蹒跚难行的老人,眼看着就要栽倒到地上,“然啊,奶奶老了,不中用啦。”,辛然并不说话,仍旧搀着,他说不出话。进门去,晨曦第一方阳光降临,直射到檐下土墙上,那封得死死的墙,像千万士兵手握盾牌,牢牢守护在那,不让半分温暖偷渡,屋里一片昏暗,寒冷直透进骨髓里,这四月的天地里,真是难寻这般寥落。
辛然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扶奶奶坐下,“奶奶,等下我和阿妈去山上给我爸上坟,您也去吧!”,“去,去……去!”,老人眼珠深深地陷下去,干瘪的嘴唇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她双唇蠕动一番,很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然啊,你是个好孩子,跟你爸爸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是那时候咱家穷,你爸爸上不起学,六岁就到山上打柴去,后来更大些,便和你爷爷到田里种地,爷爷耕地,他就撒种,掩土,爷爷收庄稼,他就一大袋一大袋背着往家里送,从来没说过半句怨言,后来有了你,他高兴坏了,刚照料好你妈妈,就跟祖先祈祷,他说,他宁愿自己吃尽所有的苦,也要把你抚养成人,就这么跪着说这一句话,重复了多少次,谁也不知道,他读书少,不懂说话,只会闷着头苦干,你两岁不到,刚学会叫爸爸,你爷爷却走了,你爸喝得大醉,吐了一夜,一直说自己成了父亲,却没了父亲。后来说话越来越少,只沉默地抽烟,我可怜的孩子,那么好的孩子,怎地说没就没了呢!”,老人依旧说得吃力,不时抹泪,一番话后,眼眶愈发凹陷下去,她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哎……不说了,好孙儿,咱们走吧!”,辛然搀在一侧,这曾如母亲般高大的奶奶,愈发显得弱小,辛然早已长出整整一个头的高度了。
到了家中,女人已经把东西全部装好,整整一篓,辛然抢着背,终于得了任务。女人扶着奶奶,自己前边开路,一家三口,三代人,往坟地里徐徐而去。
仍旧是杂草丛生,刺藤裹满了一个个小小的土堆,紧紧挨在一起,唯独最左侧的土堆,只长了些稀疏的小草,泥土却沉了下去,俨然刚出生的孩子头顶只稀疏的头发一般,那便是父亲的墓地,去年父亲带他烧火的火堆,还留着一丁点儿黑色的灰烬,坟上的竹竿却没了踪影,坟前的香竹也消失了,只从杂草中,偶尔跳出一两只菜黄的蚂蚱,和披着黑袍的蛐蛐,奶奶跟母亲选了个阴凉地方坐下,各顾各的哭,辛然一面尴尬,一面悲伤起来,也只得跟在一旁,咽下悲痛去劝,好一番说话,才勉强停住,迷糊地祭奠完逝者,又是磕头,又是祈祷,往常父亲说的话,今日里全成了他的台词,却是说了便忘,最后是怎样回的家,也尽数忘却了。
转眼间便到了升学考试。辛然胸有成竹,这一次,定能以优异的成绩去到中学,他不仅是家里的希望,更是学校的希望。老师们时常在私下提起他,都是夸耀的话,这日也不例外。“下周就考试了,辛然可是咱们学校的脸面,老郑,你可要好好把握住,难得的好苗子,要是能争个乡里状元,不仅你老郑脸上光彩,就是我们,也都要跟着沾光呀!”,一个肥胖的男人抽着烟,浓烟中依旧清晰可怜他满脸坑坑洼洼,像颗熟透了的草莓,架在西装革履之上。“李主任,我尽力,学生的成绩其实跟他们自己关系最大,咱们做老师的,只能是起个引导作用,十多年前也有这样个好苗子,可惜一到考试就出岔子,咱们学校,快二十年没出过乡里状元了吧!”。“是啊,我教了三十年书,以前还好一些,现在反倒是复杂了,大多数孩子都是留守儿童,爷爷奶奶不舍得说,隔代教育又没作用,父母一年里回一两次家,打工挣了钱给孩子个红包,就算是尽了家庭教育的义务,这样环境下成长的孩子,能不出问题吗?”,胖子深吸一口烟,接着说道,“现在庄上虽说有矿厂,但付给工人的工资并不高,这些年轻的父母还是不愿意回来,大部分员工都是其他村的,咱们村的因为去到远方,孩子成了留守,其他村的来到咱这块,他们的孩子也成了留守,这是恶性循环呐!”,“李主任,咱也只能感叹呀!不过听说这辛然倒是双亲健在,都没出去打工,下午我见他时问问,倘若有什么困难,咱们也可以想想办法。”,“对对对,要我说,你这班主任不够称职了哦,人都跟你学了快一年了,你连人家家里什么情况也不清楚,要批评哦!”,胖子满脸带笑,无数起伏的小山丘愈发挤到一起,并不似刚才那般的草莓模样,反倒似印度人瑜伽运动中的瑜伽球,烟尘滚滚,随着那起伏的山丘飘成曲线,又戳破在空气中,四下消散。“是,主任批评的是,还好现在为时不晚!”,老郑陪着说,又递过去一根烟,帮着点燃,而后便是一屋子欢声笑语,似乎阴谋得逞,已然拥有了这乡里状元的殊荣。
校园里有个破旧的篮球场,只铺了层薄薄的水泥,许多地方已经开裂,缝隙里布满野草,两个球架也都是老师们自己做的,木板拼接的篮板,钢筋焊接的篮筐,就地选了两颗高大的树木,钉在合适的高度,就算是成了球场。孩子们很喜欢这儿,常抱些球到此玩乐,辛然并不喜欢打球,每次到这儿都是陪郑清,这天刚下课,就听说最后一节课换了活动,由老师组织大家到这儿开展。郑清高兴坏了,难掩欢喜,拖着辛然便跑,“辛然,快,趁还没开始活动,我带你看个东西。”,“什么东西?”,“你去了就知道了,你快点!”,郑清使劲拽着辛然,在前头飞奔,两人来到球场,郑清一面跑到较远处的球架,一面说道,“那天我吃完饭,来这里玩,看到树上有个鸟窝,我就扔石子砸,果然,有叽叽喳喳的声音,现在它们应该都长毛了,你在下面等我,我爬上去看看。”,郑清说罢,一跃而起,只见他双臂环着树,双脚死死夹住,四肢一起用力,竟噌噌地往上去了,爬树这本领辛然却也是会的,只是不曾想到,郑清技高一筹,慨叹之余,他已经到了目的地,抻长了脑袋往窝里瞅,“有吗?”,辛然在树下大声说道。“嘘!”,郑清一手死死抓住最粗壮的那根树干,一手向辛然示意,又连窝一起拆卸下来,一只手扶着往下挪,上去不一会儿,下来却似乎很久。
“看,两只!”,郑清强忍着欣喜,轻声细语地说道。辛然探头过去,只见两只鹅黄的小鸟伏在巢内,紧闭着眼睛,叽叽喳喳互相叫唤,两张柔黄的小嘴张得老大,也许它们以为鸟妈妈带了食回来,便张嘴要吃。辛然也悄声说道,“我们去捉虫子吧,小鸟可喜欢吃虫子了。”,郑清自然同意,二人已然全忘了活动,只把这课当成是自由了。几分钟过去,老郑慢悠悠走来,发现这俩孩子并不在,着实急了,便吩咐孩子们带队分头去寻。组成三支小队,一队校内寻找,一队往郑清家的方向,一队往辛然家的方向。显然,如此去寻,定是要扑了空的。
这边的两人却格外快活,他们绕过西边的竹林,听说穿过去就是郑庄的丘里河,河面并不阔,旁里有许多农田,田埂是用碎石铺成的,只要翻开石子,便会跳出无数蚯蚓,那可是最好的鸟食。两人走得累了,就爬到竹林里稍作歇息,清脆的竹子一根根直插入云天,辛然抱住其中最粗壮的一棵,也学着郑清的样子往上爬,不到两米高便摔了下来,又如此反复两三次,便也摔了两三回,直惹得郑清哈哈大笑。玩闹够了,扯了几根鲜嫩的竹条,化作宝剑,一路降妖除魔,百般磨难过去,总算是到了河边。
辛然并不陌生,这河也不是他所见过的最大的河,河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毫无波澜,远远望去,依稀可见浣衣的农家妇女,她们捣鼓着手中的衣服,一会儿铺到水面,一会儿摔到盆中,一会儿拧成绳,一会儿搓成片。另一端,几只渔船漂泊在河面上,像秋日刚落下的几片树叶,新鲜而孤独,船很破旧,也无人掌舵,只如此无依靠,无目的地在水中漫游。二人此刻当然不在意这些,只顾得给手中的爱鸟寻虫子吃,都卷起裤管,收拾衣袖,找了几处阴暗的地方,扒开石头,果然有了好收获。待鸟儿吃饱,又抓了很多用纸包包住,说是带回去备作干粮。
时间转瞬到了黄昏,夕阳落到山林之中,像个乱刀切成的蛋糕,大一块,小一块,长一条,方一条,众人依旧未能寻得二人踪迹,老郑自然急了,且不说李主任交代的事,就算是个弱智无能的丢脸的主,也是万不可出这般消失的事故的,久寻不着,孩子们也都纷纷归了家,李主任听闻此事,腆着肚子抽完老郑左一根右一根递过去的烟,不言不语,只吩咐老郑,无论如何,孩子必须找到。老郑得了命令,像脖子上拴了索命的绳子,一不小心,就会身败名裂。星光渐渐升起,洁白的月牙儿也腾到夜幕之中,这儿,更美了。辛然和郑清早忘了回家这事,全不记得各有家人惦念,两人寻了片种满豌豆的地,一手摘,一手喂,就这样躺在地头滚来滚去,吃吃豌豆,看看小鸟,再吃吃豌豆,再看看月亮。他从未有过这般惬意,也从未想过眼前的这个面容清秀的,长相白净的男孩,会屈尊陪他这般折腾。河面银光闪烁,前面的眼中泪光粼粼。
老郑一路打着电筒寻来,身影渐渐清晰,已是黎明时分。看得出他确实寻了许久,手电筒满是汗,光线也幽暗不明,偶尔闪烁。地头,月光铺开银色的锦被,豌豆结成汪洋的褥子,俩孩子安静躺在其间,睡得正熟。老郑长舒一口气,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却也添了许多疑,他轻轻摇醒辛然。辛然一面咧嘴笑,一面惺惺然张开眼,只见一张老而皱的脸,头发也耷拉到额头,紧紧贴住,正张大嘴巴向他袭来。他大叫一声,顺手抓起一把土,狠狠砸到老郑的脸上,老郑下意识蒙住脸,忙说自己是郑老师,辛然哪管这许多,只觉得是这田边的野兽,或是丘里河的水鬼,要来吃人,索命的。又继续抓了土,双手挥舞着往前砸。郑清也跟着醒来,见了辛然此状,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一笑,才算是止住了辛然的手,一看果真是郑老师,心中溢满敬畏,又增了无限愧疚。郑老师并未责怪,反倒心疼起来,怕睡了水边地得了风湿,硬是拉了俩孩子去检查,确认无事后才谈起教育来。一方面这般出来玩惹人着急,同学见不着,老师见不着,家长见不着,大家都心急如焚。一方面又谈起努力学习的事,老生常谈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他仍旧说得轻巧。辛然心里只记得昨夜星光满天,小鸟在夜幕里睡的正酣,豌豆地里,两个少年正肆无忌惮地填着肚子……嘴上一口一个应和,连连点头,好不容易摆脱了老郑,才高高兴兴回家去。
尔后的日子,平淡却真实,在老师的要求下,大家都统一步伐,一股脑投身到学习中去。郑清动力更足,进步也更大,转瞬到了升学考试,辛然如愿成了乡里的状元,郑清也不差,以班里中上的成绩升入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