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个赌好吗?——郑清。”,纸条上歪歪斜斜写着一排字。
辛然侧过脸,另一张清秀的脸庞也侧过来,像是身子里装了程序,同时启动一样。郑清咧嘴一笑,眼神里满是欢欣。辛然示意他下课再说,便将那皱巴巴的纸条重新折叠整齐,夹到课本中去。台上的男人继续说着,嘴巴里不是喷出几粒唾沫,像个没有坏透的喷壶,偶尔发挥出作用来,台下临近的几个孩子并不闪躲,许是也在等一句夸,又或许是太过投入,并未注意到这些微种种。
农历二月的天,山里还弥漫着雾气,几条白龙横亘在山峦叠嶂中,乡间却并不得见,清新的空气里偶尔传出一两声鸟鸣,小草已长出大半,直朝着那繁花盛开的枝头窜去,绿叶还是新的,淡淡的嫩绿,与早就青绿的小草分得明显。远远看去,一条七色瀑布正卧下身子,慵懒地躺在群山环抱之中。
“辛然,记得上课时我们说的事吗?”,郑清摇晃着身子,得意洋洋地走到辛然身旁。“哦,记得,你要赌什么呢?”,辛然也跟着好奇起来,紧追着问。“赌我能超过你。怎么样?”,少年挤眉弄眼,像是得了秘诀一般,难掩兴奋。“虽然你在努力,但要超过我,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吧!”,辛然自是不信的,毕竟这连古诗都背得吃力的人,却说出这样的话,哪能叫人信服。“你先说,我超过你,怎么办?”,“你说了算!”,辛然镇静地说道。“那,这样吧,如果我超过你,你就把上次我在你家看到的那只贝壳送给我。要是,我没超过你,那……那就不要。”,男孩忽地迟疑了,似是泄了气的皮球,刚才的那股子劲,如同夏日里突如其来的阵雨,此刻却平息下去。辛然看了看眼前这个精明的男孩,心里暗暗想到,这人倒挺会算计,赢了我送他,输了便不送。从头到尾就没他什么事。便不依他,“这不公平,你输了你要送我东西。”,“好呀,这样,我们就拿下周的考试来比,你输了你送我贝壳,我输了的话,我没什么送你的,这样吧,我带你去矿山玩。”
矿山?辛然早曾听说,但却并不知道究竟,“好,你说的,不能反悔。”,他将手举过头顶,挠了挠后脑勺,郑清跟着傻笑,他清楚自己绝不是辛然的对手,但又有许多乐事想与他分享,也清楚辛然一心只在学习上,倘若直接邀他去玩,他定是不会答应的,便撤下这样一出。
考试很快见了分晓,郑清已进入班级前十,吃了一顿夸,满是喝彩与鲜花,那中年男老师甚至把这位昔日里倒数的无可救药的孩子请上台去,与大伙分享学习方法。面对一众同学,郑清仍是害羞的,但相较于昔日的顽固不化,倒是成熟了许多,他红着脸吞吞吐吐从嘴巴里挤出差不多能数过来的几句话,便默默站住了。像尊微型雕塑,轮廓分明,线条清晰。男老师见状,忙赶着圆场,毕竟,郑清进步太大,已然成了班里其他同学的榜样,不能让他丢脸。
“辛然,你赢了,我们去矿山吧,你说,啥时候去?”,下课铃刚响,郑清便急匆匆冲向辛然,人还没到,话先到了。“你干什么?”,一个尖刺的声音响起,辛然被吓一跳。“对不起,对不起。”,郑清连声道歉,“对不起就完了?老师喜欢你,我们可不喜欢你。”,辛然惊恐中望过去,只见郑春峰直立起身来,冲着郑清大嚷。“春峰,不好意思,我可是你堂哥哩!我不小心踩到你,给你道歉,我找辛然有事。”,说罢,便冲向辛然。郑春峰一脸不悦,顺手从后面抓住他的衣领,扯将回去。“堂哥?谁认你这个堂哥,我只知道你是个孤儿,没人要的孤儿。”,“郑春峰,你说什么?”,辛然抬起手来,指着郑春峰质问。“我说他是个孤儿,孤儿,听清了吗?”,那少年依旧不依不饶,愈发愤恨起来。周围也跟着围过来许多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作声。辛然怒火中烧,撑着前后的桌子跳了出来,飞到郑春峰面前,一拳挥过去。郑春峰顺势倒地,又爬起来,全是要与辛然决一死战的派头,郑清隔在中间,拼命阻拦。俩孩子在两侧,双臂挥舞,撕扯,直持续到铃响。
再下课时,俩孩子却只是静默,似乎不曾发生过打斗一般,却是坐在原位,不声不响,如出一辙。许是都想明白自己有错,暗自愧疚,又似乎都在酝酿一场较量。毕竟,春峰也是一直在进步的孩子,倘若要众人服他,首先成绩上就必须超越辛然。
次日,恰逢周末,郑清大早上便走了几里路来到辛然家中,辛然尚未起床,一顿叫嚷,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女人在屋里走来走去,像有忙不完的事,但桌上,却安安静静躺着几只旧碗,茶炉上浓烟滚滚,一只布满烟尘的壶,微微在炉上起舞。辛然洗了脸,又帮忙洗刷好碗筷,与母亲说了情况,便与郑清飞快地溜走了。
二人一路打闹,路旁种满了辣椒苗,嫩嫩的绿叶一个挨一个撑在风中,随风向左右摇摆。再往前走,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麦苗已然超过膝盖,仔细看时,正汹涌着波涛朝天边冲去,忽而又回转方向,直奔向脚下来,油菜早含着花苞,一穗穗在阳光下闪着银波,似乎一个不留神,那花便要窜出一般。远山尽头,是湛蓝的天,没有一丝云彩。辛然满心期待,只觉得这一切美统统化作五彩的江水,奔腾着向身后飞去。不及细细欣赏,一转眼,便到了郑庄的地界。
郑清选出一条岔道来,“我们从这里过去,转过两个山头,就到矿山了。”,“好!”,辛然哪顾得上走哪条路,走什么路,“你走前面,我保准不会跟丢。”,说罢,催促郑清道。郑清知道,这块于自己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儿,对辛然来说却是个未知的世界,自己以前常来这里,但都形单影只,许多想玩的游戏都不曾有资格尝试,他接着想到,捉迷藏,放风筝,也许还可以打仗……心中耐不住欢喜,脚步也跟着加快起来。
小径的两侧满是杂草,依稀看得见叶尖挂着的晶莹的露珠,偶有几朵不知名的野花,在一片绿草地里异常惹眼。但都来不及欣赏,此刻的辛然,脑中全是矿山的影子,那顾得上摘花扯草。约莫走了半里路,总算是到了第一个山谷,辛然抬起头,一座黛墨的青山撞入眼帘,整个轮廓像极了翻转的燕窝,“看,那是梨花。”,郑清指着山脚一片白花说道。辛然挪出几缕视线,一片洁白瞬间化作茫茫白雾,那山,也好似成了那装着灰黑道袍的腾云的仙人。“到了吗?”,辛然急切问道。“快了,再过去一座山就到了。”,郑清又继续朝前走,辛然则三步并作两步跟着。几乎也是半里的路,两个便翻过山去,另一座山愈加明艳,直窜入眼眶,好似有着迸裂瞳孔的能耐,只是不再是那装着灰黑道袍的腾云的仙人,更像是佛前打坐的僧人。两山之间,横亘着一条灰黄的脊,从天边奔流而下,直插入不远处几座闪着银光的厂房。“看,那里就是矿厂。”,郑清指着那些银光叫道。两人又加快了步伐,几近跑了起来,直奔向那打坐僧人一般的山巅去,小路愈加曲折,风卷着灰尘往五官里钻,辛然满头大汗,“还有多远啊?”,他有些后悔,赢了还要来做这苦差事,真不知道是哪根筋出了问题。“快了快了,看,我们已经到半山腰了,不用再往上爬,绕过去就到了。”,郑清同样气喘吁吁,清秀的脸庞上淌下无数汗珠来。绕过山腰,果然到了。
那本是另一座巨大的山,却只剩下半个,山脚隐约可见出出进进的人,他们推着小车,个个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一群黑皮的野兽,出没在山里山外。两个孩子找了个地方坐下,矿厂的机械不时发出轰隆的巨响,“嘭!”,一声更大的巨响传来,跟随着,便是一阵摇晃,离得并不远,自然能感觉到。辛然吃了一吓,跳了起来,“怎么了?地震了吗?快走。”,他一把抓住郑清,撒腿便要跑。“没事,放炮而已。”,一旁的郑清则见怪不怪,像个没事人似的。“放炮?”,这倒算得上是个新闻,“可以去看吗?”,辛然迫不及待,性子涌上来完全遮不住。“看不到,在地下放呢。”,郑清努了努嘴,似乎这也是他多年未得实现的愿望,“我们下去吧,可以到矿洞口,那里可以捡到很多好看的石头,有的像蜡烛,有的像手掌,有的像……”,不及郑清说完,辛然便冲了下去,郑清顾不得再说,也跟着跑下山去。
不一会儿,俩人便到了洞口,那群黑皮野兽中的一只大喊道,“郑清吗?”,他停下脚步,摘下面罩来,血红的眼眶里嵌着两颗灰蒙蒙的眼珠,像尚未开刀的玉石,实在朴实。他拼命眨眼,只为挤掉不停流下的汗水,手是挪不开的,全靠五官卖力。郑清并不吃惊,“嗯,是我,三叔。”,这三叔原是同祖的长辈,却是堂客,问候全赖祖上的缘故,“你们来这里干嘛呀?矿上又脏又乱,还不安全,快回家去吧!”,他继续扯着嗓子喊,仿佛忘了地面机械的轰隆声不似矿山里头那么大。“三叔,我们玩一会儿就回去,您去忙吧,我们会注意安全的。”,郑清答道。“好吧,注意安全!”,说罢,便重新戴好面罩,又吃力地推动小车,脚尖撑地,如此往复着向远处的大石堆挪去。“我们去捡石头吧。”,郑清眯着眼。“好啊!”,辛然一口答应,双脚便腾空起来,好不容易到了这儿,累得不行,倘若无任何收获,最终定是要悔进骨子里。
大堆碎石挨挨挤挤,郑清口中的好看的石头,原来就是钟乳石,确实如他所言有着各种形状,也确实好看,但毕竟是石头,就只能拿一些细碎的,小巧的,大的根本搬不动。郑清这也想要,那也想要,终于捡拾了一堆,集在一块儿,辛然则只选了几颗小而精致的,钳在手里,“你选那么多干嘛呀?你拿得动吗?”,辛然心里暗暗嘲笑郑清傻,好气又好笑地问。“没事,我待会儿再从这里选一个我最喜欢的,其他的下次再来的时候,也就没了。”,郑清似乎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但又带些许的感伤,辛然知道,这多余的石子,并不能得人收藏,也不能从中提矿,便只能被运到沙场,粉碎后卖到附近地方去。郑清自然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分别,但内心细腻如他,也许每一次都这般感伤吧。
捡拾好石头,各自怀揣在兜里,二人都像是得了宝贝,不时伸手去摸,又拿出来欣赏,究竟不知道是这钟乳石真的漂亮,还是欣赏自己无与伦比的选择力。又绕到附近地方,看了其他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像郑庄独有的菠萝地,这是辛然所不曾想象的,还有大片的猕猴桃林,也是他所不曾想象的,甚至叫不出名字,只觉得菠萝满身是刺,像刺猬顶着绣球,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戳破。听郑清说,猕猴桃到中秋便能成熟,一排排挂在叶丛里,叶子和果子一般大,浑身是毛,他自然充满幻想,许是鸡蛋,或者鸭蛋一般大小,再长出毛来,那岂不是一个不破壳就已然毛茸茸的小鸡仔,小鸭仔?辛然自己嘲笑自己想法怪异,却又陷入其中无法自拔,深以为傲,这般史无前例的比喻,除去前无古人,怕是后也无来者了!
一天游乐算是结束,俩孩子沿着小路返回,一路蹦蹦跳跳,到了小径,便等同于到了分别,郑清约辛然到家里玩,自称奶奶并不约束他交朋友,甚至很乐意常有人陪郑清。辛然心里明白,这时候非回去不可了,虽然母亲可能很晚才回家,但自己确实许久没为家中做事,打着学习的幌子成日逍遥在外,难免愧疚。于是便婉拒了郑清的好意,决定回家。小路熟悉,辛然捂紧口袋,一路飞奔。山间飞起许多鸟儿,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许是填饱了肚子正玩闹,抑或是正有说有笑归巢。一旁的麦苗似乎竟缩了下去,不似早间出来时那般青绿,黑的黄的土地裸露其间。油菜花却是盛开了一些,一朵朵闪着金光,像一颗颗小灯泡,为前行的人洒出光亮来。村口的老槐树依旧,村民们牵着马,赶着牛,正匆匆忙忙往回走,马儿们浑身透着汗珠,背上满载着东西,两个鼻孔一张一合,蹄儿嘀嗒。牛则清闲一些,三岔骨也并不显眼,它们吃饱了肚子,像怀孕的女人,一步步走得吃力,尾巴左右甩动,驱赶蝇虫。老槐树下的几条杂花的狗却不见了踪影,光秃秃的地上一根杂草也没有,这向来是老人们白日里乘凉的地方,他们来此聚会,或孤家寡人一个,或带了孙子孙女,只挨个坐着攀谈,唱说些别人家的旮旯事儿,张家的儿媳怎样的不孝顺,李家的公子怎样的有出息。小孩儿们绕着树转圈,对着老人做鬼脸,常惹的老人们哈哈大笑。这儿,历来是属于人的,花狗们便只能在人去后短暂占有,它们靠撒尿来抢占地盘,辛然顿时生出恶心来,又打心里佩服那些在此玩乐的老人和孩子,果真,老人见得多了,便不觉脏,孩子不谙世事,也不会嫌弃。反倒是自己这般不大不小的孩童,倒生出几分自尊来,颇有些嫌弃。
辛然想罢,这般腌臢,便有了赶紧离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