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太阳升的时候山边一片鲜红,火烧一般的云映在了敬岚练剑的身影上,把左边的白襟染红,也映红了在一旁有样学样的阿准。
田叔拉了驴车过来,阿织扶着裹着厚棉衣的田姨上了车。
敬岚和阿准帮着田叔把行李和柴堆都挪到车上,阿准坐在行李堆里头,敬岚也跳上车稳坐在车尾。
田叔便握着草鞭往驴身上一抽,一家人就迎着东升的太阳沿路下山去了。
地崚域本就山高岭险,下山的路更是颠簸地厉害,以往下山进大路这一小段里,柴堆总是要掉好几次,何况这一次还拉了四个人。
然而一路却无论怎么摇晃,都没有听到重物坠地的声响。
实在受不了每一次大颠簸都做好心理准备,结果却迟迟听不到那应该响起的声音,田叔终于回了头。
驴子自己识路地走着,只见一个大颠簸后,那柴堆明明已经腾空而起,却在即将落下车去时,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似的“砰”一声又弹了回来。
而显然柴堆后只有一个人——敬岚。
闹明白这缘由便是敬岚,即便眼前的画面有些夸张,田叔也觉得理所应当起来,便放下心回头赶车。
阿准心思可就不那么安分了,看见自家爹回头的时候,阿准就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于是借着身形小,从行李的夹缝就两步钻到了车尾。
正好碰见一个大颠簸,只见敬岚一手扶着车边,一边反手一肘就将柴击了回去。
阿准顿时觉得自己又看到了稀罕事儿,眼看着车下了山行到大路,就算待在车尾也不再会把他颠下去,阿准一溜烟就摸到了敬岚旁边坐下。
敬岚正睁着发干发涩的眼睛发呆,余光里就冒出个学他盘腿坐的小家伙,心想又将是好一顿大眼瞪小眼的“为什么”与“不知道”了。
可小阿准却出奇地安静,也没有看着敬岚,而是望着远处层叠起伏的山峦。
这种沉默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被阿准忽然皱起的脸打破:“小师父,我没觉得自己的气在转转转啊。”
敬岚:“……”
反应过来阿准从刚刚到现在,都是在模仿自己发呆的样子,敬岚顿时扶额,揉了揉眉心开口道:“内功的问题,如果你以后遇到了一个师父,留着问他吧。”
得到一个听起来如此敷衍的回答,阿准自然是不罢休的:“为什么呀?难道小师父家的内功是那种…那种用起来一剑可以砍一座山的柴的,秘密内功?”
看他越说越兴奋,都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敬岚顿时有些头大,可他的情况说也说不清楚,不说又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一时语塞。
好在田姨都有些听不下去小阿准这些路边说书人嘴里的大话,语气里带些笑意训斥道:“阿准,一天就去打扰小师父,快过来学学驴车咋赶,不然以后驴都不听你的。”
“嘿嘿。”
阿准有些不好意思笑着看了一眼驴,见驴边走也边盯着他,鼻孔里喷了喷气,看起来春风得意。
连这头蠢毛驴都敢瞧不起他了?
阿准顿时有些不忿,噔噔地跑到了车头田叔身边,小手一叉腰把那驴瞪着:“告诉你,以后我成了大侠,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拿剑把你宰了炖汤!”
这气势汹汹一席话,听得车尾敬岚都有些嘴角抽搐。
见眼前这个年仅七八岁,连刀都不定拿不拿得稳的小孩子,居然能叉着腰说这话,新奇的同时,敬岚顿时有种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他得承认,在寺里和师父几乎都是吃得素,除非师父一年半载下趟山带些肉回来,否则得到了季节下河摸鱼才能吃上几顿荤。
毕竟山里没人,师父又常常在寺里闭关,可能几个月说不上一句话。
山里凡是会跑的会叫的,敬岚自然都很稀罕。
甚至一次练剑不小心削落一个鸟窝,敬岚愣生生是满山捉虫,把一窝小鸟给喂大放生了。
要不是有一回在更深的山里碰见一头野豹子,终于切身体会了什么叫做不通人性,敬岚可能现在会比他想象的还要像个野人……
然而除了敬岚,却完全没人以为然,阿织坐在田姨旁边杵着脸道:“阿准又在说大话,明明就你最喜欢老驴儿了,上回爹要宰是谁鬼哭狼嚎不让的?”
田叔更是恨铁不成钢白了他一眼:“混小子,学剑就用来宰驴?我看你以后肯定不会走什么好路子!”
就连那驴好像都完全没有被恐吓,只瞅了阿准一眼就继续哼哧哼哧呼着气。
阿准顿时丧了脸,跑到柴堆侧面谁也不看,气鼓鼓地挥着昨天用柴做出来的四不像小木剑。
没了阿准在耳边几近可以一刻不停的念念叨叨,敬岚的思绪,又不自觉地飞回了比田叔家所在的深山还要深很多的山里,那里有一座寺,叫“无尘寺”。
也许是地势奇高的原因,地崚域口口相传的地旱大灾,敬岚并没有任何相关印象,是下山这十七天里,才听人一遍一遍提起。
不过想来兴许还是有所影响,后山地面那条细细的裂缝,印象中似乎正是那几年里出现的。
他从六岁配起的剑,也是在不经意的走过,以及不经意的散了腰带后,从那地方掉下去的。
与此同时,他心里那个佩剑而行的少年,也以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坠进了那条深不可及的山缝……
师承单剑虚离一门,自祖师传承而下,便是一剑可碎不可弃,遑论遗失?
尤其是那把剑,是师父配了一生,最终传到他手里的。
反违祖训、大逆不道…
这样算下来,他是不是也算地旱大灾的受害者呢?
敬岚自嘲地笑了笑,他明明是自己不上心的受害者。
思绪这么飞着,敬岚所幸放空了自己,听风声、叶声,还有老驴踏地“哒哒”的蹄声……
思维来来回回地随意转着。
一时在无尘寺,后山草地上,跑过了绒绒的黄山兔。
一时在田叔家柴房的泥地,三个“正”字后极慢极慢加了一横。
一时又在半月前跟着师父初到寒山镇,站在街边,桐示老人给了四枚铜板,让他自己去糖葫芦摊子切身感受买卖是什么。
……
等回过神时,天竟然都已经昏黄了。
而停下的驴车旁,已经是真的卖糖葫芦小贩在吆喝,见敬岚顿着神色想了想,一拍脑门笑道:“哎哟!这不是上回来买过糖葫芦的小公子吗?”
敬岚微愣之间,阿准已经迫不及待说道:“我要一串六个!阿姐要一串四个!”
田叔掏着钱包回头往柴堆后问了一嘴:“小师父,你要不要也来一串啊?”
想到自己上回的表现,居然紧张到让这小贩记了半个月,敬岚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心都有了,哪里还顾得上吃,赶紧摇头道:“不,不用了!”
语罢只能极尴尬地端端正正坐着,目光瞧向远处,假装没看见小贩脸上忍不住冒出来的笑容。
在觉得自己脸皮都快掉光的渐行渐远里,驴车终于转上了另一条路,让敬岚大松了一口气。
早在敬岚愣神时驴车便进了镇上,和地崚域一贯的建筑风格不同,寒山镇因位于北寒山下一块极少见的大平原,东南西边入镇的路都修得宽,铺上砂石后,重轮轧上去也不易凹陷。
至于北边,则是紧挨一座接于北寒山的矮峰,说是矮峰,但寒山镇本身就在高山之上,气温四季偏寒,那矮峰自然积了薄雪。
只是白日里大多都融了,只有上山才能在石缝里寻得见。
田叔是镇里几家大户的老熟人,寒山镇的柴多有潮腐气,冬天难点炉子,有人愿大老远拉深山柴来,有钱的人家自然喜欢。
一年一年,田叔的柴也就慢慢被他们全包下了。
一来二去熟悉起来,送柴去哪家,那家人便自然而然腾出两间空房给田叔一家住住,也闲话些山里的事情。
地崚域民风淳朴,没有其他地方人那般强的阶级观念,何况这小镇位于地崚域西南万千大山边缘,远离都城敦阳,自然也远离那些繁华腐朽的东西。
即便是镇上的大户人家,拿出族谱往上推个几代,也不过都是大山里走出来的人。
这一趟送的柴,便是镇长家的。
谁知刚刚转上去镇长家的村道,却忽然听见响亮的巴掌声,刺耳骂声把见惯风雨的拉车老驴都惊得一顿:“我说三文就是三文!跟我顶嘴?你生意是不想做了?!”
驴车上几人不由扭头看去,只见声音的来源是一个身着丝衣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来岁,正叉着腰气势汹汹指着一个小贩。
见周遭人议论纷纷,田叔却没多停留,拉着绳把老驴的头牵回来,赶着驴就赶紧岔道走开了。
确认已经转过巷子走远,田叔才拉慢了驴车的速度,叹了口气:“唉,镇长明明人实在得很,怎么就生了个这样的女儿?”
那是镇长的女儿?
听着田叔都很头疼的语气,敬岚顿时也有些发怵,心里暗想着他连糖葫芦小贩都应付不来,一会儿到了镇长家不会得应付这个人?
田姨看了看四周,才压低声音道:“我上回听老秀婆她们说,紫绅小姐是去城里念过书,我看啊,那就是让城里人惯的。”
一边说着,田姨一边握着阿织的手拍了拍:“以前镇里还请先生,还好我没让阿织去念书,看着这紫绅小姐,我才明白为啥人家都说女娃子不读书才是贤惠的。”
“嘘!你小点声儿!”田叔赶紧又看了看四周,才说道:“这话要是让紫绅小姐听去,我们阿织还嫁不嫁人?!”
田姨也慌忙闭了嘴,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轻抚摸阿织的头:“我家阿织还是个娃娃呢,这事儿急了不得成,对不?”
阿织本就有些腼腆,听爹娘都当着面说起嫁人这种事情,羞得脸都红了。
也不回答自家娘随口提的问,而是马上扯开了话题:“别老顾着说这个呀,小师父不是说到镇里也有事情要办?”
田叔这才一拍大腿恍然想起,赶紧一歪身子隔着柴堆问道:“小师父,你要办的事情急不急?不急咱送个柴先,一会儿我给你领路。”
然而,柴堆后却久久没有回音传来,三人顿时觉得有些奇怪。
田叔便拿草鞭往阿准窝着的柴堆侧面一扫,却发现阿准没了踪迹。
愣神之间驴车已经进了镇长院门,老驴弓着身子一使劲儿,整张驴车就重重颠过了门槛。
车板上的柴顿时朝后飞起,却没有再像下山时那样撞回原处,而是弹了几下就滚落地面。
车尾的木板上,空无一人……
……
……
在转角一个小巷里站了半晌,直到驴车声已经远了,敬岚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来。
谁料却被一道小小的身影抓个正着:“小师父!你是不是要悄悄去干大事?”
阿准响亮的嗓音把敬岚吓得头发都差点竖起来,一种做坏事被抓现行的无措感顿时涌现出来。
可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为什么他像做贼似的…
为什么抓到他的还是个熊孩子…
敬岚顿时扶额,今天脸已经丢得够多了,他当然不能承认他越想越焦灼,着急忙慌跳车以至于阿准跟来都没发现,纯粹是因为他怂了……
“嗯…我确实,有事情要办…”憋了半天,敬岚极心虚地说了句用来应付的实话。
赶紧把话题里的当事人身份往阿准身上一扔:“倒是你为什么在这儿?!出来告诉田叔了吗?”
“嘿嘿,没……”阿准挠了挠头,马上就扑上前一抱敬岚的大腿,眼里满满是讨好意味:“小师父你就带我去嘛,爹知道我跟着你,是不会揍我的。”
敬岚:“……”
所以……
所以……
所以他现在的行为从本质上来说,和书里写的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不行!回去!”
敬岚直接拎起了阿准,便把他提到了去镇长家的路上,然而出小巷却没看到田叔的驴车,显然应该是在他们下车后转了弯。
问题是…从哪儿转的……
在敬岚手里挣了挣,阿准抬头也懵了,只得冲敬岚嘻嘻笑:“我也第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