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父,来来来!我今天必须得跟你喝一碗!”
简陋的矮木桌边,一个中年汉子头发带夹了花白,手中碗不里停往外晃着洒的酒水,倒映出他已经发红的笑脸。
这一晚,家里难得地杀了一只鸡,掺进阿织昨天从山上采回的野笋尖,花一下午炖出了大大一锅汤。
阿织盛了一整碗鸡汤涝上饭,浮了软嫩笋片,便端着朝田姨的房里去了。
阿准那真真满嘴受了欺负向爹娘告状的语气,愤愤不平的骂声不停响起:“那群坏蛋,等我变成大侠,我要把他们全部绑进官府去!”
中年汉子自然而然就是阿准和阿织的父亲,在这离寒山镇外村都有长长山路的偏远山里,砍了一辈子柴的樵夫田德。
一家人也就是靠着临山柴木在镇上换些银两,加上田姨在自家篱笆小院里养鸡种菜度日。
“唉,官府这几年剿旱匪的人手越来越厉害,把他们都赶进了这山里来。”田德端着酒碗灌了一大口:“谁想到他们连山里人都劫,地旱大灾都八年了,还是不太平!”
敬岚端着小山茶和田德碰了碗,摇头笑道:“要不是阿准拿了我的剑,我也不会赶回来。”
“而且他也确实拖延了好一阵,算是有苦劳也有功劳。”一边说着,敬岚一边指了指在旁边头顶一大捆柴颤颤巍巍站着的小阿准:“田叔,都站了一下午了,您就让他来吃口饭吧。”
阿准一听这话,就双眼亮晶晶地回头了。
田叔将酒碗往桌上一垛,抹了一把胡须里的油,才指着阿准问道:“错在哪儿了?”
阿准忙不迭赶紧开口,连珠炮似的认了错:“不该偷东西!再喜欢都不该偷!应该向小师父借!小师父不借就应该自己做!”
话听得满意,阿准也老老实实站了两个时辰,田叔这才又拿了一副碗筷上桌:“过来吃饭吧。”
阿准顿时高兴地把柴捆往柴堆一扔,冲敬岚挤了挤眼睛,就赶紧端起碗去盛饭,就着鸡汤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山里人也不计较吃相如何,田叔只瞥了他一眼便没再教训。
挑了几片老笋在嘴里反复嚼,借一口酒吞了下去,田叔话里都染了醉意:“小师父,你说你不是出家人,怎的也不肯喝口酒呢?!我家这包谷酒可是过年才舍得拿出来,你也不给我个面子!”
敬岚自然不会和一个酒气上头的大叔计较什么,只是喝了口茶。
再次把这下山后说过很多遍的话,又翻出来讲了一遍:“师父不允我沾染酒酿,但凡一日未出师,就是我一日不能沾的。”
又是满满一碗酒下肚,田叔已经有些恍惚起来。
似是敬岚的话听得他想笑,却又苦下脸发了阵呆,忽然哑着嗓子道:“我这把岁数才有那么一个乖女儿,怎么能让那帮人渣子给卖去房里!”
说完,便长长地不说话了,空气一时似是也随田叔眼里的水雾,而有些潮湿起来,天边暮霭黯了。
然而,不待敬岚在田叔脸上的褶皱里寻出惆怅,阿准大口嚼饭含糊不清的声音却忽然响起:“爹,我怀疑我不是亲生的,要不你就让我跟小师父学剑,去江湖上行侠仗义吧。”
原本蕴着淡淡哀愁的气氛,顿时像被阿准吧唧着嘴给咽了一般,田叔一巴掌呼在阿准脑袋上,怒道:“说什么浑话!小兔崽子!你想去,那也得小师父瞧得上!”
知道自己可能挨揍,阿准机灵地端起碗,一溜烟就跑到了敬岚背后,下巴上滴着油朝田叔笑:“那说好啦,小师父说我有天分,以后要是遇到大侠瞧得上我,你可不能不许我去!”
田叔顿时愣了愣,谁知他还没回神,阿准立马笑了起来,把碗一放就蹦蹦跳跳朝屋里扑了进去:“哈哈哈!娘!阿姐!爹他同意啦!他同意啦!”
桌边两人都直愣愣看着他猴儿似的连跑带跳进了里屋,顿时都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田叔低头吃了块鸡肉,咋着嘴低低骂道:“这不成器的皮娃子,哪儿能指望他当大侠,以后别走歪路子就行,就算混不得什么人样,跟我砍砍柴,娶个媳妇儿这日子不也能过吗?”
敬岚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话,师父很久很久以前说过,走江湖路不仅得靠天分,还得靠缘分。
即便有天赋如他,没有缘分,不也只是个在山上活了二十年,把内功和剑法都修成了两条路的无用之人,何谈江湖路?
但大概也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无用,踏不上这条路,才会愿意浸在那间满是藏书的屋子里,一遍遍去翻看。
因此明明是第一次下山,初到镇里时,他却能以一个深山野人的状态,径直走到小贩面前把钱递出去,换了两串书里写过的糖葫芦。
书房书很多,但敬岚想,如果他重复看的也算数,那他看的,大概能堆满整座寺。
“阿爹,你少喝点儿,明天要是不能早早起来,咱们黑天儿前可到不了镇上。”
被小阿织的话将思绪拉回了眼前酒桌,田叔似乎很听这个女儿劝,阿织说不喝了,便老老实实把酒坛放下了。
敬岚看得有些好笑,却见阿织眉眼弯弯地朝他笑了,小姑娘年纪虽然小,却也生得十分干净。
这时候眨巴着眼的样子,和阿准到确确实实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见阿织一手拿一块布料,一边是蓝碎花,一边是红叶纹,笑意似那包谷酒里的香气似的:“小师父,你是我家的救命贵人,阿娘说没什么可谢你的,你挑块布,这趟去镇里求道平安符,我给你缝进荷包里去。”
瞧着这两块似乎是姑娘才喜欢的布料,敬岚心底里却也不想拂了阿织和田姨的好意,便指了那块阿织常穿的蓝碎花布料。
阿织欣喜地点了点头,便抱着布料蹦蹦跳跳跑回了屋里。
田叔这才无奈笑着挠了挠头:“丫头胆儿也大,还以为她该吓着,没想到这会儿还管起我来。”
嘴里虽然念叨着,但说不喝,田叔也就只倒碗茶灌下去醒了醒,便招呼阿织和阿准一起来收拾。
敬岚帮着收拾完,又去看了看田姨的情况,才回田叔特地为他腾出来住的柴房。
关上柴房门,发现今天的月色不好,敬岚点了灯,在角落没用木板铺过的泥地上,三个“正”字后,又刻了一横。
已经半月零一天了,从到寒山镇,得知有一把剑在那里,桐示老人已经把他留在这外村山里十六天。
正如阿准疑惑的那样,他不知道师父姓什么,只知道叫桐示。
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知道叫敬岚。
师父没有说去哪儿了要去多久,他不说,敬岚也就习惯性地不问。
敬岚想,从后山那百棵朽木尽断的一天开始,他就已经没有资格发问了。
把腰间的木剑取下放在桌上,这把剑是在他想要这一生都与剑断绝时,被扔到他面前的。
师父削的剑,一贯如持剑其人。
他是朽木,不可雕了。
他明白师父的意思,所以带上了这柄剑,一带,就是数年。
这一次下山,师父说目的是要去见一位旧人,履行徒弟之间对赌一战的约定。
大概正因为他的朽木剑连对方一剑都不可能接得住,师父才会在镇上又寻人重铸了一把。
只是他已经太久没有拿起剑了,师父带他到寒山镇,又把他安置在这个地方,兴许就是让他回忆或是准备,去重新拿起剑。
虽然敬岚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准备,就算拿起,一个空有剑法却只有应有内功最多一半的人,也只是一具空壳。
差异不过是输得难看或是稍稍好看罢了……
……
吹灭蜡烛,敬岚在床上躺了下来,天空灰蒙蒙的,蒙住了他喜欢的星空,只有让他不那么喜欢的夜色。
当那些星辰闪烁的时候,夜空会被成千上万的烁星点成一条河,那时候没有黑暗的夜幕,也没有,他不喜欢的月色。
明明书中诗词歌赋无数赞圆月皎洁清辉,颂其普照大地澄明黑暗,可敬岚偏偏不知为何怕它,只觉得它苍白,甚至白得有些发蓝。
书里说恐惧的缘由,总括下来无非是知之而惧与未知而惧,知之而惧便避之,未知而惧即面之。
敬岚没看过能细说黑夜和月亮的书,所以他每一晚都不点灯,任自己借月色在夜色里穿行。
于是渐渐地由怕变成了厌,从厌变成了不喜。
直至今日,他竟偶然也能从那月色里觉出些美感,敬岚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了。
抱着剑拉过薄薄的老棉被,敬岚闭了眼,田叔决定明天提前去镇里卖一卖柴和山菜,带田姨去大夫处再看看的同时,也是暂时避一避旱匪。
敬岚考虑了整整一下午,最终在泥地上划下那一横时决定去。
总归是要面对的,师父应该已经在镇上等了很久,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愿意等,敬岚已经觉得是偿不上的恩,怎么能让他久等?
大不了就是拿剑去输一场,还有能比他再难修动内功,更糟糕的情况吗?
这么想着,敬岚也闭着眼,却知道,这一晚上他大概是不可能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