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桌上一整碗热气腾腾的汤泡黄色条状物,敬岚拿着筷子的手很犹豫。
坐在旁边的阿准往敬岚碗里舀了一大勺鲜红辣椒,又撒了一把胡椒,加得跟他自己面前那碗一模一样,心满意足道:“爹说这家面馆的面可好吃啦,小师父你一定得尝。”
盯着被辣椒酱埋下去的绿色葱花,敬岚觉得鼻子被辛辣味刺得疼,眉头抽搐用筷尖戳了戳那成堆的红:“所以……这是辣椒?”
“是呀!”阿准已经轻车熟路地拌起面来,边拌边说道:“我家都不吃面,只有每回出来才吃得上,爹说这家面摊开了好多年,好不容易来了,一定得好好吃一顿!”
敬岚也照着阿准的模样把面拌了,边拌边道:“我也第一次见,原来这就是面。”
阿准好像已经完全习惯了敬岚的“第一次见”和“原来这就是”,自顾自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边嚼边道:“没事,小师父你这才叫‘不食人间烟火’!”
敬岚:“……”
真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把说书先生的话每一句都背下来了,一套一套的,小嘴溜得不行。
哪像他这个深山野人,嘴笨还什么都没见过,要不是师父带他下山,他大概是不会想下来的。
毕竟书里的人心他都看不懂,师父的心他也不懂,那寺外世人的心,他怎么去懂?
一边想着,一边用筷子挑起一团面,和阿准一样往嘴里塞了一大口。
刚刚没嚼两口嘴里的炽热剧痛就让敬岚脸都几乎憋红,敬岚咬断软弹的面筋,一把就捂住了嘴,生生把那口面给咽了下去。
这哪里是书中写的辣?分明是疼!!
敬岚脑海中暗骂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种东西,一边只能紧紧扣住嘴,强忍着嘴里那灌了一口滚水般的感觉。
阿准吃了两口抬头,见敬岚辣得几乎要飙泪,这才猛地明白过来:“啊呀!小师父不会吃辣啊!”
“张嘴张嘴!吸气!”阿准惊得手忙脚乱,拿起桌上的茶就给敬岚倒了一杯:“快快!喝水!喝水就不辣了!”
敬岚觉得自己练剑那么多年,就算挨师父打都没有过现在这么煎熬的时刻,完全没过脑子就端起茶杯一口灌。
进嘴入肚,在那口唇都迅速麻木的刺痛中,敬岚才反应过来,刚刚可能是辣的,现在是真的实打实的开水了……
……
……
地崚域天略寒,山里人不是会喝酒便是好辛辣,不会吃辣的人是相对不多的,至少没多到让这个年纪的阿准见过。
于是日常在山上清汤寡水的敬岚,跟着一个地崚域土生土长的七岁毛孩子吃面是什么下场?
那就是真的像个贼似的蒙着面,要不是用的白布以及蹲得是医馆门口,可能真的会被人报官抓起来。
虽说蹲在医馆门口,但也不是真的要看大夫,在山里寺里活了二十年的人自然不会那么脆弱。
带着阿准蹲在这地方,只是敬岚记得田姨要到这里来再看一看,而敬岚准备把这个“小逃犯”交回去。
至于为什么蹲着,阿准显然是不敢看敬岚,也知道一会儿自己肯定被爹揍到屁股开花儿,只能老老实实蹲在旁边。
心里盼着一会儿小师父能看在这么些天的情面上,给他求求情好从轻发落。
而敬岚,真的是因为那口裹着鲜红辣椒的面,以及滚烫的开水,他胃疼……
“阿准?小师父?”
忽然听到阿织清脆好听的声音,敬岚和阿准几乎是齐齐抬头,不过两双眼里的情绪可就截然不同了。
敬岚刚张了张嘴,就发现自己的嘴唇和舌头都肿得厉害,一动就生疼,愣是没说出什么。
阿准瞅见这机会,赶紧开口把在心里反复念叨了无数遍的谎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小师父说带我上街看看有没有人看得上我的剑法要是有就叫那人收我做徒弟要是没有就当提前带我去逛逛还带我吃了面呢只是小师父不能吃辣刚刚尝了点儿嗓子不舒服所以现在不想说话。”
敬岚:“……”
何止敬岚,就连田叔田姨和阿织,都被他这一连串无缝连接的话给噎住了。
敬岚理了半天才捋明白话里的逻辑,当即心中暗道这年纪的小孩居然这么会趁人之危!
然而田叔哪里有敬岚这心思去想这些,反复想了那么一两遍就直接扔出脑袋了,大手在阿准脑袋上随便揉了一把:“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走,跟你娘看病去!”
见这小猴似的孩子总算老实跟在了田姨身后,敬岚也松了口气,心想反正童言无忌已经出口,干脆就借着阿准的借口,便向田叔抱了抱拳。
田叔虽然懒得去细思阿准的话,却也听出敬岚此时不想说话的意思,突然被人这么一抱拳也有些局促,手在粗麻衣上摸了摸:“小师父你这是要去办自己的事儿了吗?用不用我给你领个路?”
敬岚却摇了摇头,虽然他到这镇上不识路,但那把剑毕竟是他自己的事情,和他们一起,敬岚总归是觉得有些不合适的地方。
毕竟,倘若可以把那剑直截了当给他,他也不至于到现在,还连师父的一点行迹都没发现。
田叔也不是个拖拉的人,便干脆开口:“那行吧,你有啥托人给我捎个信就是,镇里人我都还算熟悉。”
“小师父你看,我和阿娘刚刚去小观里问道长求的。”阿织却忽然从怀里拿出一张黄符纸,朝敬岚笑着挥了挥:“布料我有裁了带来,今儿晚上就能给你缝个平安荷包,记得早些回来,多给你个平平安安的睡梦。”
明明要来医馆,她们竟还先去给他求符,见那黄符红字,敬岚不禁心头微暖,重重点了点头,又朝几人再度一抱拳,便朝小镇市集走去了。
田叔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苦恼笑道:“哎呦这小师父,我这辈子哪受过这种礼,咋回啊?那些江湖侠客都这么客气吗?”
阿准有模有样朝着敬岚走的方向一抱拳:“是呀,这可是最基本的礼数呢。”
……
……
刚刚头摇得倒是大义凛然,果决得不行,然而现在站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上,敬岚却全然没有头绪应该去哪里找剑。
总不能见一个人就拉住,问人家有没有见过一把剑?
而且就他这脸上蒙着白布的怪异形象,就算站在街边也已经被人指指点点,真要那么搞,可能会被赶出去都不好说。
想来想去,敬岚脑海里也只冒出书中提过的一个词——铁匠。
一般兵器,大概都是出自铁匠的手。
有方向总比像个无头苍蝇要好,心里打定主意,敬岚便在街边寻人问了路,朝镇上铁匠家走了过去。
径直走到市集的尽头,就看到铁匠铺的破烂小匾,屋门开着,屋内却没什么人。
环视屋内放置冻得种种金属物件,却发现和想象中刀剑满墙不同,这里没有剑,最多有刀。
柴刀、镰刀、菜刀……
敬岚一时有些尴尬,听到屋后有打铁声响起,心中念叨了一句“来都来了”,便从后门循声走了出去。
只见灰白砖石砌的四根粗石柱撑起一个棚子,一个青年汉子正在把一块铁锹头粹水,放在铁砧上一捶捶砸。
每一捶砸下,铁锹头都随之变化形状。
忽然被站在一旁蒙着面的敬岚吓了一大跳,青年打铁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愣了好一阵才用衣袖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小心翼翼问道:“您是要买还是打?”
从眼前画面和书中文字的比对里回过神,对上一双紧张的眼,敬岚愈发尴尬,赶紧撑着沙哑刺痛的嗓子答道:“我是想问一下,这里有没有打过…一把剑?”
“剑?”青年铁匠下意识看了敬岚腰间的朽木剑一眼,才若有所思放松下来,却朝敬岚不好意思地摇头:“我家没这东西,这两年我好像都没见过镇子里有谁耍剑的。”
还不待敬岚失落,青年铁匠却马上接着开口:“不过你可以问问周师傅,我才跟着他打铁没多久,很多精细活儿都不太清楚。”
敬岚才意识到面前这个青年铁匠只是一个学徒,便往四周扫了一眼,却没发现别的人。
青年铁匠见状,赶紧解释道:“今儿师傅去大白巷子那头给镇长家小姐量屋,要做铜镜子。”
“这情况……”说着铁匠抬头看了看蔼蔼暮色,迟疑道:“怕要明儿晨头才来铺子了,你要是急可以直接去找他问问。”
向青年铁匠道谢后,有些头疼走出了铁匠铺,敬岚站在街头叹了口气。
千躲万躲最后还是得绕回镇长家,想到自己都在田叔家砍了十六天的柴,这几步路还是得走,敬岚只好按着记忆迈开腿。
谁料没走几步,肚子却很不争气咕咕叫了两声,让敬岚有回忆起今天的晚饭——噩梦般的一口面。
越想那肿着的口唇和舌头就越疼得厉害,敬岚站在已经纷纷开始收拾店面小摊的街道上,只能选择无视了自己还隐隐作痛的肚子,继续走了起来。
趁市集还没散赶紧问清了去镇长家的路,走到那条小巷子里时,天色已经非常暗。
路渐渐看不明了,如果是镇民这时候出门,都得举一根火把才行。
暗色让敬岚不太舒服,但他也没有去弄一根火把来的打算。
毕竟天边的月牙已经升起来了,坦然面对这样的夜晚和清冷月色,已经是他这些年习以为常的必修。
一步步走在空旷的巷子里,敬岚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在不宽也不窄的空间里回荡着。
然而越走,随着太阳远去,温度也降得越低。
敬岚觉得后脑邦被风吹得有些发疼,今晚的风格外闷,也格外凉。
天空的月牙忽然被一片厚厚乌云遮了起来,路更黑了,敬岚不得不放慢脚步,心想阴了一天,今夜应该是要有雨了。
就在敬岚回忆着,田叔一直念叨的地崚域传统谷薯宴时,却忽地莫名一阵心悸!
敬岚一时停了脚步,手压在心口重重呼了口气,有种从未出现过的怪异感。
正正是在这时候,身后走过的巷子里,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循着脚步声回头看去,那人却停在了原地,朦胧夜色里,只能看到一个很模糊的黑色轮廓。
忍下心中古怪的感觉,敬岚转头继续走了起来,那脚步声竟也随着他的步调,和回声相互交叠在一起。
敬岚忍不住再度停了脚步回头,刚好月色从云层间隙里透了一角光亮,照出的却是敬岚背后空荡荡的小巷。
身后这一路的巷子,都没有转角……
轻功!
目光即刻就顺墙而上,在房楼顶端也没看到人影,敬岚顿时有些诧异起来。
他连足步踏墙的声音都没听到,这个人的轻功步子必然极柔,敬岚实在没明白一个会轻功的人,在小巷子里偷摸跟他一段就跑是几个意思。
一时有些无言,敬岚心里嘀咕了一句:田叔不是说镇上都很难见着江湖人吗?怎么他才来没两个时辰就让他碰见个怪里怪气的呢?
一边想着一边又无奈地走了起来,可没走几步,身后那远比刚刚要近的同样脚步声,就生生逼停了敬岚的步伐。
天空月色又一次没入乌云,敬岚回头看着身后虽然昏暗,但仍然没有人影的巷子,背上开始冒出冷汗。
那声音距离他感觉只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可纵观整条巷子上下他都没得见什么人影。
重新转过身,即便敬岚没往前走,那脚步声也开始靠近他,彻底把回声的可能性排除。
当下情况,即便敬岚第一次下山也能觉出,来者,恐怕不善。
手握住了朽木剑柄,敬岚咽了一口唾沫,听着声音一步一步靠近,在心中倒数着。
三……
二……
一……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只手毫无预兆搭在了敬岚肩上!!
敬岚只觉得一股寒意窜上脊背,体内浅薄的内功猛地随经脉运转起来,反手骤然一剑横削而去。
哪里料得到,自己极限速度只在刹那的一剑,却被两根满是皱纹的枯瘦指尖,定定夹在空中。
“你在做什么?”
空气一时在苍老嗓音里凝固,忽然间感受到肩上那只手熟悉的气息,敬岚顿时松了剑柄,腿都有些发软起来,捂脸哀叹道:“师父…你没事儿别这么吓我行吗?多吓几次我都要信那些书里的鬼神之说了……”
谁知敬岚的话却没得回应,身后苍老的声音却极其严肃,甚至还有些隐隐怒意:“把你的手,给我放回去!”
敬岚一个激灵,看着那被老人两指凌空止于空中的剑,慌忙一把重新握住了剑柄。
虽然他还是喜欢像装成小时候那样的口气和桐示老人说话,可当师父怒了不爱听了,敬岚心里很明白他应该是什么样子。
手握上了这把朽木剑,敬岚心里那个年幼的自己,却没握上那把已经不再的剑。
他早不配当一个剑客了……
目光隐隐黯了一分,敬岚将剑收回腰间,朝桐示老人抱拳行了一礼,头垂得很低:“师父,对不起,徒儿无能,没有找到那把剑……”
话音刚落,敬岚却在空气里嗅到一股隐隐的血腥味,抬头看向桐示老人,却见其苍老的面容仿佛在短短半月里老去了十几岁似的!
岁月在他脸上烙的沟壑更深了,老人垂至胸前的花白胡须,此时竟已经完全变得苍白泛黄。
他的脸色很糟糕,不仅仅是情绪很糟,更像个垂老的病人……
敬岚猛然心惊:“师父!你受伤了?!发生……”
“走。”
敬岚话都来不及说完,就被单单一字打断,顿时愣住了:“走?去哪里……”
桐示老人却背过身朝巷外走了起来:“回无尘寺。”
敬岚一时哑然,回头隐隐看到大户人家点起的暖黄灯火,犹豫开口:“师父,不和田叔他们道别……”
“走!”
桐示老人的声音冷得像这二月的夜下霜风,敬岚垂了目光,不再看那风中摇曳的纸灯笼,跟着桐示老人的背影走进了黑暗的巷子之中。
这一夜,乌云蔽日。
地旱大灾后的第八年,寒山镇的天空降了今年第一场春雨,烛火前田姨望着窗外零星润泽的落雨,披上厚衣和田叔讨论着寒山镇将摆谷薯宴。
镇长家大门廊下,避着雨的姐弟俩一人手里握着小木剑,一人手里提着平安荷包。
却始终没能等到他们腰间一把朽木剑、身着黑白软布衣袍的温和小师父,从小巷黑暗里踏雨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