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的窗户被梅春紧紧地关上了,她深恐夜风给她的阿宝带来厄运。此时,这孩子正吃饱了奶水在摇篮睡着了,那红扑扑的小脸,浓密的卷发和漂亮的五官,活脱脱就是一个林孝忠再生。她轻轻地推动摇篮,望着阿宝却让泪水湿了她那丰满的胸襟。
楼下那欢乐嘈杂的舞曲,从门缝中透了进来,她怎么也避不开这些昔日里曾让她愉悦的曲子,使她愁上更愁。她感到发冷,手脚无力,腹中空空却不思饮食。桌子上那份晚饭已经是冷冰冰的,这是舞厅老板娘游氏吩咐厨房给她单做的。
这一年来,老板娘对她不能出场并不在意,随着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变大和阿宝的出生,老板娘的关心也与日俱增,还给她买了一个丫环容儿来使唤。当然,她心中自明,这是林孝忠给了老板娘一笔不少的款子,不然平日里对姐妹们十分计较与苛刻的老板娘,怎么会一下子对她变得宽容和仁慈了。不管怎么说,她从过去到现在都是这司乐门舞厅的摇钱树,但她已经从当红的舞女成为这城中首富的相好了,这倒是让姐妹们非常羡慕。
梅春坐立不安,不时地看看桌上的木座钟。林孝忠已经三天没来了,他上午叫公司的见习生送来一封短信,说是今天晚上过来,这让她眼巴巴地等了一天。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她那渴望的心中得了一种希望。
推门进来的是容儿,见桌上的饭菜尚未动箸就说:“梅春姐,饭都凉了,给你热一热吧。”梅春失望而又懒散地摇了摇头,离开阿宝的摇篮上了床,和衣斜靠在绣花被上,盯着那床林孝忠从海外购回的玻璃丝蚊帐发呆。
容儿收拾好东西,端着木盘轻轻地出了房,将门给关了起来。
低头而行的容儿在走廊的拐弯角,与匆匆忙忙的林孝忠差点撞了个满怀。惊魂未定的容儿见到林先生倒是满心欢喜地说:“谢天谢地,先生来了就好。”
林孝忠茫无头绪地问:“你梅春姐怎么啦?”
“林先生,她等你一天了,饭也不吃。这不是她的晚饭吗?”容儿亮了亮盘里的饭菜,“热一热送来,我叫她吃。”说完林孝忠赶忙向梅春的房间而去。这周围回荡着曾令他乐不思蜀的舞曲,但今天却让他感到透不过气来。
梅春在床上闭着眼,听到了林孝忠和容儿的对话。她并不像往常那样快乐地起床化妆,笑嘻嘻娇滴滴地迎接心上人,反而向壁而卧,将伤心抽泣而颤抖的后背对着林孝忠。
林孝忠开门入室时,阿宝从睡梦中惊醒了,他三步并两步到了摇篮前。
第二天上午9点钟,一夜哭累了的梅春尚未醒来。林孝忠回了公司,年关盘点历来是商家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这几天他都要守在办公室里。
进入位于临江的观音井路上福顺号公司的门厅,门房和叔迎了上来,把一摞信件交给他,“林总,航运公司的陈帮办已在楼上等待多时了。”林孝忠猛然间想起这几日忙乱,竟然把与航运公司商洽明年货运的事给忘了,他赶忙上了楼。
会客室里,陈帮办正等得不耐烦,来回地踱着步。他赶忙上前道:“抱歉,抱歉,陈兄,让你久等了。”“不妨,不妨,”陈帮办作揖道,“林兄,今天有件要事请你多关照……”正说着秘书又领着同业公会的石先生过来说话。林孝忠直到晚上八点钟才得空到公司街对面的居仁和西餐馆吃了一客公司(西餐套餐)。一直忙到午夜,吃过宵夜,林孝忠已经累得不想回家了,不管是回林宅还是去梅春的房间。他走进设在公司三楼的那个陈设讲究的套间里,在席梦思上倒头就睡。
自从他接任公司总经理以来,这偌大的一个家族中就他一个众望所归的大忙人。他没有父亲那种商业才能和经验,要打理这样一家拥有金融,百货和加工业的公司,他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他常常只能睡在公司里。每每他独处一室时,常问自己,为家族利益,弃学从商,拼命工作到底值不值。
一直到第三天的清晨,林孝忠才晕头晕脑地回家。进门的头件事就是到上房给老太太请安。头天家里中祭祖,他匆匆地回来露了个脸,连茶都没喝一口又赶回公司去了,没和老太太说上话。现在,当他匆匆忙忙地来到老太太卧房门前,不禁大吃一惊,他听到屋里老太太正和媳妇在聊天。婉珠前些天不是闹得天翻地覆,今天怎么就如此云淡风轻、谈笑风生,与之前判若两人?是这几天老太太把她给劝过来,让她回心转意了?林孝忠满怀狐疑地进屋。
“母亲大人,这几天公司里盘仓查账,没能回来给您请安,晚上可睡得好?”林孝忠进房后在老太太的一边垂手而立。老太太坐在梨花木梳妆台前,肩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阿香正在给她梳理一头白发,婉珠立在一边。
“孝忠,过来。娘有话对你说。”老太太的语气倒是十分轻柔,这是林孝忠这个孝子愿意常常听到的。从小到大,只要是老太太做出决定,哪怕他心中再不情愿,也都会去做。林孝忠忙答应:“您说,我听着。”
“孝忠,你的这件事是我们家的一件大事,这一阵子全家上下都没少为你操心。”老太太正色说,脸色晴转阴了。林孝忠见老太太的言语与神色大变样,心中不由得一沉,“母亲,这是孩儿的罪过,让您老人家心烦了。”
“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这个道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是林府的长房,我们当然不能看着你无后。在这事上,你媳妇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告诉我,她要收阿宝做儿子,视如己出,就这点你要敬她三分。我们自然要让阿宝进这个大门,认祖归宗,他是婉珠和你的孩子。”老太太看着孝忠一板一眼地说出这番话。林孝忠听到这会儿算是完全明白了,虽然是数九隆冬的日子,他的脸上却滴滴嗒嗒地淌出汗来,他有些不能自持了:“娘,这……”
“你先把我的话听完,”老太太不容他多说,打断他的话头,“我们林府是这个城里的大户人家,有头有脸,家规严谨。历来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礼仪名望,从来没有不该来的人进过这个大门。”
林孝忠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婉珠,只见她正低眉而立,显得心平气和。他知道自己被抓住了一个致命的把柄,是她说服了老太太。一股无名之火腾地一下从林孝忠的心中升起,但他不能也不敢发作,他只能顺从地待立在一边听老太太训话,“那个女人不能进我林府大门,你可以在外头给她安个家,月间开支由我们负责也就是了。但阿宝必须在这个家里生活。我们也是仁至义尽,两全其美。前二天我已经与林府的老人们定下了这事,你听清楚了没有。”
“是,是……”林孝忠不知自己是怎么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一身虚汗,回到书房。这真使他难堪。前一个晚上,他还拍着胸脯对梅春保证,过了小年就把她母子接进林府,现在全泡了汤。在这个大家庭里老太太是绝对的权威,她做的决定是无人能够反对的,更何况这次她又大大在理。
梅春在屋里哭的死去活来,几个姐妹拥着她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下午的客人少,一些与她平日相处好的姐妹们也一拨拨抽空上来,陪着她落几滴眼泪,而那些在心中与她不对头的,自然也愿意上来看看热闹。
“林府太绝情了,”“林孝忠也是个负心人,”“谁让我们出生苦,我们这些女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她们边流泪边说着心里话。说着有人就愤愤地出主意,“不能把阿宝给林府,”“是苦是累,你们母子也要在一起。”正当这些女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时,老板娘捧着水烟壶进屋。她将水烟壶重重地在门边的小桌上顿了一下,让姐妹们大吃一惊。
“你们怎么啦,上班时间怎么到这里来闲谈。下去,下去。”姐妹们一阵风刮似的都下去了,只留下两位今天休息的。
“梅春啊,你的事我全知道了,依我看,这事你还得从长计议,不可听她们瞎说。”说着老板娘走到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似乎也有些动情地望着床上的梅春一时语咽。
一位姑娘见状,赶紧递上水烟壶。老板娘咕咕地吸了一口烟后说:“这事也不能全怪林老板,”她把水烟搁在桌上让丫头清去烟灰上了烟丝,“我与林府也打了几十年的交道,那个老太太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明媒正娶,你是斗不过他们的。”
“梅春呵,我想现在其它闲话也不必多说了,一切就都为阿宝吧。不论今后你在这里或林老板关照你出了这风月场,你是都进不了林府的。而以你一个人的能力带阿宝,对他来说是没有前途的。我看阿宝进林府才是最最重要的事。孩子有了前程、地位和财产,不是你做母亲所希望的吗?我想他今后也不会忘记你这个亲娘的。”老板娘说着眼眶也红了起来。
她伸出胖乎乎的手从襟下抽出一条丝巾揩了揩眼泪:“女人命中注定是个苦,特别是我们这些女人,有几个能顺顺当当地过日子享福呢?”说到这她显得有些茫然地站立起来,一边用手摸索着拿起水烟壶,一边自言自语地在几个女人惊慌的眼光里向门口而去,“梅春,这道理你可要想清楚了,不可任性,不要糊涂呵。”
年底的这些日子里,林孝忠心烦意乱,无法排解苦闷。好在他还可以埋头于公司的清盘,暂时回避那令人烦恼的事。这天上午他开过一个部门经理例会,回到办公室里喝了一杯咖啡,打起精神来看那一叠清盘报表。
傍晚时分他下了楼,叫上老王,坐车上司乐门来了。但面对着终日里以泪洗脸的女人,他也没了主意,无法改变老太太已定的结局。林孝忠看到这里的姐妹们不时地上来在屋里低声地说话,心中也顶烦的,就下了楼来找老板娘商量,想给梅春找个公寓让她搬出去住,换个环境。
老板娘一边给他上茶一边说:“林老板,依我看那,还是先让她在这里住着不动的好,你想想,她心中正难过,你又不能成天陪着,好在这里还有姐妹们可以陪她说说话,以免因孤独而加倍伤感。还是待到阿宝接走后再说吧。”
林府在祭灶那一天来接阿宝,这是老太太做的决定。日子正在一天天地接近,梅春更是一步不离地守着阿宝,害怕林府提前来接人。经过几天的痛苦之后,在林孝忠的安慰和劝解之下,她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这位只身从山区来城里谋生的女子,在风月场里也很累了,她渴望有安定生活和良好归宿,然而现实使她知道要获得这些必须付出许多代价。
祭灶的日子到了。一大早,城里便一阵阵地响起了爆竹。
近午时分,林府的四媳妇素秋,管家老张与丫头阿香分坐三辆黄包车悄悄地来到司乐门舞厅。舞厅门前张灯结彩,楼上楼下弦乐动人,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行色匆匆的一干人。
老板娘在门房里守候多时,见到林府来人,笑迷迷地迎上前来。
“三太太,大管家,你们来啦,请请请。林老板已经来了,楼上都准备好了。”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们引到二楼的小客厅里坐下,丫头们赶紧上茶看烟。“请吃茶,”老板娘巴结地说,“这是今年的碧螺春,林老板喜欢的很。”
“不错,不错,我们家里一向都是吃这种茶的。”素秋喝了一口茶。
吃过一盅茶,老张对老板娘说:“大姐,这几个月你也辛苦了,我这边代老太太和各位太太谢过你。”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红包递给她。
接过这包礼金,老板娘乐得一身肥肉都在发抖,嚷嚷说着,“谢谢老太太,谢谢老太太,祝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她又谢过四太太,一边将红包揣入怀中,一边跌跌撞撞地来到香案前跪下给菩萨磕头,请菩萨多多保佑林府。
看看时间不早了,素秋就说:“老板娘,我们去接阿宝罢,老太太在家等着。”
“请,请。这边走。”老板娘领着素秋往梅春的屋里去了。
屋里,丫头和姐妹们已把阿宝打扮的漂漂亮亮,林孝忠坐在椅子上与强装开心的梅春说着闲话,姐妹们也在旁边凑趣。素秋与丫头阿香走进房门时,梅春的脸刷的一下脱了色,白的可怕。林孝忠一把握住她发抖的手。
素秋与林孝忠打过招呼,也热情地和梅春说话,虽然作为大家闺秀,素秋看不上梅春,但今天出于对大叔的尊重,更出于女人对落难女人的同情与怜悯,她走到梅春跟前,拉着她手说,“梅妹你放心好了,我们会好好照看阿宝的。”
“拜托了。”梅春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眼巴巴地望着素秋。房里一阵忙乱过后,姐妹们抱着阿宝跟着林府众人出了房门。梅春紧紧地抓住林孝忠的手,不让自己哭出来,无奈地目送着儿子离去。
阿宝走后,梅春不声不响地呆坐在梳妆台前。林孝忠心中空荡荡的,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叫陪在一边的公司练习生回去安排公务,他今晚就不回去了。随后他叫来老板娘,让她晚上在隔壁的一品香酒家安排一个酒席,陪梅春散散心。
包括老太太在内,林府里绝大多数人都未见过阿宝,只有丫头阿香见过,那是在梅春坐月子时,林孝忠将她叫过去帮了几天忙。对于林孝忠的这个命根子,林府上上下下表现出极大热情与关注,全家人都在大厅里等着阿宝的到来。
“来啦,老太太,阿宝来了。”丫环云儿一路嚷着从大门口进来报信了。
妇人与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涌向厅门,只有老太太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双目微闭,口中嚷嚷地念着佛。显然阿宝被这许多人的围观和声音吓着了,一路上哇哇地哭起来。
宝儿进了大厅,老太太赶紧把大家赶开,“别哭,我的心肝宝贝。快抱过来让奶奶亲亲。你们别逗他了,看把这孩子吓着。”说着从棉袄的口袋里掏出一对纯银打制的天官锁和一双纯银链子让丫环给阿宝系上。
阿宝走后梅春就像失了魂似的,总觉得阿宝就在这房里。虽然他人不在这,却留下了那独有的味道,让她难受得很。第二天林孝忠在城东租了一栋公寓让她搬了过去,丫头也跟了过去,还请了个厨娘。
独处闲居并没有改变梅春的心情,她常常控制不了自己,出门叫上一辆车就来到林宅附近的街上转悠,巴望着能听到阿宝的哭声。看着众人在年关都忙着一家人的团圆,而她却得忍受骨肉分离,感受这个城市对她的冷酷。
晚饭时,梅春一点胃口都没有,林孝忠问她有什么想法,她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流着眼泪,提出要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林孝忠瞅了她半晌没出声,他自然不想让她离开,但得顾及到她目前的心情和处境。他想到在五十里外的古镇里有林府的一处庄园,那是理想的居住地,只是她一去那儿,今后怕是不能老见面了。
第二天回家后,他立刻来到老太太的房里。老太太正和婉珠一起看着新来的奶妈云姨给阿宝喂奶。见林孝忠回来了,老太太高兴地对他说:“忠孝,你瞧瞧,这宝儿多像你呵。”林孝忠没有反应,老太太似乎有些不高兴,她望着儿子说:“你有什么事要说。”
林孝忠欲言又止,老太太便让媳妇与奶妈抱着阿宝出去。
在征得老太太的同意之后,管家老张带梅春和佣人们上了车,林孝忠一路送到城外的码头上,上了林府的一条船。
梅春一路无言,只是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