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吼班
我是1956年入的团,是在峨眉山的清音阁,团组织活动在那儿爬山,我就入团成了团员。说真话,我那个时候为了表现自己的“红”,做了很多对不起那些受委屈人的事。我主要就是跟到干吼嘛。三反、五反、打虎队、整风、反右,我就是啦啦队的,根本不晓得人家的痛苦。这是到了后头看了很多书,看了人家那些遭遇,我非常内疚。尽管无知,为了“红”,也当了“打手”的,但是我没打过人,就跟到浑吼一通,这才是真吼班儿呢,小吼班儿。到了后头,我对“红”开始反感起来。
小白专
就社会活动方面,我最讨厌的就是开会。小的时候把我们弄到专署里面去听报告,经常都去。现在想来,有啥子事,干就是了嘛,把一个小娃儿弄在那儿听报告,当然我只有打瞌睡,全在打瞌睡,开会浪费了很多时间。但是啊,那种强行地灌输政治意识,真的是深入了脑筋的。记得我在青年的时候,啥子又红又专,不管学习和工作,都在提倡。
随着年龄增长,自己对事情就有些不同的感觉,明明是说假话,明明这个事情没有办好,却要去夸张地说好,心里就很反感,未必然这就是“红”啊?我当时认为,红还有一种最重要的表现,把你的戏演好,把你的功练好,这也是红啊。我演的都在宣传共产党,是不是?
所以有的时候本来该练功,却要停下来,去听报告,去开会,更反感。我说你开会嘛就是喊我好好练功嘛,那就要让我好好演出嘛;我正在练功,练功就是为了好好地演出,你叫我去开会,坐到那儿起个啥作用呢?因此对这个“红”的看法,开始是无知的,到了后头接触到很多实际的,是反感的。
当头棒
那个时期专业好,就等于骄傲;由于骄傲,你就只专不红。这些我根本不管。但是有一次刺激了我,就是1959年那次组织“中国川剧出国演出团”,除了重庆、成都集中的大量演员以外,当时还让省内各个地区选一至两个名额参加出国团。我们那儿为了这个事情,还专门动员,每个演员都在准备。我演的就是曾荣华老师给我排的《武松打虎》,说真话,演出非常好,非常顺利,我当然就盼望到出国,因为我妈陈书舫也要去。结果没得我。领导找我谈话,说你的业务还可以、还行、还好,但是啊,你就是骄傲。就以这个理由不能去,结果是干师兄干志国去的。
我记得我下来以后一个人在我们那个公园头呆坐了半天,想这样想不通,想那样想不通。
假积极
你们说我“骄傲”,不“红”,好嘛,那我就“红”给你看!于是我就有点抵触地装积极。我把珍藏的所有的连环画两三百本捐给剧团的阅览室。练功也罢,开会也罢,做积极状。这一关过去了,但是心头并没有真正的服气。你们喊比赛吗?就是凭舞台的这个东西嘛,咋个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不满情绪是压下去的,并没有完全解决问题。当然,我也不闹,我照样演戏,他们认为你现在很好啊,大有进步,然后动员我,你该争取入党。
好,这下就由不满意、由假装的积极,慢慢变成一种很愿意很自然地去学文件啊、开会啊、积极发言啊。果不其然,我二十岁就入党了!入了党以后,当时乐山的领导,是很想我在政治方面发展。从我内心来讲,却想对它远离,远离,我不晓得为什么,有一种本能的反应。这个本能的反应可能来自两个方面:第一,我讨厌开会,当官就要天天开会;第二,我那个时候,已经被练功、被戏完全迷住了,我觉得我的发展应该是在这儿。尽管口头在反对骄傲,反对只专不红,但是,我的倾向始终是向这个专的方向发展的。
结烟缘
“文化大革命”以前,我不抽烟。我觉得抽烟有点“二流子”味道,不能抽。我当演员队长,我不仅不抽,还要去管到陈万华他们这些小一点的,不准他们抽。他们就背到我偷偷去抽。在“文革”中,如果讲收获,第一收获就是把抽烟学会了。“文革”时,原来所有受的党的教育、政治教育,全部都不承认了,十七年的东西都是黑的,全部就是要造反。原来我们心头,觉得是代表党的形象的人,全部整出来打倒。自己的精神和生活都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没得办法啊,功也练不成,戏也演不成,这个时候你咋个办?只有抽烟。我记得第一次尝试,三分钱买了两支“朝阳桥”牌烟,抽第一口进去,简直呛得我要升天了。第二支,根本就不能抽。后来还是慢慢习惯了,那个时候我二十六岁。哎,我就一直抽到现在。
靠边站
“文革”中,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和几个人悄悄议论过林彪江青。后来造反派头头找我谈话,提了这件事。我一听到这个问题,真的是吓了一跳。在那个时候,那个背景,一提到这个问题,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那就听候发落吧。
随后就靠边,下放去劳动,又被批判,又写检讨。什么都写,而且不是假装地写,是认真在写,就是认为自己错了。这段时间从1967年到1969年,大概搞了有两年半。
在这两年半当中,看到了游街、批判、做展览,看到了各种人受的各种罪。我还好,还没有受过大的罪。这两年半,你猜我在想啥子?根本不想戏了,全部不想戏了,就希望早点给我一个结论。究竟咋个办?你要弄我去判刑劳改也可以,两年三年出来,我再也不搞戏了,就老老实实地当个农民。因为处在那样的一个环境,绝对地绝望了。
但是人有点怪,处在这种环境里,心头都还有些想法。为啥子人家说先知先觉的人是最痛苦的,我深深地体会了这句话。我也想过,如果我完全是个白痴,你们说啥子就是啥子,我没有一点独立的思考,多好啊!唉,恰恰我就有那个独立思考的意识,就跟明伦一样的。人都被关起了,检讨,改造,嘴上说一套,心头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情。那两年半,不挨批,不开会,就去劳动,回来只能待在一间屋后头,哪儿都不能走。但我看了很多书,是去劳动的时候,找认得的人悄悄借来的名著,都不是他们允许看的书,看了很多书去打发日子,用铺盖捂起,悄悄看。
重归队
两年半后,工宣队、军宣队进驻剧团,当时也没有下结论,就说根据谢平安的情况,可以回到革命队伍当中,可以工作了!我真还是感动了,真还是哭了。因为好想自由哦。
两年半,耽误了我两年半。出来过后,就可以工作了。我开始恢复练功,练了三天以后,连路都走不动了,一切都变了,腿沉重得很,腰杆也是这样子。一直就这样坚持练,才慢慢恢复。我解放出来第一次演的戏,是《红灯记》后头那个拿红缨枪的,嘿,过弹板,我记得当时宋兴佑和我在一起,宋兴佑前面有一个游击队员,拿杆枪,然后才是我。我们两个要上场之前,都还在暗暗念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你先走!
后来林彪垮台,很多人跑来跟我说,你说对了,他就是奸臣嘛!江青垮台,又有人跑来说我有啥子先见之明。我说我那个时候是朦胧的,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理性上的认识。
“文革”结束后,造反派垮台,我又当了副团长,当了支部委员。但我对打压过我的那些人,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为啥子呢?我觉得他们没得罪啊,责任不在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受害者,我真是这样子认识的。我夫人就是造反派。我跟原来一样对待他们,有时还帮他们说话,帮他们做些该帮的事情,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迁怒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