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戏
我生在乐山,成长也在乐山,这是我应该死死记住的。是乐山这块土地,是乐山川剧团抚养我长大,并且培养我成长,由乐山,到成都,走向四川,然后走向全国。尽管人走向了全国,但是心里想的还是乐山,因为这里是根。
有两点,是我特别要格外感恩和感激的,第一,是乐山川剧团,这个团的老师,像罗群林、刘云深和邱福新、宁志新、徐志新等“新”[1]字辈的老师,确确实实对我非常关照、尽心培养,我的艺术认知是从他们身上传承过来的,所以我说,第一个要感恩他们。第二,我要感恩我的这批同学,就是“跃”字辈这批同学,他们是我在艺术成长道路上的配合者。任何时候,我有什么想法,在这个平台上,就靠着他们的配合来实现,他们配合了我无数的戏,配合了我无数的想法,我才能够成熟。所以,这里头既有“新”字辈的功劳,又有“跃”字辈的功劳,我受益于他们,不能忘记,这是我心里永远永远存放的记忆。
我出身于梨园世家,小的时候,并不喜欢演戏。但我看戏看得多,爸爸[2]演的,爸爸的那些同事们演的,妈妈[3]他们演的,我都看。我那时受的一种啥子教育呢?就是一定要读书!读了书才好做官。那个时候的教育就是这样子的嘛,读书做官。
我这个家庭,父亲先跟母亲离婚,然后就跟书舫[4]妈妈两个好了。他们本来在新又新科社演戏,后来都出去了,离开了科社,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剧团。他们想的是,把娃儿留在这儿,等出去安定了,再把我接过去。我留在那儿,由我婆婆来带,我婆婆一直跟我在一起。那个时候的剧团,是经理制,就是大家挣来大家吃。我爸妈一走,我和我婆就成了剧团多出来的两张“白嘴”(不做事,吃闲饭)。尽管爸爸的那些同事,我的父辈们,他们都很照顾我,但是他们的钱也不多呀!我就必须要学戏,学戏才有碗饭吃。我就是这样子才开始学戏的。
跑龙套
开始学戏时,我算是剧团带的学生,没有正式老师。我记得我第一次上舞台,穿个“吼班儿”(龙套),从幕后上台,不敢看观众。因为我看到堂子里头满座的观众,眼睛全部都对到我在眨,好多双眼睛看到我,就吓,所有吼班儿都是面对观众站,唯独我就吓得背向观众站,不敢面对观众,就吓到这种程度。
还有一个很笑人的事情,新中国成立初期,那时搞宣传剧目,演《刘胡兰》。在铡死刘胡兰以前,必须要先打死一个娃儿,我就去演这个娃儿。那才紧张哟!匪兵抓我出去,人家还没有端枪,我就开跑,然后“砰”的一声,对到我打了一枪,我还在跑。旁边的群众提醒说:“你死了!你死了!”我才扑通一下倒下去。闹了很多笑话,我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学戏的料。
平时爸爸他们演戏,有传统戏,也演一些时装戏、新戏,那时候是刘怀绪[5]老师打的剧本。成都人民公园对面,原来有个锦屏大戏院。在那个地方他们演《蜀山剑侠》,台上用了彩色灯光,称为霞光布景。我经常去看,剧情我都记得到。但是要让自己亲自上去演,我哪里是那块料!第一个是自己怕,第二个是根本就不晓得该从何着手。剧团有些老师,给我下了一个断论说:“平安,你要是把戏学得出来呀,我手板心儿煎鱼给你吃。”有的老师就这样子跟我说,我也觉得说得是,就跟到点头,承认自己肯定学不出来。
学老生
凡学一样东西,首先要对它产生兴趣,然后才去爱好它,爱好它了,你才会主动去学,人才会开窍,是不是嘛!那么我是怎么对戏产生兴趣的呢?那是经过了一次会演,是乐山地区第一个会演,由刘云深[6]老师给我排了一个《打金枝》。我开始学的是老生,刘老师教得很实在,他一演我就看,看了就学,模仿得也很实在。演了后居然拿了个奖,三等奖。从这以后,我就有点信心了,就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嘛!在增强信心的情况下,看他们演出,就不一样了。原来看热闹,也记得到。但这个时候看戏,就加上了“用心”两个字,要看门道,要自己去找门道,看他们的表演,看他们台上的处理。
迷京剧
到了1952年,中国京剧院赴朝慰问演出后,在国内要走一圈,就到了乐山,要在我们的军分区礼堂演一个晚上。我跑去看,没有票,娃儿家进不去,为了看这场戏,去爬墙,把我挤得掉在一个粪坑头,打个半身湿。半身又臭又湿,坐在那个礼堂破墙上把一台戏看完。这台戏也把我吸引住了,一下子就对京剧产生了兴趣。乐山本身有一个京剧团,那个时候我就白天这边学川剧、演川剧,晚上只要乐山京剧团有戏,就跑去看,就这样子来回跑。
看电影
当时还看些电影,受电影的影响,还有话剧的影响,慢慢地,心头脑壳头装的不完全是川剧了。在那个年纪,在用心的情况下,开始去分辨这些剧种有哪些好,哪些不如我们;我们哪些好,我们哪些又不如京剧。慢慢地,也就有了一些分析能力。
学武生
这个时候,我开始转武生。转武生就惨了,第一要练功,每天早上跑到京剧团扎扎实实地去练功。他们压腿我压腿,他们跑虎跳我跑虎跳。京剧团教练功的,那才厉害。打“虎跳(侧手翻)”的人,你只要慢了,“啪”就挨一单刀片。我还看到老师把学员提起来甩。我没有遭这些打,仍然在京剧团跟着练,练了演了,又回来演川剧。后来京剧团苏富恩(京剧“富连成”科班应工武生)和宋明良老师跟我开了两场戏:长靠《挑滑车》,因为这是武生最基础的戏;短打最基础的戏《石秀探庄》,由苏老师亲自给我排,我把这两个戏都学回来了。京剧团的人天天扎起靠子练;我练,我没得靠子。人家靠子只是演出时才用,川剧的演员啷个练?就在那一年,我爸从成都来看我,我就把这个情况给他说了。我爸掏了五十块钱,那个时候的五十块钱是很厉害的了,买了几床棉花绒毯子,请师傅按照“大靠”的样式把它剪裁起来,做成了一撑大靠。靠子有了,从此我开始苦练,一天练三次功。尽管起步迟了一点,但后头还是跟上了。早上起来,是刘云深刘老师要管的,踢正腿,侧腿,一上一下,三起三落,练虎跳,翻筋斗。因为中午晚上要演出,大靠只有下午练。我就扎起一身大靠,在乐山的剧场外面,练《挑滑车》。不管是出太阳,不管是吹风,剧场外有个坝子,就在那坝子里面练。我那个靴子好像是出了十块钱从京剧团买来的,汗水把靠子、靴子都打湿了。这些道具真的是对我很有帮助。后来我们就到重庆演出,看到了温福堂(“厉家班”福字辈科生,重庆市京剧团演员,应工长靠武生)的《伐子都》,又学。《伐子都》不像《挑滑车》,《伐子都》需要翻打,就是《惊马》那一场。练,但是胆子还是有点小。最初扎靠子翻“出场”(后空翻),不穿靠子,穿厚底靴子,翻成功了,就不要靠旗;光把大靠扎上,翻成功了,然后再合成,按现在的话说,再合成来翻“出场”,就绝对有把握了。功练得差不多了我才开始排这个戏。演这个戏时,我二十岁了。
学文生
演了武生以后,就有些不满足。我爸是演文生的,我说我来试一盘。真是感谢川剧团。你晓得我演的第一个是啥子戏?是《柳荫记》!那个时候又没得光碟,只是看剧团老师演。开始是看李勇新老师演,后来看周文风老师演。就这样看了又看,加上些自己的体悟,我就演了。演了以后他们居然说还可以,我又增强了信心。后来陆陆续续又演了《秀才外传》《拉郎配》《焚香记》。但我不是主要演文生的,我主要还是演武生。
我们那儿文生,就是邓如春,我们同学,他为主,我属于客串。但是客串必须找那些感觉。我当时演的时候就一定要区别开来,文的就是文的,武的就是武的。我现在看到我们有个别的青年演员,不晓得有区别,演文的他像武的,演武的他像文的。
我觉得你要学一样东西,就必须要去钻研,认真地投入,然后请别人再看,来鉴别。我觉得这样才是你去探索的目的。又不是去过瘾,探索的目的是为了啥?主要是想证实一下自己可不可以多方面发展。
学花脸
我第一次参加会演就是著名净角吴晓雷吴爷爷亲自给我排的戏。1956年第一届四川青少年川剧会演的时候,他喜欢我,给我排的。我也演了其他的一些花脸戏,但是相对来说少一些。所有这些尝试带来的收获,我只有一点没想到:对我现在做导演的助益。做导演,面对的是各种人物角色、不同的行当。至少可以根据我掌握的不同“行当”“程式”与演员做交流,去跟他们一起感悟。如果我连行当的表演一点门儿都摸不到,我怎么跟演员们交流呢?交流起来就有障碍。后来小花脸(丑角)我也去试一下,演了《荷珠配》《井尸案》这些戏。我觉得它是一门技术,又是一门艺术。可以说,我集老生、武生、文生、小花脸于一身。我小时还演了很多花脸戏。
学文化
说起我的学历,真的有点滑稽,好像跟魏明伦差不多,小学三年级,是没有毕业的。因为要管嘴巴,就要学戏,学戏才有饭吃。那个时候吃饭是咋的?戏完了以后,一个大甑子搁在台子中间,凡是演职员就可以拿个小筲箕去打饭,演职员才有资格,那儿有人监督的。打了一小筲箕饭基本上就我跟婆婆两个人吃。菜,可以去买点小菜。我拿到第一次工资的时候,是个笑话,我们四个马衣,两分钱,真的啊,两分钱,四个人,你说该咋个分?这是我亲身经历了的。我们四个娃娃想办法,去吃汤圆,一分钱一个汤圆,一人吃半个汤圆!到后头工资涨到五分钱,一个人五分哟,高兴高兴,就可以拿这些钱去买小菜来下饭。
所以那时哪谈得上深造,去继续学文化。我后来的知识,历史啊,地理啊,各方面的知识来源于三个:第一来源,绝对是小人书和少儿读物。我们那时候喊娃儿书、连环画。我的小人书买回来都是积攒起的,放在箱子里头,一百多本。认不到的字,就去问,就拿娃儿书去问,这是啥子字呢?我不晓得这是啥子字,就写到书页上的侧边,这样子慢慢积累了很多字。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看娃儿书了,开始看些少儿读物。第二个来源,就是看剧本。拿起剧本来,有些文言文你懂都不懂,必须去问。教我们唱腔的老师就给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就懂这个意思了。第三个来源是小说,人长大了嘛,接着逐渐逐渐地看小说,甚至可以看《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之类的书。还有很多认不到的字,继续地问。我的文化就是这样子来的,从小人书、少儿读物到剧本,一直到看小说,越看越深入进去,越有兴趣。如果开始你没有兴趣,整死人都进去不了的。只有进去了一点,感兴趣了,才会去问,才会去学,才会去深入。所以,从文化的角度,谈不上靠谁教我,跟明伦一样的,就是自学,明伦在这方面更刻苦。文化基本上是这样子来的。
川剧情
我出身于梨园世家,我的父母是新又新科社的学员,我就是在这个环境当中长大,我和川剧的关系,是一种血缘关系,就好像儿子和父亲、母亲的一种关系。这是多年以后感觉到的。离开了川剧,我干啥子呢?我何以为业呢?如果用命运来讲,这就是我的宿命,我和川剧结下了不解的那个父子之缘,或者母子之缘。
我与川剧,既相生,又不相生。相生嘛,就是因为这个大环境,本来就生在一起;不相生嘛,我从小受的教育,并不是非要从事这个行业不可。但是,由于多种原因,特别是父母的离开,那就只有从事这个行业。所以说我觉得是一种宿命,你娃娃跳都跳不出去,你就必须在这当中去生存。如果离开了,一旦我离开了川剧,将一事无成。
后来,我在全省做出来的一些成绩,也给我们川剧排出了一些好戏,实际上是川剧孕育我的,是川剧给了我这样子的底气,是川剧给了我这样一个能力,当然也是川剧给我的一项使命,所以说与它是绝对分不开的。
一辈子,我生活在川剧人中,跟大量的川剧人接触、交往、共事,这其中的感情,牵扯着整个生命。
我记得父亲、母亲刚刚离开新又新科社的时候,这家把我拉去吃饭,那家也把我拉去吃饭,还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我那会儿其实什么都不懂,丁点儿小的一个娃娃。但是我的父辈们对我充满了同情,这个我记得非常实在。我还记得有谢秀新老师、彭继新老师、令志新老师,他们“新”字辈的,还有罗群林爷爷,我一直很怀念他们。他们不但养我,而且他们教我,从娃娃儿开始,从穿龙套开始,所有的戏,包括小孩子的折子戏,都是他们教我的。不然我又怎么会唱戏懂戏呢?每次演出了以后,还要指出哪些不对,哪些应该改进。奇怪,我从小没有挨过打,不晓得他们是不忍心打我呢,还是我很聪明懂事,不会遭打,也可能两者都有嘛。
跟那些老师父辈,一直到后期、到晚期,感情都很好。好到啥子程度呢?我举个最直接的例子,“文革”中我被隔离审查,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犯了错误。他们从小看到我长大的,我怎么可能会去反党啊,他们从来不相信。我靠边站后,他们看到我,从来都不是横眉冷对,都非常理解非常同情。但是他们无能为力,我也理解他们无能为力。喊“站稳立场”的时候,他们从没有和我“划清过界限”,我心里感觉得到啊。不光是他们,还包括那个公检法,后来进驻剧团的军宣队、工宣队,那些人当时对我这个靠边站的,按当时形势来讲,应该是很严厉的,因为我是对江青和林彪这些“政治红人”表达了不满意的,在当时来讲,我是非常危险的分子。但是,他们总是用温暖、用潜在的爱护来对待我。
随后,我被调到省《杜鹃山》剧组,同这批人一起工作,我觉得又是另一个感觉。尽管他们没有我小的时候同老师辈、同学辈一样的经历,但是,跟他们接触,总是能够找到共同点,总是能够找到共鸣点。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川剧艺术,把我们大家凝聚在一起的。
以后,到外省去排戏,在每个剧院,每个剧团,又因为艺术结识了一大批好朋友。所以说,我和川剧人的关系,和全国戏曲界同人的关系,都是这样一种难舍难分、血肉交融的关系。这除了艺术观念的相通和共鸣以外,更重要的是,大家成为彼此生命旅途中的相伴。这是让人感到格外幸福和值得珍视的一种关系。
注释
[1]“新又新”成立于20世纪30年代,再早是吴小雷、罗群林等,后来招了李勇新、李乐新、谢秀新、姚艺新、谢文新等就是又新了,所以就是新又新。新中国成立后1951年成立人民川剧团。1953年招了程学秋、黄莫昭、邓如春等,1958年招了我们这批到大佛寺戏校学戏。1958到1959年,因与“大跃进”有关,去到全省各地巡演,后来与60年代招的学生总体改成“跃”字辈。
[2]谢平安的父亲叫谢文新,是“新又新”科社的科生,以唱功见长,是川剧界著名文生,曾在《柳荫记》中饰演梁山伯、《托国入吴》中饰演越王勾践等等。
[3]谢平安的生母叫姚艺新,著名川剧旦角。姚艺新和谢文新是科班的大师兄大师姐,姚艺新与谢文新离婚后去内江川剧团工作,桃李满天下,剧团的几个主要演员都是她的学生。她人缘好,善良可亲,艺术水准很高,平安遗传了妈妈的好品德。
[4]陈书舫,川剧表演艺术家,谢平安继母。曾在《柳荫记》中饰演祝英台、《秋江》中饰演陈妙常、现代戏《丁佑君》中饰演丁佑君等。
[5]刘怀绪,四川南充人,清末民初,为川剧编了数十个时装戏,包括外国作品的中国化改编。
[6]刘云深,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应工老生,代表作有《临江宴》《扫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