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渠借纸窗上的月牙小孔向屋中一张,只见紧靠后窗短墙之下,摆着两只椐树八仙桌,桌上点着一盏保险台灯,那台灯旁却堆放着一叠一叠大银圆,估量上去,大约有二十块左右一摞,总共四十多摞,大概在一千块钱上下。海渠见了,那得不喜。不料这屋是小三开间,坐西朝东的。靠北边上首次间屋内,沿墙摆了一张小半桌,桌上香炉、蜡台,一应俱全。不过正中间,不是供着土偶木像,也非天将神祗,乃是一个紫檀架子,架上高供着一部奇书、一口宝剑。桌子侧面,摆着一把树根雕就的大靠背椅,围圆极广,可坐可卧。椅上有个童颜鹤发,道骨仙风的老道,把两腿合盘式,五岳朝天,圈膝坐在那里。等到海渠瞧见这老道时节,那老道正对着后窗户,朗朗高诵道:“你们的志气可不小,一个江北跑到江南,一个山东奔到江苏,要想偷盗宝剑、秘籍,想造成一代奇人。不过贫道职责所在,上天定数难违。这书是湖南周公旦子孙预定了去,这剑是杨老令公后人所有。你们桑维翰、潘仁美子孙全没有份的,休得痴心妄想吧。唉!真是一双呆鸟,放着现的不拿,却想赊的,这又何苦呢!”老道这种说话,明明已晓得窗外有人,前来暗算奇书、古剑,所以故意这样自言自语,说给夜行人听听。
潘海渠听见了,焉得不毛骨悚然,疑心这老道,不要就是此间人众口一词所说的那只白爪金睛千年玄狐精吧?想到这一层,更加不寒而栗。自已以心问心,还是知难而退,最最便宜,不要冒险动手。俗语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决非这三分似人、七分似妖的老道敌手。识时务者为俊杰,决计走他娘路吧。海渠正要回身拔步,仍拟越墙回寓,不料已经来不及了,猛觉自己背后“呼”的一声。海渠究竟也在外混过好久,临过大敌,自身虽无出色惊人绝技,但是当场机变,也算不含糊。忙把身子一蹲,往斜刺里躲闪。讵奈迟了一些,那里避让得及,只觉得当头顶上,被人家一种粗笨竹木器具,劈头盖顶,结结实实打了一下。到底血肉之躯的人,又没有熬练过何种功夫,再加是六阳魁首的头部上边,蓦然间经此一击,顿时知觉全失,身子倒在地上,晕厥了过去。
如是者昏昏沉沉,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直至被冷风吹面,浑身发冷,方才渐渐恢复知觉,悠悠苏醒过来。初醒之际,尚觉呆木不灵。又隔了一会,海渠脑筋内方将已往经过,翻过来推想了一阵,然后张开两眼,勉强支撑着坐起身来。向四周一瞧,原来自己的身子倒卧在旷野地方一个松坟之内,天色已在白昼辰末巳初时候。回想昨晚上涵真阁欲盗书、剑的情形,静心追念,历历不爽。最后想到隔窗窥见桌上银洋,耳中听到老道怪话,觉得头顶心内又隐隐生痛。大概自己正全神贯注在屋内,不会防备背后有人掩上来,将棍棒之类的家伙,对准当头顶用力击了一下,以至当场打得晕厥了去。他们便喊人动手,把我抬至此地,抛在松坟之内,当我是死的了。不料我得了土气,又经冷风一吹,尚能苏醒过去,真是死里逃生。但不知此地距离支塘多远?因为自己有个小小包裹,尚寄在小客店内。内中虽只一身替换衫裤,不值钱的,但有一块春宝山的票布,一角小刀会的会证,乃是花钱办不到的东西。况且自己往后去,仍须在外打光棍去日子,这两件黄金狗屎草大有用处哩,非回去拿了再走不行。
海渠以心问心,一个人想定了主见。站起身来,离开松坟,瞧了瞧天上的太阳,定了方向,信步往东南角上一个三家村落走去,意欲前往探访路径。不料走不到一箭多路,斜刺里来了两个下乡农,手中都拿着香斗、纸马、鱼肉荤腥,准备购回去庆赏中秋节的。他俩一壁走,一壁在谈论镇上新发生的奇闻。一个道:“有两个外来帮匪想偷涵真阁内镇山宝贝,不知怎样一来,都会错走到涵真阁后头的蕊香庵中去的。庵中的当家老师太,方圆二三百里路内,多晓得他是个不出名师家。他们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头上做窝,有便宜讨吗?结果打死了一个,活捉住了一个。并且已告诉图董同镇董,喊了地保,在两个帮匪存身的小客寓内,搜着了证据,怕今天要解城里的哩。”另一个乡人道:“本来我想上直塘的,幸亏你喊我上了支塘,总算听到了这种新闻。不过我料想那帮匪也不是好惹的,怕他们将来要起了大帮,再来报仇。”先开口那个道:“你痴煞了。有蕊香庵的老当家掮了肩责,还怕什么呢?”海渠一闻此话,心上老大吃惊,暗忖:“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不要去自投罗网了。回头掏清了那老道的根底,丈一叫丈二来做他。此时回去,自讨苦吃。好汉不吃眼前亏,个小包裹,譬如算放在典当里吧。”当下海渠便问清路径,走沙头,上浮桥,出口渡江,悄悄然回转江北。君子报仇三年,预借二次卷土重来,再行雪恨出气的了。目下暂且按下不提。话分两头。
却说吴江乡下有个大镇叫同里,非但算是吴江县治下第一个热闹繁盛镇口,乃是和高邮的邵伯、扬州的仙女庙、如皋的姜堰、金山的洙泾、太仓的沙头、南京的上新河、江浦的浦口等七镇,称为江苏省内、长江南北两岸的八大名镇哩。名虽是个乡镇,一天到晚,经商贸易,上市乡人肩摩踵接,不断头的。镇上有个姚广孝的坟,据称坟内的珍珠财宝,不计其数。并且在一座附设在财神堂旁侧的狐仙殿后,一个假山当中有口眢井,从上头望下去,可以望得出一点痕迹。曾经有人转过念头,不料有条浑身出火、丈外长的大蜈蚣蹿出来,耀武扬威,张牙舞爪,把那个起意掘坟之人烧得焦头烂额。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来操瞎心思了。
这同里镇上,有任、沈两姓,都是大族。那任家有兄妹三人:长兄是上巳日生的,所以叫三三;二妹是天中节生的,故而叫端端;三弟是登高节生的,因而叫九九。总算再巧也没有,合镇上人都知道这事。谁知任家贴邻,有一个家姓曾的,恰巧在端端出世后一年的乞巧日子,也生了一个孩儿,乳名就起了个七七。住在附近之人,都道曾家这个巧孩儿也该让任家养的,那么三三、五五、七七、九九,兄妹四人,凑了成双数哩。曾姓方面也为了巧凑成双之故,所以将孩子寄名给任家。论曾家的家计虽然不及任家,但是祖上也有点遗产。七七的父亲读书不成,改习商业,在生意场中,也算是个优等人才,对于经济学上,很会盘算。故而家中衣丰食足,可以人口无饥。七七长到七岁那年的七月初七日子上,由双亲作主送到一个姓范的馆塾里头,开始读书。七七虽非一目十行的神童,天分还不十分鲁钝。那位范老夫子,自己虽只是个廪生,肚子里却很过得去。七七从读方字开荒田起首,一直经他一手训导,居然十二岁读完五经开笔,十三岁就出去观场,十四岁幼童入泮,于是人家都不唤他的乳名,改称他的学名,叫曾海峰了。
到了那年下半年,就由范老夫子作伐,定下了一门亲事。乃是范先生族中的侄孙女儿,不过向来住居平望乡下,不是住居一镇的。不料海峰命硬,对了亲未满一年,他的未婚妻范氏沾染了时疫,连诊治都来不及,竟呜呼尚飨。海峰父母得闻此信,自然要招呼了原媒,向女家去要回聘礼。不料范姓方面,把“男死还一半,女死只好看”的两句俗语做了护符,不肯交还原聘。范先生为好反成隙,也不知费了多少唇舌,这交涉才得了结。
恰巧海峰有个同案,名叫丁海溪,芦墟落乡人,和海峰在苏州道考之际,同寓认识的。两下虽是初交,彼此情投意合,异常莫逆。其时海峰二老,在家内办那亲事交涉。他自己却和海溪等四五个同伴,一起赴南京乡试。等到秋闱报罢,仍同海溪结伴返乡。海溪要好,将海峰硬邀到家内小住几天。海溪父母早已亡过,有一个异母妹,闺名叫淑翘,年近二十,尚未字人。海峰自己眼见之后,回家告诉了父母,央人前去作伐,这头亲事自然一说便成。不料定了亲不到半年,那淑翘小姐随了兄嫂上杭州天竺进香,却不料被野鸡轿夫抬得不知去向。海溪报官请缉,定了重大赏格,在杭州四处八路,差人找寻。白白费了两个月工夫,未能珠还合浦,音信杳如。海溪无奈回家,差人到曾家来报信。那时海峰的父亲,恰巧病卧床席,正在危危乎当儿,海峰无心管到未婚妻失踪不失踪。直到父亲病故,在家守满了百日孝堂,才到海溪家内问了大概情形。然后一同赶至杭州,瞎天盲地的寻了一阵子,依旧消息沉沉,白费心思,只得怏怏回来。依着海峰的母亲主张,还要托人作伐,另行对亲。反是海峰坚执不答应,道:“一来生父服中,岂可定亲;二来自己的婚事,已经空喜了两下子了,好在自己年才弱冠,况那丁淑翘尚未有实在消息,如果急煎煎又定下了一门亲事,万一丁淑翘倒安然回来了,试问怎么办呢?况且孩儿命中注定,妻宫要多磨折,不要对了第三个,又同前两个一样,竟复走到非死即亡路上去,岂非又是白丢一笔聘金吗?为今之计,姑待父亲服满,再守个一年半载。如果在这时期内淑翘回来了,那是最好;若再无确信,那时再行另对一头亲事,就是淑翘蓦然回来,晓得了我守候过他三年五载,良心无愧,他也说不出什么话的了。”
海峰母亲听了儿子说话,理由甚为充足,一时无话反对。不过老人心坎上抱孙心切,照目下情形,一时难偿所愿。再加上男人作古,家中境况,总较丈夫在日,有活钱进门时候差一点。儿子是个弄笔书生,虽然钱是不瞎用,但是赚也没有赚进来,单靠祖遗下来的几百亩田花利,只恐坐吃山空。俗语所谓:“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有了这几层心事,不免镇日闷闷不乐,以致时常发寒发热,不舒服的了。海峰虽非衣不解带,晨昏侍疾的大孝子,但是他是个通达事理的文人。自从母亲有病以后,白天由老妈子承值,到了晚上乃是雇定一个小大姐同一个卖绝丫头,当心茶水。有时见老母病状厉害,通宵需人伺候,海峰总体惜下人,唤那两名小婢,叫她们上半夜尽理睡去,由他留心;等到十二点钟以后,海峰去安息,喊她们起来当值。不过这两个小丫头,孩子脾气太重,小主人叫她们安睡半夜,她们总不肯便睡,黄昏时分,只管恶耍空玩,要玩到近十点钟才睡。回头海峰去喊她们起体,她们正在好睡当儿,往往喊上半点钟辰光,她俩尚未醒哩。
这一天是十一月廿四晚上。恰巧海峰母亲在这冬至大节病情加重,卧床不能动弹。于是海峰照例承担了上半夜的服侍责任。等到吃过晚饭,先催捉两个丫头去睡了。回头到了初更过后,家中男女仆妇,也都次第安歇了。海峰先拿了一只台灯,亲自去照看过了前后门户,然后才回至老娘房内。走到床前一瞧,见娘已睡着。于是轻手轻脚,退到外房,把炖水的风炉添足了生炭,用扇子扇旺了。那一晚格外寒冷,海峰一来要紧烤火;再者为十二点钟以后,必定要到对面厢房内喊下人起来当值的,所以连房门都没有虚掩,自顾自拿了一本《史记》,就在风炉前面的那张小矮凳上,背对着房门,面对着炉子,坐下看书。
转眼之间,听典当更楼上,已经敲二更。海峰自觉有点倦了,从体边掏出表来一瞧,尚只十一点钟不到一些。再瞧瞧那风炉的火力,也不行了。于是又放下书本,重又添炭,用力扇着。正扇之间,耳边厢似闻正间屋内有人行动之声。海峰以为是那个小丫头,她俩本来和衣而睡的,一觉醒来,不要又在那里捉迷藏耍子哩。就他本心,本想走出去结结实实地每人打上几下。只因半夜三更,老娘又熟睡未醒,未便大动干戈。故只信口低低地喝道:“你们这两个淘气胚,在那里掩来掩去,想干什么?这种天气也好安心休息的了,何苦还要在这更深入静之际,寻事体做呢?”海峰口内道罢,外间果真寂然无声。但又过了半点钟光景,外间屋内又在那里响动。连里房的老娘也被惊醒了,在那里追问是谁走动,什么声息。又喊:“七七,时候不早,不要用功了,早些安歇吧。”海峰先站起身子,到里房床面前,和娘亲问答了几句。待退至外房,听那外间仍旧有那窸窣之声。海峰不禁心头发火,厉声怒喝道:“你俩到底意欲何为呢?难道好言好语不肯听,必定要少爷生气出手吗?我因为老太太有病,所以处处同你俩不认真,存心放宽一步的。怎么你俩好歹都不分,欺到我头发尖上来了?”海峰话声未绝,忽听外间接口道:“请你老人家息怒。咱俩也是叫穷极无君子,没奈何干此不作事儿。不料大水冲了龙王庙,闹到自己人家里来。你老不必出手,咱俩也不是贪得无厌,不知轻重的孬种。但求开一条生路,咱俩明天一早就开码头,上震泽去找财宝哩。”
海峰始而听见外头搭话,吓得心上别别发跳。等到听明这席说话,又听母亲已急得在床上发抖,不住地低喊:“七七进来,不要出去动手,你犯不着的。”海峰才明白外间那俩外来飞贼,误认自己是个有功夫的不出名师家,所以改用软话求乞。事已至此,好在自己上回到杭州去找寻未婚妻,曾经同一班打光棍的白相人交谈过几回,那些不三不四说话,耳朵内倒拾着不少,如今索性以误缠误,挡过了这阵再说。于是自己壮大了自己的胆,故意闲闲地道:“你俩早些到我家里拜山讨路,我即使怎么样没心绪,总得尽个地主之情,三餐一宿,何必要这样地硬扒呢?现在听你俩说话漂亮,总算照子还带得好,我不同你俩一般见识。你俩前人是谁?报上名来,待我晓得了三帮九代,定了交情深浅,好给些规矩与你俩,待你俩明晨也好开别码头,另寻生路。”海蜂说罢,故作侧耳静听的样子。外间那两个窃贼,果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背诵了不少江湖黑话。海峰只听出头一个说的是:“山是双龙山,堂名忠义堂,吸的五湖四海水,烧的龙凤如意香。内口号安邦,外口号定国。”后一个道的是:“山是东梁山,堂名北汉堂。吸的西江水,点的南岳香。内口号外夷悦服,外口号华夏心归。”海峰待他俩背罢,假意道:“看在你们山主分上,你们自己叫什么,露一露相,好打发你们走路。”外间两个贼子初犹不肯露相,以为屋内人就算当场不再弄甚玄虚,以后碰见了山主说出这事,有关本山名誉,少不得要受三刀六洞之苦,所以不肯说出。无奈海峰定要他们露相,只好先要求不可告诉山主放龙吃水,然后才报出名儿来,一个叫花蝴蝶萧斌全,一个叫扎不死尤老福。
海峰回到里房,拿出二十块钱来,每人给他们十块。他俩拿钱时候,只好进来。海峰在灯光之下,留心一瞧:一个是赤糖色脸矮胖子;一个个儿长大一点,左额角上有颗茶杯大小的肉瘤,可惜面目黧黑,好似吸鸦片烟的。两人的装束,都是皂布包头,打着拱手结,牡丹花盖顶;身上皂布短袄,小袖口,密门钮扣,英雄挑包束腰;皂布裤子,花布绑腿;足登铜头铁跟、翻尖跌死虎头鞋。他俩满脸含惭,收了大洋。临走时节,向海峰再三道谢。并道:“此恩此德,往后有缘,定当图报。就是您老的功夫,下次相逢,也该领教领教,开开咱俩眼界。”他俩说罢,搭讪着退出外房,仍由旧路蹿高上屋,宛如两只狸猫相似,屋上只微微有些响动,不留心根本听不出。转眼之间,已走得不知去向。海峰待他俩走了之后,暗暗说声:“惭愧!总算冒险,打发掉了两个外来飞贼。”
谁知他的母亲自从遭了这晚虚惊,病势有增无减,延至年终当儿,也呜呼尚飨。海峰一年之中,迭遭大敌。自己看上的未婚妻,又生死存亡,不知下落。莫怪他志气灰颓,万分消极。无奈家中大小杂事,一切出出入入,皆须亲去料理,一时又容不得自己逍遥自在,百事不问。好容易办过老娘丧事,把父母两口灵柩,都运往祖坟埋葬。又将家中杂务,渐次整理得略有头绪。
正欲往芦墟丁家去,同内兄海溪去商量一件大事,恰好海溪派专人到来送信,说其妹淑翘此次失踪,不是寻常拐匪所做的案子;乃是太湖内大小七十二帮水寇队中,不知是那一帮做的。所以海溪决计乔装渔户,泛宅浮家,亲下太湖,找寻妹子下落。因谊属至亲,相关休戚,故遣专人前来报告一声。海峰得闻此信,本来心上有一桩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的非常大事,时刻在胸,此刻知道海溪亲下太湖,访寻乃妹,愈加忧心忡忡,刻不待缓。要知海峰心上放不下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