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家未发生外来飞贼硬进软出借盘缠那件事情之前,海峰在上海刊行的一种《繁华报》上,瞧见一段直隶河间府献县知县浙江归安人姚定元,上给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荣禄的一个条陈专件。说的是帮会党徒遍及天下,严重危及大清朝廷。建议朝廷下诏各省,协同剿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海峰见了这个专件,从头至尾,细细看过一遍之后,心上便产生了一种感想。暗忖:“现在的时局,在上横征暴敛,在下十室九空,朝无良相调和鼎鼐,边无名将震慑遐迩,内忧外患,互相起伏,不出十年,定当大乱。照历史上向来的成例衡量现局,已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虑。何况还有那蛮夷猾夏,胡种乱华的关系。吾辈读了几句老八股,对于安危经济,国家趋势不去过问,恐怕将来连饭都没地方要去。再者眼前政局,重文轻武,那怕一个二三品的总参武职,同六七品的知县官儿见了面,知县把‘文武不相统属’一句例话做了护符,全不把总参放在眼内。恐怕到了国家再有变动之时,一定要倒转过来,重武轻文哩。似俺这般手无缚鸡之力,到将来如何得了!乘年纪尚轻,倒不如暗中留心察访,访到了一个不出名的师家,习练几手拳脚,就算往后用不着它,学会了防防身也是好的。况且目下衣冠人物,士林中人,大多刁钻刻薄,不是包揽词讼,教唆人家打官司,便是包庇烟赌,代私娼撑门面,专做十恶不赦,有损良善子弟的事情。对于同辈,非但一毫没有爱群公德,隐恶扬善之心,反而互相攻讦,拼命排挤。反不如那些帮徒党人,倒多把一个义字大帽儿戴在头上,自相援引。真所谓‘叔季之世,反古之道’‘礼失而求诸野’。君子队中,偏多小人;小人群里,反有君子。一旦有机缘遇到,我也要跨进门槛里去试试哩。”海峰有了这种念头不久,便又生出那件翻高墙客贼叨借路费怪事。现在又得着内兄丁海溪浮家泛宅信息,心上蓦又想起那萧斌全、尤老福俩临走之时,留过‘领教领教’话儿。若能在这几个年头上,赶紧学会了一点小能耐,那么亡羊补牢,倘不嫌迟;若再因循自误,将来要大受厥累,后悔不及。况且父母双双亡过,妻子生死不知,自己又淡泊功名,不急利禄。那么对于家乡又有甚放不掉,丢不下,依依不舍的留恋呢?
海峰主见打定,便着手进行出门寻师大事,将家中大小事情,分头托付了至亲近族,以及有忠心的仆妇们等。然后自己带足了川资,孑然一身,飘然离开故里。因为平日间见同昆曲合组在一处卖艺的绍兴武班角儿,表演那《蔡家庄》《郑州擂台》,全本《大名府》等武戏时,常听见一般玩玩三脚猫的游手好闲之徒,多种赞他等武功有一手儿,料想绍兴地面定有武行惯家。所以他一出里门,便先搭船到杭州,匆匆渡过钱塘江,一直由萧山觅路,向绍兴进发。谁知将绍兴一府八县,大小水旱地方完全访遍,也不曾访出一个有玩意的武术专门名家来。后来好容易在余姚治下的天元市地方,听着一句说话道:“上虞境内蒿坝镇上,有个卖冬菜出身的铁头孙四有功夫的。”海峰忙赶到蒿坝去访寻。不料冬菜孙四这个人是有的,而且从各方探问得来的消息,汇齐了一参校,其人确实是个不出名师家。不过距今三四年前,他忽然看破世情,剃去了三千根烦恼丝,出家做了和尚的哩。他虽则在本地落了发,但是出了家不久,便一瓢一笠,行脚朝山,不知飞锡到了何处去了。在七八个月之前,有人从天童回来,说起孙四在天童挂单,而今不知尖在那里否。海峰听了,姑且碰碰运气,上天童去试试看。天可怜他求道心切,到天童竟和谛闲法师遇到。一问冬菜孙四行踪,谛闲道:“孙四法名叫潭月。半年之前,在此挂单。现在迁到宁波城东四十里同谷山内,王伯厚古墓附近住茅篷去了。”于是海峰再到同谷山内去找寻。寻了十多天,方才在万松环拱,人迹罕到的僻静深林之内,找着一所三间茅屋的小小庵堂,名叫潭月庵。海峰心想:“此庵莫非是了?”上前打门问讯。有一个近三十岁的沙弥出来招待。动问根由,此庵果是潭月所建。这沙弥就是他的大徒弟,法名万全。但是潭月本人到了普陀潮音洞去,要隔一二十天归来哩。海峰心想:“与其寄居山脚下乡下人家老等,不如就借宿在庵内等他吧。故便和万全商议妥洽,在庵中耽搁下来。始而几日,海峰白天出去逛山,薄暮回来,吃过早夜饭,即便安歇。同万全每天至多照面三次,循例寒暄,也不曾细谈身世。直至五六天后,彼此渐渐熟悉。海蜂也把全山逛腻,镇日躲在庵内,不出去了。于是同万全闲谈永昼,便互诉已往的经过历史。
方全听海峰说出来意,此番找寻潭月,并非求经慕道,乃是想跟潭月学习拳棒,不禁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咱俩真正是同志哩。曾施主,可知小僧俗家是何许样人?”海峰道:“原来小师父也是中年披剃,不是自小出家。恕不才眼拙,猜不出小师父以前贵业。”万全叹道:“唉!提及小僧俗家情形,真正也是不堪回首。小僧原籍江北,原来父母姓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了。说也惭愧,因为小僧出身寒苦,只记得七岁那年,我们一家男女六口划了一只毷毷船,过江到了浙江嘉兴下属的新塍镇上。小僧的生身父母,以为贩萝卜干呢,还不如贩咸肉生意,又没有足够现款,就把小僧卖在一个江湖戏班内去做学徒。好像身价极廉,连开销不满二十块钱的。于是小僧便离开了生身父母,投到那个戏班内过活。领班子的康黑儿,本来唱武旦的,年轻时候,着实出过风头。后因倒了嗓子,京、津、沪、汉大戏园内,没有他的份,便退做江湖班的领班。专做杭、嘉、湖一带台口,买卖倒很不错。小僧始而学的是须生,后因嗓是左嗓,再加个儿不高,便改习丑角,外带零碎。可怜小僧七岁上半年进了那班子,简直过的是人间地狱日子,也不知受尽多少苦楚。直挨到十四岁那年,领班有个徒弟,叫粉菊花,唱花旦的,居然码头上唱红,出了小花旦的名声。小僧是丑角,跟他俩常配戏的,那时日子才稍觉好过一些儿。
“如是者又混了三四个年头儿,小僧已经十八岁,粉菊花也十六岁了。咱俩听了一个唱文武老生的嘉兴人叫张桂芬的教唆,便跳出了黑儿的班口,换到张桂芬儿子的班子内做拆帐。做做又觉得不十分得意。恰巧杭州有个张老虎,他领着一个海字大班,有人介绍咱俩加入海字班内。于是小僧悬牌叫马海仑,粉菊花叫赵海流。先在杭州拱辰桥唱了几个月馆子。后来重新出门,上宁、绍、台、金、衢、严、温、处等地拉台口,连江西抚州班的生意,多被咱们分掉油水,大家觉得很高兴。
“到了那年年底,因为要回杭州赶新年生意,故而班都未散。我记得十二月过二十,从金华赶杭州,全班一共八号大船,两条小船。接生意的开路神,其时早已回到杭州,安稳过年。那天是腊月二十六,咱们大小十号舟船,驶至江头镇过夜。不料到三更时分,停在咱们外帮的一条宁波红船,被水寇抢劫,大呼小叫起来。其时咱们一条船上,共睡十个人,也有些长短家伙。依小僧主张,年近岁逼,不要去管这闲帐。无奈同船十个人当中,有一个唱武二花的,诨名阿戆;一个唱武老生的,叫小于;一个唱武小生兼武丑的,叫瘪嘴老太婆。他们都是天津卫出身,并又受过名师指教,所谓艺高人胆大,那里还有暇听小僧的劝解。从被窝中爬起来,好在军器又是现成的,都随手拿了一件家伙,不由分说,钻出舱去就动手。咱们第一号船上角儿一出手,后头那九号船上的武行、打英雄、二三路武生、武净等等,以为土码子是抢我们的班的,故也一齐起来,呐喊助阵。人多势盛,再加小于、阿戆的马叉,老太婆的单刀,确都是了不得的。阿戆头一个跳过船去,见那码子方面有一个个儿顶高,站在那红船的外船头铁猫上指挥大众。阿戆抱定擒贼擒王的宗旨,好似唱《金钱豹》般,就窥准了那匪魁咽喉之处,用力飞过一叉去。那厮如何防到,正中要害,立时倒下河去致命。小于同老太婆追踪过船,也搠翻了两三个小寇。他们见不是头,打了一声呼哨,便拚命把那两三个尸首先抢下小船,然后下桨开船,如飞逃命。不过临走时候,他们异口同声道:‘好!认得你们了,下回再见。’阿戆尚接口道:‘要你们认得,难道怕你等来咬了鸟去不成!’当下盗寇败阵,咱们总算仗义救人,大获全胜。那宁波红船船主立刻就送四十块钱给咱们,道:‘本来要备办一些粗肴水酒,待到明天专诚酬劳众位。只因萍水相逢,况在荒辟地方,又是年近岁逼,所以只好干折。区区数目,务望哂纳。’咱们自然老实不客气收下了,当场不曾觉得。直至第二天,到了杭州起箱子时候,方知缺了一柄马叉。阿憨想到摽中了盗魁,被这死胚带下了水去。好在有四十块钱在此,不妨除掉了一柄叉款好哩,当时我们也不放在心上。
“谁知开转年来,年初生意大蚀本,张老虎没有心绪再干了。于是小僧同粉菊花、小于、阿戆等四人发起,原班人马不散,向张老虎把大衣、二衣、头盔、家伙等箱笼行头,转租了下来,依旧出码头去。于是咱们四人之外,又加入老太婆和一个唱老旦的小龙,一个唱正旦的叫桂林,一个唱文生的杨柳青,一个二路兼白胡子的叫全福,一个拉前场兼龙套、文场三行头脑的叫阿虎等六个人。向紧接洽,由咱们十份头负责转包了下来。因为上一年走的是浙东,这一年便移向浙西放台口。不料浙西方面班子多不过,除了黑儿、小张家两家老班之外,又有陈桂林的老长春,柏二的老万胜,外加苏州的大雅班,文全福昆班,无锡、常州的金玉堂、文全秀老徽,王家、陈家两班髦儿戏,杭州的群芳小京班,一古脑儿有二十多家班子,在嘉、湖、苏、常、松、太五府一州地方转动。而且好台口卖不起行情,十有八九是靠码头卖戏。咱们混了七个多月,本虽不蚀,但是我们十份头老板,只挣出了一个苦开销,一点好处没有。咱们预备混过了金九银十回嘉兴散班了。
“那天是九月初一,全班在宜兴西外做杀猪公所加工钱的本戏。忽然来了三四个安徽口音的汉子,同咱们接洽十一、十二、十三三日半夜四台酬神戏,道:‘场合离此不远,在丁家山、蜀山的附近。不过我们的戏目,是由神圣点定,我们凡人不能作主,全以拈阄为凭。我们每五年演一次戏,也许神圣爱听小戏,那么行情就要减少些;也许神圣全点的大戏,你们演员须大大努力,那么行情就该出大些。故而先来请教贵班价目,最贵若干,至少几何,然后再定方针。’咱们十份头一商议,便向来人道:‘我们不问大戏小戏,每一个台口,言无二价,向例一百六十块钱一本,日戏八个码子一本,夜戏四个码子一本。文武场对搭,连灯彩油火、喜钱等等,一概在内。你们合意时就做,不合意罢论。’那三四个来人听了,都说:‘这也爽快,明一早,成否给你们回信。’等到来朝,他们只来了二个人,道‘准其如此。三日一夜,算是四台,一共六百四十块钱。先付定洋二百元。到初十那天,开船前往。’我们见来人如此漂亮,倒不疑心别的。偏偏初一、初二献过了神戏,一时没有下脚,便在宜兴献了七本卖台。
“到了初十早上,来定戏的三四个安徽人非常至诚放了一只小船来做向导。我们很高兴地开船前往。一路经过的地方,都是些汊港小道。打听打听路线,据他们说是沿太湖边线走着。到了晚上,果然出口穿过四五十里路湖面,方才到了一个小汊港内停泊。港口全是很茂盛的芦苇,若无向导,休想摸得到这地方。十一早上发箱子,从停船地方发到搭台场合,又有十二三里旱路。他们招待得十分周到,料定我们上下不便,戏台后面已搭就五间很高大的木屋,预备给我们安歇的。第一天开台,台下听戏的人并不众多,而且赶节场的小贩也寥寥无几。我们留心往四周一查看,原来是在万山丛中,断断续续几个小村落,户口不多,所以人烟稀少。我们不以为意。等到两台做开,第三天的戏目乃是十二晚间送来。又烦原介绍人来打招呼,要求我们格外辛苦点。我们一瞧,白天八个码子,几乎全是武场;晚间四个码子,全用火彩,什么《竹林计》《濮阳城》《火烧百凉楼》《火烧连营寨》等。我们也不在意。
“到了十三那日,小僧同粉菊花俩人,白天戏码演完之后,他们尚在那里演《火烧红莲寺》,咱俩左右没事,到后台卸妆之后,便一同往附近去遛遛腿。那天台下听戏之人,比前两天加出两三倍。不过十停当中,只有一停女人,小孩子简直一个没有。而且这九停男子,口音各别,个个生得虬筋虎骨,一望而知多懂些拳脚的。咱俩信步行去,约摸走了二里多路。正想回去,瞥见一箭路外,有一道山涧,有一个大足显眼的乡下大姑娘站在涧旁边,目不转睛遥视着我们。咱俩走过去一瞧,见她足下放着一篮衣服,一个敲衣木槌。我俩因见四顾无人便嘻皮涎脸,上前用话挑逗着她道:‘放着好戏不看,尚高兴料理家事。可要把衣服搁着慢洗,跟咱俩到前村去看戏吗?’谁知咱俩话声未绝,她忽柳眉一竖,不慌不忙,朗朗地说出一番话来。咱俩不听犹可,一闻她话,不禁惊吓得毛骨悚然,魂飞魄散。”海峰道:“那个小小女子,一说些甚么话呢?”万全道:“容小僧喝口水润一润喉,停一停再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