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沈斗南在卫河船上也算得死里逃生，听许二提及公道大王请师盛意，晓得这种笨货浑人脑筋简单，和他说话，枉费唇舌。所以口内一诺无辞，心上早有成竹，姑且到了盗窟，同那个为首为头之人谈判起来，或者头脑清楚，好还我自由，返家开贺。当晚就在船上过了一夜。
翌日清晨，那条船已驶到一处，望得见中条山势的僻静所在。岸上早停有两乘青布小轿，请斗南主仆俩坐着，由喽兵抬了。许二跨了一头红毛大骡，在后压道。抓住的那班毛贼，另外也有人押进山来。暂且搁过。
单表斗南坐在轿内，被他们把轿帘下了下来，闷坐在内，实在闷气。想要推开一些帘儿，不料早已缚牢拴紧，休想推动分毫。一时间转弯抹角，连方向都分不清爽，更休想弄明白进山路径如何走法的了。从辰牌直走到申时，方才到得一所土墙瓦面的大庄院前歇足。仍由许二招待斗南，出轿入庄，一直领到一处，好似书房模样。门上贴着一副八言红纸联语道：“待差先生，天诛地灭；误人子弟，男盗女娼。”斗南几乎笑出来。及至到了屋内，许二喊人打脸水，泡茶，掸掉身上尘土，漱过了口，急忙喊摆酒饭。斗南肚子内确亦饿得鬼叫，不管三七二十一，莫问盗泉匪食，且饮啖它一顿再说。
等到酒饭吃罢，斗南要紧启口动问道：“你们的大当家呢？在下急于要和他会面哩。可知在下功名虽小，究竟也算是个一榜，叨受朝廷小惠。叫在下久居此处到底自己交代不过自己的。”许二笑了一笑，意欲直言答复，忽又嘟囔了一声，重又敛容回答道：“你老有甚说话，横竖见了咱们山主说吧。我是奉公差遣，山主吩咐怎么办理，便依样画葫芦，仿照着怎么办理；好似戏剧上披袍着甲、先行出场的辕门八将，受人指挥，不是指挥人的角色。你老也是明白人，现在毋庸劳神空话的。”斗南道：“在下晓得中条山公道大王，就是从前七星会首领小虬髯韦驼。到底是不是呢？”许二道：“不错。不过眼下七星会无形取消，改名叫做黑枪会了。”斗南道：“为甚要改换名称呢？”
许二道：“说来话长哩。咱们起初创立这个七星会，恰巧结拜弟兄七个人，上合北斗七星之数，所以才组成那个七星会。不料为了这倒运会，弄得大家都背了风火，有家难归，有国难奔，从排一起至排六止，皆落草为寇。李麻瘌说：‘这七星名称不吉利。况且目下只有咱们哥儿六口子聚在一处，排小的罗锅儿向来不在一块的。我们倒不如换个名称吧。’这话大家都赞成的，不过一时改什么好名称儿呢？咱们山主因见附近各乡各镇的老百姓，被咱们许多同志接二连三跑去借伙食，借盘缠，一客都是客，一时竟有打发不尽、应酬不完之势，所以去请鹰爪来，同咱们开硬弓。不料几百个灰苍蝇，也受不起咱们一两顿接风饯行。若得请了大帮蝇儿来，咱们各山放了龙，相约结成个张果老倒骑驴，永不见畜生之面的局势，等到蝇儿飞了去，再和为头的土豪劣绅加倍算帐去。要知大批灰蝇儿来了，非但照例要供给养，他们临走之际，也要不打招呼，顺手带点东西去。故此老百姓闹得实在急了，便有乖巧地想出了主张，求人不如求自己。他们一壁浼人到咱们各处山主跟前讲明月俸，按送常例钱；一壁他们自己办起团练局来，联庄防护，不烦客手。虽则地方上动了公禀，在该管文武官厅之内批准立案，但是要想请几杆洋枪火器，一时请不到手。于是这班团丁，都用红漆杆儿红缨鸭舌枪，权当军械，并且取名叫做红枪会。咱们山主触景生情，叫手下弟兄都用黑缨黑杆枪儿做防身利器，即便把七星会改名叫黑枪会，同那红枪会员天然站在对等地位。
“山主始改此名，并无别意。讵料本省怀庆府阳武县齐益集附近，有一处黄石村地方，本有一个武庠生卢大龙的小儿子，叫卢延沙，早已有这黑枪会组织。据延沙亲口告诉人家道：‘我爸在四十岁那年，遇过一位异人到来，传授《丁甲奇遁秘术》七卷。那位异人是西川出身，生平只收了我爸同北平的段正元两个徒弟。’延沙书读得不多，只不过受了两三年村塾教育资格。幸得他有老子传授异术，可以不怕枪炮，浑身刀剑不入。因为异人说过，叫他们父子二人潜心习练功夫，将来辅助草头正人，乃是全世界上第一个真命帝主。故卢延沙已早秘密结集，成立黑枪会团体。凡愿为会员的人，不论九流三教，上中下三等九格男女人众，一概收的。不过入会手续，须先在神前立誓，最最重要的是‘勿疑会纲，勿泄会秘’八个字，如其触犯，天罚雷殛。入会后半年，便先学‘八大金刚在前，四大天王在后，祖师佑吾不畏军器’的避刀剑符咒。入会一年，即可再习‘吾有祖师菩萨、五雷真人、三界神仙左右保护，不怕火器’的避枪炮符咒。凡遇传授符咒之际，父不告子，兄不问弟，夫妻不答话，不然便不灵验的。凭你如何聪明伶俐之人，最快须一百天卒业。卒业了，先将砖石试练，把胆门子练壮，有了经验，即可上阵退敌。所有会中供奉神道，很多很多，最最敬重的是汉代张道陵、三国关壮缪、唐朝哥舒翰、明末尤大纲四位。张道陵是始创法术的鼻祖，圣贤爷是尊敬他的义气，哥舒翰是半段枪发明家，尤大纲是黑枪会最先发起人，故此这四位最尊崇敬礼。
“但是卢延沙一人能力有限，他的黑枪会一时办得不甚发达。及至得了咱们山主把七星会也改名黑枪会的信息，他便亲来会晤，联合创办。现在是大非昔比。卢延沙的道法，同官兵哩，红枪会员哩，自家伙伴内的反叛哩，多上阵出手过，真正在枪林弹雨之内，走出走进，毫无损伤，所以信徒日众。再加咱们各山代他尽力宣传，愈加传播得广阔。仅就直、鲁、豫、晋四省地方的黑枪会会员，现已有十三四万人了。就是卢氏县界上用神扇、神刀、神八卦的扇子会，开封兰封通行念‘同胞兄弟快上前’咒语的兄弟会，洛阳一带左手执刀右手提花篮上阵的妇女诵了咒语，弹火便流入篮内的花篮会，陕、晋、豫三交界地方把黄绫包头的黄绫会，信阳、孝感等处盛行执镌刻双龙取珠军器的天神会，总共四五种名目也都是咱们黑枪会的分支哩。”
斗南听了，默然不语，暗忖：“朝乏良将贤相，野有赤眉铜马，一夫揭竿，千夫盲从。怕连妇竖也多明白不是家国人民之福，迟早要闹到荆天棘地，人自戕食，一塌糊涂地步哩。”
当下许二和斗南闲谈了一阵，斗南反催他进去告诉山主，说他急于一见。不料许二应了出去，直挨到傍晚时候，才来回复道：“山主一来事冗，再者感冒。你老既来之，则安之。极快须待三天以后，山主身子复原，一有闲暇，当即到此问候你老。所有意见，尽不妨那时当面说吧。”斗南这时候真个身不由主，懊悔嫌迟。倒是自己那个贴身小厮，一进了这山庄，不知去向，追问许二，说在外厢安歇。由许二另外拨派两个小童儿来伺候。斗南成了一只孤雁，独木不成林，单丝难成线，愈加不便利。当晚就在书房后面一间客房内将就睡了。自己的铺陈行李，倒都发来，一支绣花针都没遗失。
到了第二天早上，起身梳洗以后，仍由许二进来，端正文昌、关帝、文曲星等纸马，点起香烛，地下铺了红毡。一切周备了，便去领了一个眉清目秀、满脸英爽气概的小强盗出来，循规蹈矩地来拜先生。居然端正莲心桂圆汤代茶，用糯米甜糕、火腿粽子作点心，其中暗藏“连贵高中”一句四言吉语。斗南又好气又好笑。因见这孩子生得非常讨喜，忍不住问问他叫甚名字？这回是开荒田呢，还是已经读过书的了？那孩子对答如流道：“学生名叫韦益山。以前识过五千方字，读过《孟子》《鉴略》《左传》《国策》《国语》五部书。这回是求先生把《左传》补讲一遍，并请将吕望《六韬》、黄公《三略》、十三篇、诸葛《新书》等四五种书补习补习。斗南一听，甚为诧异。自己本来反对孩童诵读《大学》《中庸》《毛诗》《周易》等深奥沉闷的几种经书，现闻益山说出求学经过，大合己意，忍不住要试试这孩子了。韦益山年纪虽小，真不丢人，斗南口试他几个问题，他都对付得不错。本来这个小孩子乃是《侠义英雄鉴》说部中的主人翁，他这一生，将来要关系庄、何两大军阀的许多秘史关键，往后去还要引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钢胆柔肠、赤心侠骨的人间奇女子来，和他合成佳偶，真不知要干多少痛快淋漓的事业。自然头角峥嵘，比众不同，人间少有，特别伶俐了。斗南爱才若命，一见此儿，好似灵磁遇铁，不知不觉把身子吸住了。
一瞬之间，三天已过，那山主仍不出来照面。没奈何，动问益山道：“你爸怎么会知道我这么一个人，专诚邀我到来教读？”益山说：“是光州神拳金四师，上回到来拜山，极力举荐先生的。”斗南满肚子想不出这光州神拳金家，虽则耳有所闻，但是自己和姓金的向无交谊，怎么会介绍起我这样一个美馆地来呢？
如是者又过了两天，斗南实在忍无可忍，所以第六天清晨，硬逼着益山，叫他领去见他的爸。那日被益山说话说得圆活，又敷衍过了。直挨至第十天，那一日斗南一去就做了话头，益山被迫不过，只好引领先生到忠义堂上，同天伦见面。那日恰巧又是治公日子，斗南师徒俩走至屏门后面，窥见忠义堂上坐的站的，黑压压挤了一屋子的人。小虬髯面南背北，昂坐在中间，先处理各山军务，其次料理各山饷□，最后拷问肉票，把那些没钱老票做榜样，使用各种酷刑，庶有钱新票见了，肯通信家中，拿钱来赎。斗南在屏后一一看在眼内。
待他公务了当，各山小喽罗中头目已都散出，忠义堂上光剩十几个坐把交椅的大大王了，斗南才转出屏门，上前相见。而且一见小虬髯的面庞儿，也不容他照着俗套寒温，自己便站在居中，正色高声，侃侃而谈道：“我是一个清白读书人，自信是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须眉大丈夫，岂肯随便受人一饭，轻易结交？何况这种贼伙盗窟之中，倒肯翩然莅止，折节往还吗？因为我两三年前，便闻江湖上人无意道及，说中条山公道大王虽然身为盗匪，宅心倒还侠义忠直，一向把‘惠民济物’四字做宗旨。所杀者贪官污吏，劣绅土豪；所生者孤穷赤子，冤屈平民。远追聂政、要离、昆仑奴、古押衙等一流侠客行为，近仿吕四娘、王征南、甘凤池、张文祥辈壮士作事。所以我此番才惠然肯来，急欲一见；否则，我真会希罕这强盗西席一缺，到此间来做训蒙的先生吗？讵料一进山寨，转瞬十天，要见当家一面，难似登天。似这种瞎搭臭架子，我心上已不谓然。好容易同你儿子说至再三，才能做一个隔屏窃听的男性蔡夫人。想干大事业的人，有这样情形的吗？吐哺握发，倒屣亲迎，才是正理。历古以来的伟人豪杰，礼贤下士，大抵跳不出这范围。
“这一层呢，还及着我自身问题，姑弗细论。适才我瞧见你处理大小杂事，究治新旧肉票，口口声声，把金钱作前提，可知区分人的好歹，就把好义、好利两端来做标准。孔夫子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其要旨也。又道：‘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君子之学，为人为义也；小人之学，为己为利也。又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惟义与比，安肯苟从？小人见利必争，当然难保永久和睦。又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安于义，终身不肯自满；小人逞于利，得志即便颠狂。又曰：‘君子易事而难悦，小人难事而易悦。’君子处世平易，只求稍合于义便已；小人宅心奸险，但见有利就喜。又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义根于心，故事事求己；利生于欲，故处处仰人。又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心注重于侠义，自然心地常常坦夷；心供役于欲利，私衷自然永远不足。又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重义则刚毅特立，故能上行；重利则柔行选入，故愈趋卑下。又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见利则思义，故金钱要想一想才赚；小人见利则忘义，黑心红眼乌指爪，瞧那黄金白银青铜钱，见钱便攫，管他要得要不得。又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以义订交，平常淡薄如水，要遇事出力；小人以利结合，平日甘言媚语，万一有事，非但避之若浼，并且对方以利相啖，还要助虐反噬。又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盖明大义，则识见高远；贪小利，则气量浅狭。又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重义则与人为善，贪利则同恶相济。又曰：‘君子怀德，小人怀玉；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本来徇义者安于义，徇利者亡于利。又曰：‘君子哉蘧伯玉。’以其有道则仕，无道则卷而怀之，所守者惟义也。又曰：‘小人哉樊须也。’以其请学稼，请学圃，所趋者惟利也。
“仅把一部《论语》大略讲解一下，对于‘义利’两字，区别出君子小人来，已有这许多了，别的书也不必说哩。你自己想想，你所作所为，偏于义字的多呢，还是注重贸利的多？外人代你宣传，说你是个有心人，要诛尽天下无情汉。其实你自己就是在可杀之列。从古以来，岂有言行绝不相顾的公道大王？请问你公平在何处？这算什么道理？我毕竟还爱你是个可造人才，直言忠告。你若听得进的，赶紧洗心革面，改换初行；你若忠言逆耳，仍旧我行我素，速即把我一刀两段，或者凌迟碎剐，否则恭送出山，还吾自由。火速给我个干脆了当，吾辈大丈夫，干事应该这般痛痛快快，不要推三诿四，扭扭捏捏的。”
斗南说罢，两手叉在腰上，横眉瞪目，向盗众瞪视着，逼他们一个答复。此刻坐在左面的三踮脚听得火发了，也站起身来，怒喝道：“你自负读书人清白之躯，可知古来有儒冠贼行之徒很多很多。咱们却都是贼寇儒行的好汉子。你这厮满口咬文嚼字，料想你一肚子势利念头，只想功名富贵，那顾礼义纲常，得势则强吞弱食，失势则吮痈舐痔，鄙夫之心，无所不至。咱们大哥向人说明白要钱，尚不失为光明磊落的奇男子。你嘴巴道义，居心更不堪闻问，真正腌臜泼贱之人。待三爷把你送回了老家，取你狼心狗肺出来下酒。”说时便从座上作一个势，蹿至斗南近身，举起手中那根镔铁拐杖，向斗南“飕”的一响，当头真打下来。斗南面不改色，仍旧挺立在居中，丝毫不曾移动。三踮脚这一杖打下来，离开斗南头顶至多不过半寸光景，瞥见小虬髯双手乱摇，他把铁杖掣回，冷笑一声道：“瞧不出这文弱笔管生，胆气倒还不错哩。”一壁口中自言自语，一壁一瘸一拐，仍归原位坐地。
当下小虬髯出位重新行礼，并关照大众道：“沈先生是当代第一等人物，他方才教训的说话，吾等均属闻所未闻，非但要把他佛眼相看，应该要竭诚求教。”大家见小虬髯如此敬重斗南，自也唯唯遵命。斗南忙又启口动问自身的去住问题。当下双方协定：斗南再在山中住居十日，因为小虬髯已派专足，往汤阴去迎斗南家眷，大概在这数日里来，也要回山复命，待那个人回来了，再定行止；那人如再不归，则斗南限定至多再留十天。其次，斗南问及同行小厮。小虬髯道：“贵仆进山的第二天，一声不响，逃出去了。会令部下留神侦察，至今未有下落。”斗南空自嗟叹了一阵。第三，益山的读书问题，如其真要拜从斗南，十天之后，只好反跟出山，往汤阴去补习。
这三件大事谈判妥洽，小虬髯便端正大鱼肉，款待斗南，就请各山山主做陪客。菜上两道，酒过三巡，小虬髯正欲请斗南指示改良盗匪方法，以备大兴中条山。谁知差往汤阴去的专足，回来报告了兵四九如何谋害沈家，朱巡检怎样贪赃枉法。斗南一闻此话，气得怒发冲冠，始欲赶回故乡投案，后因大众都道犯不着自投罗网，故决计向小虬髯借一骑脚力，单人独骑，星夜动身，上京去告皇状或者部状去。正是：
草寇爱才争拜谒，赃官贪利反诛求。
要知斗南此去如何结果，且待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