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中条山这座山岭，虽然不十分长大，却也是太行出脉。坐落在河南边界，同山西接壤，蜿蜒曲折，环生在淇水旁侧，卫河尾闾，一头要到山西潞安州为止。晋省要塞的平顺县、玉峡关、壶关等地，都倚仗中条的山势险峻。属于豫省河北方面，分为中条山、林虑山两座山头。林县的县城，就筑在两山交界的山坳之内。土人俗称，叫做前山、后山。住居山脚左右邻近的贫苦小民，着实不少。内中以王姓为大族，据云系唐末铁枪王彦章的子孙。
其时有一家王姓村人，连生两胎子女，都未养大。直至第三胎，生了双胞胎两个男孩，才得抚养成人，可惜一个是哑巴，一个是聋子。所以同族中人，信口唤他们弟兄俩叫王三聋，王三哑。三聋自小欢喜登梯爬高，翻山越岭。后遇名人指点，也教他两足拖铅跑路，足足练了十多年工夫，练得行路如飞，疾同归巢鹰鸷。那三哑小时候练一只飞钩，乃是旧时水龙公所内置备的一种消防器具，救火时候拆墙头用的，名为火铙，好似海船上的大铁锚头般一只。不过火铙下面是装竹柄的，三哑却改用绳柄，在手内作势抛掷出去。始而白天定了目标，专心练习。后来白天百无一失，打得准了，改在晚上练打香头。继而夜间香头又稳打得中了，再把距离线延长。最后平打有了把握，再掉打高头正鹄。练到纵横百步之内，打人取物，百发百中。于是再改练猱升功夫。居然练到火铙不论横直，钩着那里，他的这个身体，便可由那根铙绳上头过渡，也到了那里。弟兄俩苦心习练，居然都练成绝无仅有的二桩特别技艺。好在两人又都天生成水牛般蛮力，因遂名播遐迩，称他俩是李元霸再世，李存孝重生。
不过弟兄二人专心习练了功夫，对于乡下人的唯一看家本领耕、种、渔、樵四项，一样都弄不来。非但自己食量兼人，并又欢喜结交朋友，平日间家内开起大锅饭来，坐坐七八桌，十多桌，竟是常事，每天日用开支，着实不省。他俩虽然都无家小，但是坐吃山空，没有收入，一味支出；又遇着米珠薪桂，一年胜似一年的日子；凭你邓通、石崇般的家私，也会有完日的。所以王家弟兄俩，自从父母见背，接手当家了不满五个年头，把一份五口之家可以不愁吃着的家财，弄到吃了早顿没夜顿的地步。相交的那些酒肉朋友，到了这时候，一个个远而避之，望影却步，竟没有一半个讲义气的人儿，再来扶持他俩一把半把，虽然外间出了“大力王三龙，大力王三虎”十个字的名气，无奈虚名吃不饱穿不暖的。再加又都身带残废，不知江湖上打光棍的门道；不然仗了这点能耐，好合组一所镖行，代客商保镖闯道，苦度光阴。无如这调调儿，他俩又唱不来。至此田地，竟只有束手待毙，生生饿死两口子了。幸得天无绝人之路。
其时山西潞城县有个专管催解钱漕的差头儿，俗名唤做粮差，叫韦度山。其人天生是个缺嘴，自觉仪表不雅观，故而未满三十岁，便留起胡子来，把缺口掩没，倒生的是络腮胡子，蓬莲松松生满了一嘴，像风尘三侠画图上的虬髯公张仲坚相似。人家原本把“山”字除去，称他为韦驼。及至他长了胡子，又改叫做小虬髯。后来人家叫顺了口，到潞城县问“小虬髯”三字，十人九晓；如其问“韦度山”，晓得的人反而少哩。小虬髯居然少年时应过武试能开五石弓，骑得好脚力，胆门子也有一些。后来投入公门之内，当了粮差。这当粮差的味道，着实不坏，所以手头渐渐宽转。
他生平爱听北京人讲的评话，什么《三国》《隋唐》《水浒》《粉妆楼》《金枪传》《七侠五义》一类小说，肚子内记得滚瓜烂熟。他最最羡慕的是《三国志》内的圣贤爷，其次《水浒》内的托塔天王晁盖。故而他家内也豢养了一班亡命之徒，颇想烈烈轰轰干番事业。并相与了一个开骡马行的老板，姓邵排三，是个跛子，大家都叫他三踮脚；一个开剃头店的股东，姓李行五，既是麻子，又是瘌痢头，人们都叫他李麻瘌。这邵、李二人出身虽不甚高贵，但是手把子内都不含糊，打起架来，每人开发六七个壮年汉子不当一回事。那李五更非但手脚利落，并且识得字，又能写，肚子内小划策也有一点，有时想出来的念头，的确促狭异常，真合着“天上鹞鹰刁，地上麻子刁”两句俗语。三踮脚肚皮功夫逊一些，拳脚却很去得。他俩平素为人，倒也颇有些血性，同小虬髯在所讲评书的茶棚子遇见了，彼此说话投机，志同道合，便效法刘、关、张桃园结义，就择了黄道吉日，在关帝朝内焚香叙齿，结为异姓手足，小虬髯居长，李麻瘌居次，三踮脚仍是排三。
小虬髯自结识了这两个把弟，有老二代他摇摇鹅毛扇子，老三代他做做铳头码子，文武兼备，大小皆能。因此他的名儿和势力，一天大似一天。因为他想干惊天动地的大事，对于网罗鸡鸣狗盗之雄一道，格外十分注意。那李麻瘌的妻子，乃是中牟山王家村上出身，故此王三聋、王三哑俩的大名，李麻瘌早已告诉给小虬髯知晓。那一回，恰巧小虬髯为了一件公事，到那林县投递，忽然想着王家弟兄，公文投掉之后，特地绕道到前山王村，访问三聋、三哑。其时王氏弟兄正在跌庙卖马之际，三人见面，似有前缘，居然一见如故。小虬髯眼见他们度日艰苦情状，便劝他俩跟随自己同至潞城县家里去吃住去。三聋、三哑住在故乡，本没甚好处，听小虬髯一说，一致赞同，约定日子，小虬髯先自回县销差。他俩把家中细软收拾了带在身旁，其余粗笨家伙封锁起来，顺便把照看屋子责任托给邻近一个近房族人，然后取道到潞城县找至韦家。
恰巧那一天小虬髯手下一个捏牌伙计是个折臂，叫小手许二，同三踮脚俩介绍一个朋友，叫一阵风神偷宾燕儿，和小虬髯结识，正备着盛筵，款待这个贼伯伯，燕儿生得身不满三尺，并且面黄肌瘦，形同马猴般一只，再加是个罗锅儿，背心上好似驮着一个大衣包般，那里信他是个飞檐走壁、来去无踪、黑道中的唯一好手。等到王氏弟兄一到，即便入席饮酒。所有在席诸人，均由小虬髯拉了场。三哑不会说话，凭装手势。三聋口虽不喑，无奈耳朵听不见，要待兄弟听见了做出手势来，乃兄却多明白，于是再直着大嗓，哇啦哇啦地答话。大抵天生哑巴，必兼聋子；唯独三哑口舌虽喑，耳朵十分灵便。大凡聋子总是呆头呆脑，偏偏三聋别的多呆，对于乃弟的手势，他总能曲曲达到，代为说出。天生他们这一对宝贝，表面上是生着两具形体，实在只合一个人的用途。
当由李麻瘌发起道：“目下咱们七个人都带残废，一朝聚首一堂，上应北斗七星。本来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北斗的七颗星，所谓凶神七煞，本多不十全的；犹如咱们哥儿七口子，个个身带残疾玩意儿已经不含糊，如其咱们七个人没有残疾，真不知要如何厉害哩。而今既天缘凑巧，把晤一处，该有一种纪念结合，也不负老天撮合咱们在一块的一番美意。倒不如咱们重叙年齿，再行结拜一回，组织一个七星会吧。”此话一发表，在席六人，自然都赞成的。于是立刻摆设香案，供起三义神位，大家各把年纪说出，依着大小排了次序，依然小虬髯老大，王三聋老二，李麻瘌行三，王三哑排四，三踮脚同小手许二是老五、老六，宾燕儿最小，挨顺了在神前磕头立誓。从此着手组织起七星会来。
七星当中，宾燕儿无暇常在潞城，住了几天，他自顾自开码头。那韦、李、邵、许、二王六人，分司职责，把袁家开山放布的老法儿做了模范，将七星会用足了精神办理。天下不论何事，只要用精神干去，自然而然地蒸蒸日上。不满半年，非但潞城县管辖的南垂、黄碾、微子、北社等四乡八镇，一班说得着的白相人、捣乱鬼、贩黑老、草鞋律师等等，全加入了七星会内做了会员，连那平顺、壶关、黎城、襄垣、长治、屯留、长子、高平、陵川等八九个邻县地方，也都有了七星会的分会。并且有大同府皮货帮中人，赶来入会，要求给点凭据，准备往绥远归化城，察哈尔杀虎口、凉城等边塞地方创立分会去。此外陕西榆林、同州，河南怀庆、洛阳，直隶怀安、涞源、正定、永年、元氏、邢台等处人，多不辞路远，成群结队到来入会。小虬髯见会务发达，格外高兴，预定满了十万会员，就要兴隆起手。讵料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壮吃刀，人壮祸到。
其时山西巡抚兼提督，是河南新乡人卫荣光，为官暮气甚深，没甚出色惊人处。这是前清督抚的普通流行病，大抵尽人如是的。因为做到这一二品封疆大臣，年纪起码六七十岁，试问他还会有朝气吗？上头如此，下面两司府道等文官，自然也因循粉饰，混一天是一天。倒是武官之内，有个镇守太原等处地方总兵官、驻扎平阳府的林成兴，湖南善化县人，还是跟左宗棠拓新疆一役内的军功保举出身，一直做到这身份，比较别人留心一些时务，从手下一个马弁口中问着了七星会消息，便专诚入省面禀卫帅。恰巧卫荣光的内眷回家祭扫，反从新乡代卫家看守坟茔的坟丁方面，得了一些些七星会的鳞爪，因为是治下事情，不敢懈忽，急忙赶回任上告诉卫荣光。卫荣光正要派员密查，恰巧林总兵又来面禀一切，再不从严究治，将来闹出事来，自己前程有碍。所以就把密拿七星会匪首领小虬髯格杀勿论的公文，交给林成兴，叫他会同潞安府知府刘鼎新、潞城县知县曾云章，相机办理。不料那个曾大令是江苏苏州府昭文县人氏，进士出身，家道寒酸得紧，自到潞城任上以来，每年要解漕银三万三千二百零八两、杂税银三百两。无奈潞城是个简缺，积谷定额只得八千石、养廉银八百两，一毫没有手脚可做。幸得小虬髯报答本官，上年银漕收了下来，让本官移用，等到本年报解之际，如其本官存银不敷，由小虬髯同漕总及本班几个有钱卯首公凑整了，借给本官解缴，到年终收了，尽先归还。故此官吏间的感情再好也没有。这回林总兵持了公文，一到潞安府，刘鼎新立刻派人喊曾云章去，曾大令和一个虹梓关缪绍书一同去的。及至见了公文，约定明天一同回县缉拿。其实当夜曾大令已叫缪巡检先行赶回潞城送信，叫小虬髯火速避开。好在潞城是在潞安州东北四十里官站，距离不远。到第二天，林总兵、刘知府同曾大令回县密拿，小虬髯早已远走高飞；就是七星会的痕迹，也一毫不曾拿到。此案结果，仍跳不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字的官场老例，把韦度山粮差名字开革掉了，也就完了。
但是小虬髯一跑跑到了那里去呢？所谓“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墨”。小虬髯等一班人，公门中既站不住脚跟，始而避风头，暂且到中条山王家村王三聋、三哑家中住下。后来晓得公事紧急，粮差名字开除，在这十年八年当中，休想出头。这也好算是官逼民变，他们没奈何，便干起打家劫舍、绑人勒赎的没本钱生意。好在地理熟悉，中条山又跨着晋豫两省，牵着七县地界，愈加容易开武差使。就算两省官吏会同了，委派一个剿匪专员，居然带了人马来严剿，小虬髯看风使篷，力量对付得过，有李麻瘌出奇制胜，杀他个片甲不留。如果派来的官兵多了，便四散隐去，合着那“贼来兵不见，贼去兵出现，兵贼做翻戏，多想刮铜钱”的四句俗语。这都是已往之事。现在小虬髯等强盗资格一年老似一年，附近老百姓对于中条山这班公道大王的威信，反倒有了一种相当敬礼；对于剿匪官兵，反恨如切骨，避之若蝎。
因为小虬髯有个儿子，其时年已舞象，要请一位文武全才的好先生，训教小韦。恰巧有个江湖朋友路过拜山，便将沈斗南一荐。小虬髯便差人上汤阴一打探，恰逢斗南新中举人，准备赴汴。故此小虬髯照世俗上请西席的规矩，一切筹备周致，所有汴梁、汤阴往来的水旱两道路上都派了心腹头目，恭候沈先生大驾。不料水路上倒先接着沈斗南，偏又遇兵四九也派着心腹，中途候着斗南，要将他们主仆俩种水仙花。当被小手许二领头入舱，把那班土货强盗捆起来。一共六个人，只有一个身子最矮小的，仗脚快便宜，溜出头舱门，扑通一声，跳入卫河，其余五个，全被剪起来，像猪猡般关在船头下舱。一面将斗南主仆在麻袋内倒出来，用凉水喷醒了，告诉他经过情形，及公道大王邀请的诚意。斗南也久闻公道大王的名声，并知此刻若是拒绝，反讨没趣，故暂且跟他们去了，再作道理。
不料逃去那个矮子，叫水老鼠桂生，乃是兵四九手下有名的水道上好手，他跳在水内，见没人下水追赶，便伏在船边，把许二的说话听得一清二白。当即游泳到了岸边，悄悄上岸。好在身畔有钱，一径觅路，先转汤阴，把经过情形同兵四九一说。有了题目，自然就有文章做出来。兵四九便去出首控告，指沈斗南密通七星会匪和盗寇往来，图谋不轨。其时汤阴知县乃是湖南东安人，叫陈其昌，出身廪贡，斯文一脉，对于兵四九的呈子，尚拟批驳。不料属下那个典史，江苏上元县的监生朱兆蓉，他想乘机升官发财，便先和兵四九私下接洽了，代为设法，待县里批掉，教他上彰德去告府状。那时彰德府知府叫谢祖源，和朱典史是有感情的，居然府状告准，连陈知县都受着本府训饬，于是专委朱典史办理此案。朱兆蓉便忙将斗南妻子沈王氏，同着酒店内两个伙计，一名女仆，先抓去看押起来。又将斗南的住家、店面房屋一概封锁。一面便讯问沈王氏等口供。对于斗南妻子，究竟是孝廉夫人，目下未得确据，不能刑讯。对于那个伙计，老实不客气，滥刑谳问，屈打成招。一壁请堂翁申详上宪，开革沈斗南功名；一壁密派干役，在沈家附近，留心缉拿正犯。可怜斗南本人尚一毫不曾知晓。正是：
方喜文昌星照命，谁知白虎已临门。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