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沈斗南一闻家内出了这种非常乱子，意欲入京叩阍，向小虬髯告借一头脚力。李麻瘌忍不住插嘴道：“凡人一生所经过的祸福倚伏之机，不可预测。如果遇到大患难、大屈辱、大亏曲折损之处，最好坚忍顺受，徐俟天心人事的自然挽回，则大祸即是大福。即使目前略受小屈，或者日后可以伸。小可少时，曾闻训蒙先生讲解宋朝吕东莱的言论道：‘天之生物，自孽而条，自华丽实，此特造化之微细者尔。继而风霜雨雪，劲烈刻厉，剪击其枝叶，剥伤其肤理，然后能反膏收液，郁积磅礴，发为阳春之滋荣，此则大造化也。’故树木必先有大凋落，而后有大发育；人亦必先有大摧折，而后有大成就，据小可愚鄙之见，觉得目下朝无正士，贿赂公行，沈先生此去京都，即使得叩九阍，恐怕自身也难保平安无事，还是……。”斗南忙道：“本来我此番赴京，宁甘玉碎，不望瓦全，不过使天下今后一班贪官污吏，晓得我们士林中尚有人在，不是轻易受他们鱼肉的。”小虬髯见斗南决意要行，自也未便强留，不过说：“今天时晚，不及登程，待明晨准送沈先生大驾便了。”当下那顿酒筵，吃得合座索然乏味，草草终席，各自散去睡觉。
到了第二天，小虬髯晓得斗南川资不足，故特地奉送程仪二百番。斗南预料到京出首告官，着实要用掉点，老实不客气收下了。自己原来行李，丢在此间，不带了走，仅把防身匕首带在身旁。小虬髯又特将自己坐骑名唤盖昭陵的借给斗南乘坐。此马怎么叫此名字呢？因为唐代昭陵时候，有六骑宝马：第一拳毛騧，生的黄喙，天然异相，李世民平刘黑闼时所乘；笫二什伐赤，浑身纯赤，也是李世民平王世充时所乘；笫三白蹄乌，黑背白足平薛仁杲时所乘；第四特勒骠，毛间黄白，喙色微黑，平宋金刚时所乘；第五飒雾紫燕骝，全身深紫，平宇文化及入东都时所乘；第六青骔骓，苍白毛片，平窦建德时所乘。这六头名马，后来也附在凌烟阁功臣图像后面，绘形作赞，流芳千古。现在小虬髯这骑龙马，满身斑点，毛片五色俱全，真可日行千里不黑，夜走八百不明，故而叫它盖昭陵。当时此马牵至斗南面前，只见它，侠少骉駴，雄驹捷疾；耳若插筒，颅疑削出。跼金镖以弄影，控铁衔而啮膝；始骖□以舞风，忽获略而追日。自己虽不是九方皋识得骥驹好歹，不过好东西有目共赏，一见此马的神气，便知不是凡驷。于是先向山中诸人谢别。由小虬髯派人引道，出了山坳，指点明白了上京大路。
待他们自行回进山套去复命，斗南等到一上了路，即向着那马深深一揖，郑重托付道：“由我家乡汤阴到京，约共一千一百里路不到点。我瞧书上，古来真正龙驹宝马，能识足所未历之途，能知人所未吐之意。此回我家有急难，急欲入京叩阍申诉，但是我由此进京这条道路，尚是头回经历，只好借重你日夜尽力趱行。如可两三天内赶至北都，使我全家冤屈早得伸雪，将来我若尚生人间，当向你八拜，以酬现在不辞劳苦，不惜饥疲之恩，此行德惠，没齿不忘也。”斗南嘱罢，跨上马背。此马真是神驹，懂得人的说话，待等斗南一骑上去，也不须鞭催吆喝，两耳一竖，头向下一低，一声长啸，鼻子内打一个微嚏，便同离弦弩箭相似，飞一般往北行去。斗南在背上，但觉耳畔风声呼呼作响，路旁树木同着山村茅屋，只要眼前发现黑点，一刹那间早又在眼角半边射过，真和驾雾腾云一样。他从中条山出来，仍旧要到了彰德，然后走丰乐镇、磁州、马头镇、邯郸县、临沼关等处入京，就是现在那条京汉铁路干线，到京共须经过四府，三州，十县，十九个村店镇集。当日辰牌末巳牌初时候上道，跑至晚上酉末亥初，已相近邯郸县县城。自中条山至彰德三十二里，彰德至丰乐镇五十五里，丰乐镇至磁州四十四里，磁州至马头镇三十三里，马头镇至邯郸三十六里，一共已经二百里足路跑掉。因为斗南的裆劲还不算翘大拇指儿的角色，如换小虬髯自己乘着，一来功夫深强，二来深知马性，至少要到鸭鸽营歇足，多走二百三四十里路。
那时走至邯郸附郭，马尚精神抖擞，不住蹬蹄连连嘶叫，脚底跑热了，还要走哩。斗南的人却受不住了，遥望起那瓦房栉比的市集来了。此处路旁，恰好有所古庙在那里，便扣住马匹，下马离鞍。此时正是十月中旬天气，一轮凉月，皎洁非凡，照见庙门上有“邯郸宫”三字。上前欲思叩口投宿，不料顺手把门一推，咯吱一声，两扇朱漆山门，里头没有上闩，竟被推开。人先进去探望，殿上供的纯阳祖师吕洞宾，半边塑着一个怪树精、一个卢生。斗南暗忖：“邯郸宫是汉代赵王如意所建。后来光武破王郎，居邯郸宫，昼卧温明殿，即是此处。照《舆地要览》上记载，宫址在邯郸县城西北里许。怎么胡七八糟，供着吕岩神像？而且还高悬‘纯阳殿’三字一块黑地白字的巨额？和伍髭须杜十姨庙一般瞎缠。”不禁失笑。当下提高嗓子喊了几声，始终没人答应。原来是所枯庙，所以满目荒凉，连山门都没关闭。
因为自己行路劳乏，便又出去将马拉进山门，卸了鞍韂，牵至殿后一个小天井内，遛了遛汗，让它自去啃枯草根去。自己将鞍韂做了枕儿，韂垫代了被窝，蜷缩到吕祖万年台前那张檀木供案底下休息。好在有块木台围挡在前面，倒似橱儿一般，睡在里面很是安逸。始而席地而卧，还是生平头一次，反来复去，那里睡得着。耳畔但闻朔风怒吼，吹在庙外的橱上，呼呼作响。间着枝上的惊寒宿鸟，从睡梦中哀号告伴，一声两声，觉得别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叫人听了真正二十四分的难受。再加念及妻子王氏，一向胆小怕事。此回被官司所累，不知收禁在女监里头呢，还是被羁押在官媒婆处？总之娇生宝养惯的，一旦住到那两个所在去，真不知如何怨恨哩。比较自己眼前受的苦恼，虽则情形不同，实在差堪仿佛。真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一个人想着了这心事，那里还能熟睡？幸亏白天行路辛苦，四肢百骸内一阵阵的酸痛，那肉体上的苦楚，也不输精神上的桎梏。好容易闷思了良久，两目惺忪难开，只得丢开心事，闭目背书。背了半个更次，大约已有三更时分，居然勉强睡着，不过朦朦胧胧，尚未睡实。
猛听得庙门响处，有足声杂沓进庙，把斗南惊醒。静心侧耳一听，果有两个人的足声，走至殿上，好似都在木桌围前的那个木拜单上坐了下来。先听见火刀火石作声，继而鼻孔内嗅着一阵阵淡蘑菇的味道。工夫不大，便又闻得一个山西土音的老年人道：“我今晚又要考考你了。三国年间，有个‘有名无姓’的人是谁？还有个‘有姓无名’的人是谁？更有个‘无名无姓，的人是谁？还要说说‘双名’的人共有几个？”接着又听得一个口操陕西土音的年轻人答道：“徒弟知道。貂蝉是‘有名无姓’的。乔国老是‘有姓无名’的。被张桓侯敲打的督邮是‘无名无姓’的。因为貂蝉虽算是王允义女，但是使连环计时节相认，本来不知姓什么。乔国老但有姓而没有名号的。督邮是个官职名称，这人名姓都没有的。至于三国时代‘双名’的人，除了黄承彦、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庞德公、严白虎、郑康成、傅士仁等八人之外，不知尚有第九人否？”山西人道：“亏你记得起这些。你闲文能够记得如此清楚，那么咱们做黑道上翻高头好汉，开码头做生意的过门儿，都是你我吃饭正文，你已都熟悉否？”陕西人道：“徒弟就为正文不明了的地方很多，所以今晚要夤夜求你老人家指教些。”山西人道：“既然如此，我来说给你听了，你须一桩桩一件件牢牢紧记着。”
斗南在神案底下一听他俩谈话，晓得是穿窬胠箧之雄，在那里教授徒弟，自己左右被他们闹得睡不着，顺便不妨带只耳朵听听。这种异言奇语，十停人当中，竟有九停九做了一辈子的人，始终不曾听到这些话的哩。故此格外提神侧耳。只听那山西人道：“凡在北五省访桃源，把圈子开就，须把预备的假人头儿先伸进去试探试探。因为北人天性刚劲，且都尚武有力，家家购备快口。你若鲁莽一些，自己把脑袋就钻进去，也许事主早已惊觉，他拿了家伙，悄悄然候在里面。此等事主，一定心狠手辣，艺高胆大，被他顺手一劈，不免性命失途。万一未备假人，那么宜乎先伸一条腿进去探探道，即使失风，不致丢命。至于进出口的纵横尺寸，你可把两手交叉，紧抱自己腰眼，然后将肩膀去量着。如果这一段进得去，全身都进得去，因为人身最阔莫过肩膀。两手交叉抱腰，一者身材形窄，再者保护两腰，不致被墙砖擦伤。如果在门外拨起人家闩儿来，一时不知闩在那一段，那么你可把左足趾踏着了一些门槛，再将左手向上肘儿加在膝盖上，名为一膝一挣，门内闩儿常不离乎左右。因为木匠做门闩也有法定尺寸，大抵木尺四尺二寸七分半，合裁衣尺三尺半光景，木尺较衣尺大约每尺短二寸半样子。故而拨闩门道，只消一膝一挣。倘若撬门进去，推门第一下不妨重些，尽让门儿作响，藉此可以试探事主睡着或不曾睡着，胆门子是大的还是小的。进门之后，须将门掩上了，方可出手；不然要惊动街坊闲人，或者打更防夜之人。所有屋内各处的房门外面，出手时须把长凳、牌杌、小半桌之类，一一堆放门外，倘房门以内的人惊觉起身，开门出来追捉，先让他绊上一跤，或者吃上一惊，有此一小耽搁，你便可携物出门。不过遇到这种经过，自己虽未失风，但是事主已经当场知晓，你须设法助事主呐喊，庶儿左右邻居亦都起身接应。于是连一条线上的人也晓得某处已经小失风，轻易就不肯再去出手。不然，事主四邻暗中戒备，同道中未会得信，就去放钩，稳被生擒，送至当官，抽藤牵丝起来，自家也难免株连。所以必须要代为声张，益人就是利己。万一出手时闻甚声息，不必当一回事，所谓‘咳嗽不离床，拖鞋不出房’。至于我们百宝囊内，大概和海道河道上弟兄相仿，不过铁尺、铁丝、三角钻三样东西，须要时刻不离。铁尺既可敲墙上坚硬东西，又可防身。若遇锁钥，即以铁丝代匙，百发百中。若遇小锁，一时未备细铁丝，那么把衣带或者棉花、头发等物，总之软而含有弹性的，从锁孔内塞进去，塞得满足了，把锁梗轻轻一扭，也可应手而开。三角钻既可钻门，又可插墙歇足。如有两柄，次第拴拔上下，竟是一具自由梯儿。如撬楼上窗儿，事主已闻声起视，你须身向外面，两手反攀楼檐，候他推窗探视，你便借他的巧劲，乘势两足送上屋面。倘肚子饿了，欲思饮食，只消拔几根竹筷，在手内轻搓，好比馋猫偷食，事主家人定必说出藏妥食物所在。此中道理，一时也传说不尽许多。总之‘心灵智幻，随机应变，胆大心细，看风使舵’十六个字，最为要紧。并且一个‘忍’字，尤须注意。万一出手之际，瞧见事主家突然起火，或者他们床上有毒虺恶物爬上去，千万视若无睹；那是天予机缘，可以趁势饱载；切不可热心高喊，做那扑火灯蛾。”
斗南听至此处，忍不住微叹道：“唉！人穷志短，多思作贼。不料贼亦有道，岂容尽人可为啊！”他嘟囔几句不打紧，把外面两人吓了一跳，忙都取出千里火，站起身躯，分头照看。照至神案下头，见了斗南，彼此六只眼珠子都愣了一愣。斗南一见那个老的身躯是个驼背，忙开口问道：“足下不是江湖上有名高手的宾燕儿吗？”一壁说话，一壁忙自神案底下爬出来，站起身躯。那操山西话的听斗南一问此话，好似解悟了什么似的，刚闲接口道：“咱并非燕七小子，论起行辈来，他还是后生小子哩。”斗南道：“那么尚未请教你老贵姓高名。”那人道：“你不必追问咱俩名姓，现在你我大概也是缘由前定，三秋深夜，会在此邯郸宫内遇见，你就唤咱一声‘邯郸老驼’，叫他一声‘小三秋儿’就得啦，但不知你是何许样人？怎会睡在此地？”斗南便把自己已往详细事由，一句不瞒，仔细诉说出来。老驼听罢，不禁拍手大笑道：“哈哈，咱在江湖上来往，时常听人道及小虬髯的威名，都称颂他是个仗义疏财、坐言起行、说得到做得出的顶天立地奇男子，磊落光明大丈夫。又道他手下有多少能人好汉，临阵当先，代他做先锋打出手的，固然不少。就是轻摇羽扇，坐定了代他运筹于帏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角儿，也有好几个哩。谁知闻名不如所见，目下听你这么一说，小虬髯竟肯借坐骑给你，放你入京叩阍，枉为他是中条山全山的大当家，实在不配享这样的大名。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朝廷，牝鸡司晨，权奸当路，事事贿赂公行，非钱不办？即报有少数扶持名教，略明气节之徒，混在那坏淘内，如白染皂，也不会做吃狗屎忠臣，肯代一个不相干的人出头主持公道。那你此番入京叩阍，除非自己和那一个在马上的亲王，或者走红的贝子、贝勒，交情真够得上，才可稳打上风官司。不过你果有这么一座靠山，兵四九同朱巡检断不敢和你打交关。现在你既没有准门路可靠，那么小虬髯该代你端正了一笔巨款，起码两三万，运到北京去，走六宫都总管李莲英门路。好在这个有疗子太监，吃得进药，一贴补衷顺气汤，也保可把你的案子反过来。怎么小虬髯见不及此，竟放你匹马单身，空拳赤手，进京希图翻案？真正吃了灯草灰放屁，连轻重都不知道。所以咱要笑他是银样蜡枪头。你自己既是个一榜，肚子内当然有些墨水，不妨把咱说的话仔细忖量忖量，究竟是不是的呢？”
斗南一听他这番议论，果真句句道着，自己此次晋京，确然有些不对头，全不是这回事。追想妻子、店伙收禁囹圄，恐怕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不禁两目呆呆出了一回神，渐渐地掉下几点英雄泪来。老驼见此情形，不禁扑哧一笑道：“这么大的人，有胆在此独宿，有才得中孝廉，怎也会效那妇女小孩般扑簌起来？也罢，咱既同你见了面，待咱来管了这闲帐，碰你运气，姑且代你找条捷径，试它一试如何？”斗南一闻老驼如此说法，不禁跪下地去，拜谢援救深恩。老驼忙双手搀扶，连道：“咱不过为了一个‘义’字，至于事情成败，尚在未定之天，足下何必行此大礼？”当下斗南拜罢起身。
此刻已有四鼓光景。老驼便向斗南附耳密告，把他自己所定的主意，如此这般，说给斗南听了。斗南连连点首赞成。老驼又唤小三秋儿，将骡子背上的干粮袋卸下来，把袋内的炒米、牛脯分做三份，大家胡乱充了饥。直至天色乍明，斗南依了老驼嘱咐，将马备妥，仍循旧道，先行回至中条山，和小虬髯说明原委，准备专人上汤阴去迎接眷属。那老驼师徒二人，打发斗南先走之后，也都离开邯郸宫，自去招呼了几个上好帮手，同至汤阴干事。话分两头。
却说汤阴城内，自从沈斗南那件案子发生之后，社会上都当做一件大事讨论。过了些时，被告正身消息全无，原告兵四九方面，同朱巡检议妥的种种进行程序，也无从发展，自也无形的心意灰懒，逐日懈怠下来。局中人尚且如是，局外人更不必说起这件陈案，于是渐归沉寂。又过了几时，汤阴城内的大街小巷，庵观庙宗，以及公署照墙，公厕壁上，忽然同时发现一种标语，其时所谓“无头榜”，俗名“黄莺语”，都是用五色纸儿，五色彩墨写着：“眼内看看，肚内算算，手内判判，口内断断。咄！迟早闹得全城鸡犬不安”。共二十七个字。因为城厢内外，同时发现了二三百张这种二十七字怪揭贴，大家都心上“别”的一跳，又当着一件奇闻，互相传说。其时是在十月二十边，有几个神经过敏的好事之徒，就大家猜详道：“莫非到廿七那天，咱们城内有甚祸事发生吗？”转跟间到了廿七白天，大家提心吊胆，防范了一天，且喜平安无事，到晚来照常睡觉。不料到了廿八清晨，果然出了岔子。正是：
游侠牛刀戏小试，愚民鸡胆尽惊穿。
究竟汤阴城内出了何等乱子，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