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村位于一个山腰里,村边有一处破烂不堪的土院落,院内仅有一孔土窑洞,里面摆几件破旧的瓷瓦罐和简陋的炊具碗筷。炕上铺一块破席子,放两卷露着棉絮的铺盖卷,地下摆着一副杂木灵柩。灵柩前放一张旧方桌,上面点一盏小水灯,摆着几颗不白不黑的面点心,放几张冥纸和半把香火。
赵积德的妹子赵灵姑,约三十岁,麻瘦个子,瘦骨伶仃,两眼红肿,身穿粗白纱衫子,头缠粗白纱布,忙着准备送葬物品。
十四岁的赵大成,头戴一顶白孝帽,身穿粗白纱孝服,独自跪在灵柩前哭泣着。
院子里有七八个邻乡帮手,正准备着抬杆和绳索。
一位年近六旬的阴阳先生从院里急急走进窑内,沙哑地喊道:“时辰已到,移柩!”
院子里的四五个人一齐进入窑内,用手将灵柩抬了起来,而后抬出门,搁在院子中央,极为熟练利落地捆绑着灵柩。赵灵姑和赵大成号啕大哭,喊哥,叫爹。
阴阳先生见灵柩已捆绑停妥,又大声喧喊道:“起棺!”
赵大成在前头挑着引魂幡,撒散着稀疏的纸钱,不住地抽泣着。四个汉子抬着灵柩在他后面走着,赵灵姑在最后哭号着跟着走。
灵柩路过的村中各家大门外,家家都照旧习点燃了柴火堆,表示送柩驱邪。
太阳落山之时,一座新黄土坟堆已经像圆锥体似的堆起来了。赵大成仍然在坟堆前跪着,泣不成声,不住地磕头。赵灵姑在坟堆一侧盘膝在地,哭着喊天叫地:“老天呀,你为啥这样狠毒呀!苦命的哥哥呀,你为啥早早地离开人世?你留下小大成叫谁照料……”
一阵西北风吹来,呼呼发响,将大成头戴的纸孝帽吹走了,露出了他前额上山村男孩通留的小辫。他也顾不得去捡,只是一个劲地抽泣着。
在一旁侍等的赵灵姑丈夫钱富,两眼满含着泪水,走近灵姑身旁劝慰道:“别哭了,哭死也没用,咱趁早回去收拾一下家里,叫大成孩子搬到咱家住,好歹把他拉扯大,再叫他自个谋生吧!”
赵灵姑哭丧着说:“你的心倒是好,可咱家也是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叫孩儿去咱家怎么养活他,口咬不着鼻子啊!把孩儿饿坏怎么办?”
“咱就是再穷也不能撒手不管呀!一来大成年纪小,自家不会过日子;二来再无别的亲人了,咱要是不管,真的要把孩子冻坏饿坏,怎么能对得起你的哥哥,怎么面对世人?不论怎么难活,也得保住你哥留下的这条根啊!”钱富说着,又走在大成面前安慰:“孩子,你也不用哭了,天气这么冷,冻出毛病来更会造成大麻烦,快回家吧,明天搬到我家一起过活吧!”
大成哭着说:“我不去,你们家也很穷,我就在家自个儿活。”
赵灵姑哭着说:“好孩儿哩,不管怎么样,你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咱快回去收拾一下,你还是听姑父的话,跟我们去一起活吧,我们就是再受罪一些也要把你拉扯大。”
风还不住地刮着,满山遍野刮起了一股股黄尘。他们三人拿着铁锹、小篮等什物,一步一步沉重地向村中走去。
次日,大成随着姑母到她家住下了。这照样是山底黄土坡上的一个小山庄,也是一个仅有一孔土窑洞子的院落,窑内摆着几件旧柜破罐。不过,因有姑母勤劳操持,从窑内到院外,收拾得挺整齐干净,又有三个比他年小的表弟妹,蹦蹦跳跳,吵吵闹闹,气氛要比他独自在家活跃得多。但是,使他难为情的是吃饭与睡觉。
开饭了,几个小弟妹用不着母亲呼唤就围在锅边了。瘦骨伶仃的姑母,首先要让家中唯一的劳力——丈夫钱富先吃上一大碗较稠的菜粥,若是丈夫不在场,也要先给他盛好一大碗放起来。两个小表弟也争着叫妈妈给他们捞稠的吃。本来就是一锅子稀粥,哪能捞澄得起?姑母即装模作样地给他们捞上几下,盛入小碗,结果还是些稀汤汤。最小的表弟不懂事,转身就去爸爸碗中捞稠的吃,爸爸也不吭不声地由他吃着。大一点的表弟也仅有六七岁,看得眼馋,也便上去抢。姑母不让他抢,有时规劝不下,一发火就打他一巴掌,弄得那孩儿又哭又争着要吃。唯有大成和表妹钱桂兰年纪不差上下,但都已懂得人事了,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锅子流口水,等着给他俩分吃。
赵灵姑无奈地将锅里剩下的少量稀粥给四个孩子尽量分盛在碗中,摆布在一边叫吃,最后轮到她时,有时剩一小碗,她便凑着勺子喝掉,有时连一点也不剩,只好咽上一口唾沫,无精打彩地含着泪花洗涮锅碗。
晚上睡觉了,赵灵姑家一家五口人,在一盘小土炕上挤着,遮盖着一条旧被子。侄子赵大成紧靠炕边蜷曲着,盖一块破褥子单独睡,这也就是姑母尽了最大的照顾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偏遇顶头风。一九三八年的吕梁山区,包括阎锡山命名的“模范乡”——孝义县等地,几乎被阎锡山搜刮得民穷财尽了。日本侵略者也闯进来了,不巧又遇上了百年大旱和病魔来袭。钱庄是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山村,这年春季,光因天花、麻疹的传染,就死去了二三十个小孩。
这一场灾祸,赵灵姑家也没能幸免。一天早晨,肃穆、冷峻的钱富用扁担挑着两个用干草捆住的童尸,似肩负千斤,少气无力地一步一步地朝村外一条村人唤作“死孩沟”的地方走去。披头散发发疯似的赵灵姑向苍天哭喊着,嘶叫着,尾追着。年已十六岁的赵大成和十五岁的表妹钱桂兰两眼含着泪珠,使劲地拖扯着赵灵姑,不让她追去。赵灵姑干号着,拍打着号叫:“好狠心的老天,你为啥要把我的两个孩子都夺走,为啥不给我留一条根……”
一场灾难过去了,钱家的两条嫩根儿都被病魔带走了。眼前留下的只有一个闺女钱桂兰和寄居的大成侄儿了。钱富夫妇忍受着巨大的悲痛,仍在挣扎着维持着生计,累死累活地刨着祖宗三代留下来的那几亩瘠薄的干山地田。
秋天到了,由于连续大旱,几乎没有一点收获。那些穷苦的山民们唉声叹气地连苗带草收拾着往家背。村中听不到一点高叫声,听不到一声笑声,处处是死一般的沉寂。用不着考究也能猜得到,人们都在想着下一年的活法与保命办法。
秋末的一天傍晚,赵灵姑家院子里又传出了哭号声。她家的主人——钱富,不知是累死了,还是暴病死了,还是愁死了。地下摆着钱富的死棺,棺柩前设有简单的一两样祭奠用物。赵灵姑痴呆地在灵柩前立着,眼角干裂,眼神无光,好似一副木偶架。
赵大成和表妹钱桂兰穿着孝服,并排着跪在灵前,为死者烧纸插香。
半山腰里又添了一座新坟堆,一阵一阵的西北风刮来,卷走了一层一层的干黄土,好像要把这堆坟土也全部刮走。
秋末的冷风越刮越厉害,一群群乌鸦随风飞着,发出杂乱的叫声,让人觉得格外凄凉。
在钱庄的后山梁上,赵大成挑着一担山柴不快不慢地移动着,钱桂兰则抱着一小捆尾随着。
太阳落山了,村子里的牧羊人赶着羊群已进了村庄,在外边拾野柴火秸杆的人们也三三两两地相继归家了,鸡也都进窝了。
赵灵姑孤独沉闷地呆立在家门外的街畔上,忧心重重地死死盯着对面通向深山的一条弯曲小道,眼巴巴地瞅着大成和桂兰归来。
两个一前一后的黑影子出现在山腰之后,赵灵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也松快了一些。
秋去冬来,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洒洒地下着,几乎是三五天就来一场,封住了大山,封住了道路,好像要把钱庄一带分割于另一个世界。这一带的人们,大家小户都躲在家里避寒,即使收获无几,也能掺上些糠皮、野菜、树叶、野草之类的东西,凑合着填入肚里,反正饿不死就好。有个别人家粮食不够吃,就是喝上碗野菜汤,也能坚持下去,实在饿得不行了,干脆睡上一大觉,醒来后照样能爬起来,再照样喝上一碗,再去睡觉。说起来似乎有些可笑,可这还是个好办法。要不然,漫长的冬天又怎么能熬过去?赵灵姑一家三口,比不上丰实的家户,可因钱富会耕作,识时节,还收了一些杂粮;又靠大成和桂兰腿快、手勤,收了不少野菜和柴火,既不太受饿,又不太受冻,晚上虽缺铺少盖,但睡在那热炕上也还算舒服,一家人相处和睦,无形之中还有一丝欢快气氛。久而久之,也便把那一幕幕悲剧逐渐淡忘了,时而也幻想着日后能过上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