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不息的黄河,把秦晋黄土高原拉成了狭长的两片。河东,绵延八百里群山依河而立,山岳雄峙,形险势要,山涧交横,路隘林深,这便是素有“民族脊梁”之称的吕梁山脉。在中段山脚下,有一座古老的村镇峪道镇,一片破旧不堪的靠山土窑洞院落,住着数十户人家,家家的屋顶院墙都是灰黑灰黑的。
古镇隔沟的对面是一座古老的小躺煤窑,窑口是一个向下倾斜的黑洞子,似一头张大口的饿狮子,等待着吞食什么东西。洞外有一个煤场,那些背煤工们背着能盛百余斤煤的黑山条篓子,穿着陈旧油污的衣服,脸手皆黑,唯能看出两片红嘴唇;头戴沾黑的柳壳帽子,帽前檐绑着一个小电石灯,一声不吭地从洞内爬出后直起腰杆,走到煤场堆前把煤从篓子里倒下,而后机械地转过身,不快不慢地向黑洞走去。
煤场边上放一张带抽屉的沾黑的木桌,桌边坐一个年过五十岁的开煤票先生,瘦中个,长马脸,尖嘴巴,戴一副老石头眼镜,镜眼绳子松弛,镜框几乎掉在了鼻尖上,又开条子,又拨拉算盘,又收钱,开一张票也得好一会儿。他面前数十个衣衫褴褛的人围着桌子,七手八脚地抢着拥着要开票,有几个把钞票不约而同地递在他眼前,似乎挡住了他的视线。
开票先生应付不过,突然把手中的毛笔一搁,抬起头来,尖声怪气地骂道:“你们家里都死了人了,要是等不得,趁早回去!”
这斥骂,把那些人们都吓住了,都无奈地把拿着钞票的手缩了回去,呆立等待。
早已开出票来的人们,各拿着自己的篓子挤在煤堆旁,争着用铁锹装煤,有的弯下腰用手捡煤往篓子里放。此时,煤场的一个黑脸彪形大汉,快步走到一个捡煤的人跟前,二话没说,一脚便把这个人的篓子踢翻了,极为下流地斥骂:“看你那贼眉鼠眼,还想挑捡大块,真不要脸!想要好煤块也不难,下次来时把你妹子领上,叫她同大爷我在那黑窑窑里睡上一会儿,就让尽你的气力捡上一担大块煤”。这人听着,一句也没敢还腔,默不作声地将踢翻的篓子提起来躲开了。
煤场过秤的一边,只有一杆老抬秤。把秤的窑头佣人正在给一个衣着破烂的买主过秤,秤头稍高了一点,他就往下拿了一大块。
买主口中说道:“只高一点点,你就放下一大块,少说也短二斤。”说着又捡起来放进去。
把秤的佣人又用脚踢下去,出口训骂:“你到底要不要?就是这么称!嫌少的话,趁早回去,别坏老子的事儿。”
在这拥挤、斥骂、争执的场合下,突然从窑口的黑洞子里拖出一具尸体来,满头血迹,连鼻梁骨都被砸得凹陷下去了,直挺挺地被两个人抬到煤场中间搁下。
人们不约而同地围成了大圆圈,有的呆立着,有的掩着面不忍目睹。
其中有一人问抬的人:“这位砍煤工是哪个村的?”
抬的人沉痛地说:“他叫赵积德,是后山底下赵村的,干活特别老实卖力,不幸遇着塌方,一下就砸成这个样,真是命苦啊!”
“他家有几口人呢?”这人又问。
抬的人顺手抹了一把泪,长叹了一声后说:“唉,老天也心不公,专害苦命人呀!他老伴前年刚病死,家里只有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叫大成,守家看门,做杂活,父子俩就靠老赵在这赚几个工钱过活,这回可砸锅了!”
“出了这么大的伤人命事故,那窑主就不给补发一些钱吗?不帮着抚养孩子吗?”这人又追问着。
“唉,还给补什么钱。像我们这等人都是一贫如洗,自己上门来揽着下窑砍煤,预先就同人家窑主约定死了——只挣工钱,一切工伤事故全由自己承担,窑主一概不管!”抬的人有气无力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