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蟠直渎输淮口,水抱长干转石头”,后世王安石诗中所说的便是建康城北面最大的渡口直渎,又因为此地为京畿重地,常有重兵戍卫,所以也被称作“直渎戍”。
刘子业在瓜步修整了几日,建康北军的残兵再没有前来骚扰,只需要偶尔收纳一下敌军的降卒,不时管管城中的民事,这般闲适的日子直过到薛安都和宗越的东路军终于抵达为止,建康城的战事已经越发激烈,再由不得刘子业在此虚度时光了。
全军共计三万余人,南下的船只自然早已准备妥当,而目的地选择的便是这“直渎戍”。
强渡长江并非易事,尤其是河对岸还有重兵驻扎的时候,就更是难如登天了。不过,由于建康城屡次告急,直渎戍的兵力已经被抽调了大半,刘子业南渡的困难程度也就大大降低了。
现在,刘子业所做的,便只是静静地在楼船上等待战事的结果。
大将既然已经归来,自然不需要刘子业再去冲锋陷阵,宗越代替了他的位置,带领大军冲杀在最前线。
至于薛安都,则是站在刘子业身旁,冷漠地看着面前的那座水寨。
水寨并没有多么强大的防御力,此地没有被江州军占据唯一的理由便是他们不需要一个北上的渡口。寨子里的士兵确实非常英勇,舍生忘死,不退半步,但这一切在巨大的人数差距面前根本就不算什么。
寨子里只有五百余人,就连宗越麾下的精锐麒麟卫都比他们人多,这点人数,甚至连楼船上射下的火箭引起的大火都无法扑灭。木制的水寨虽然浸泡在长江之中,却依然会被点燃,浓烟滚滚之中,守军的战力进一步被削弱,失守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了。
宗越面上满是冷酷的笑意,口中吐出的则是更为冷酷的音节:“小小一座水寨也敢据守不降,看来我是太久没有干老本行了。”
手握长刀,高举至额前,宗越像看一件艺术品一般仔细欣赏着刀刃上的光泽,锋利的长刀被他在空中挥过,刀尖直指向水寨的方向。
“杀!”
宗越身后的麒麟卫士卒齐齐举起手中的长枪,整个队伍排成阵势,依旧是当初的鱼鳞阵。长枪前指,枪尖的锐利光芒连成一片,全军如同一人,整齐的队伍极快地向前涌去,瞬间便将敌军的守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水寨的守卫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将领,他的名字叫作林幕,不论是此前的功名利禄,还是身后的贤名,也许都没有他的一份,但此刻,屹立在水寨之上的那个身影,却显得无比高大。
袍泽的不断战死,已经令林幕的双眸变得血红,但他完全无能为力。
“冲!”没有过多的言语,林幕的口中只是干巴巴地蹦出了这么一个音节,嘶声高喊着冲向前方的他,用自己的行动代替了语言。
“冲!”杀红眼的守军抛下了水寨的防御,直接冲出了寨子,他们在用血肉之躯来铸造另一座城墙。鲜血不断迸溅,死亡也不断重演,此地,没有对与错。
水寨还在燃烧,几乎变成了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水寨守军便在这骇人的背景之下不断向前冲杀。
林幕手持长剑,孤身冲入了宗越的战阵。那无比单薄的长剑,一次次挡下刺来的长枪,却终于无力地垂下。
一柄大刀猛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但还没等他看清来者是谁,他便发觉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鲜血在长空中划出一道血腥的痕迹,翱翔于天际的头颅轰然砸到地上,林幕的身体也终于倒在了尘埃之中。
水寨守军最后的疯狂并没有给宗越手下的将士造成多么重大的伤亡,这些英勇的士兵就好像一滴坚强地落入沙漠之中的水滴,瞬间便在麒麟卫的军阵之中无影无踪了。
几乎烧空的水寨前,宗越昂然而立,眸中嗜血的光芒越发明亮,凝结着无尽的杀意。
水寨守军已经全军覆没。
“打扫战场,收集船只,尸体就地掩埋。”宗越踏过遍地的鲜血,在将士们的目光注视下高声喊道。
刘子业笑着下了船,薛安都走在他身后,再往后则是江淹以及一干侍卫。叶沙也亦步亦趋地走在队伍之中,刘子业瞥了她一眼,微微放慢了些脚步,薛安都顺着刘子业的目光回头一看,立时眉头微皱,不过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宗越抱拳行礼,刘子业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宗越便令身边卫兵接过了手中长刀,自己也走进了刘子业的队伍之中,面上颇有些不悦地站到了薛安都身后。
薛安都看了宗越一眼,面色沉静如水,他向后一招手,剩下的船中士兵便鱼贯而出,三万大军背水列阵,宗越与薛安都所属泾渭分明,其间还夹杂着刘子业自己的亲卫,倒是成了两方之间润滑剂。
大军疾行,不多时便靠近了建康城。
入城的必经之路上密密麻麻的皆是江州军队营帐,今日刘胡已经得了信,知晓刘子业渡江而来,是以不曾急于攻城,两军休兵,却是建康城少有的一丝休暇。城墙至江州军营之间数十里之地尽是一片荒野,不时可见尸横遍地之景,甲胄、兵器沾染着凝固的鲜血,随地丢放,也无人有心捡拾。
建康城东北依钟山,西北濒长江,沿江丘陵起伏,东、南有青溪和秦淮河环绕,历来号称形胜之地。
宋都建康在吴国旧城的基础上增辟了九座城门之后,虽然只是土墙,却满是皇家气派。宫墙三重,外周八里。南面正面是大司马门,直对都城正门宣阳门,两门之间是二里长的御道。御道两侧开有御沟,沟旁植槐、柳。大司马门前东西向横街,正对建康的东、西正门。建康东北为苑囿,宫城北有华林园,覆舟山上还根据东晋药圃建成了乐游苑。建康之北还有玄武湖,东晋时筑长堤以防水患,并引湖水通入华林园、天渊池和宫内诸沟,再下注南城壕,也是一道易守难攻的坚固防线。
建康无外郭城,但其西南有石头城、西州城,北郊长江边筑白石垒,东北有钟山,东有东府城,东南两面又沿青溪和秦淮河立栅,设篱门,成为外围防线。建康南面正门即宣阳门,再往南五里为朱雀门,门外有跨秦淮河的浮桥朱雀航。宣阳门至朱雀门间五里御道两侧布置官署府寺。居住里巷也主要分布在御道两侧和秦淮河畔。秦淮河南岸的长干里就是著名的居住里巷,北岸的乌衣巷则是东晋王、谢名门巨族累世居住之地。王公贵族的住宅多分布在城东青溪附近,如今城下鏖战虽急,但这些世家大族却依然稳坐钓鱼台,甚至并没有参与到城防之中。
刘彧坐镇的建康城不比萧道成驻守的石头城,整个建康固若金汤,若是没有十倍于守军的军队团团围困上十个月以上,这座城池根本不可能被击破,是以江州军不过围城不到一月的时间,城中居民甚至没有开始慌乱。
刘彧在城上布置了大量弩机,虽然极为笨重,但这些巨大的杀人机器对于城外的攻城一方却是巨大的威慑,江州军连番攻城,皆是因为城上箭如雨下而不得不退回,刘胡对此极为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比之刘子业的到来,区区弩机便成了一件小事。
为了表示隆重的对待,刘胡亲自迎出大帐十里之地,但策马在前,身披戎甲的这位将军见到刘子业时只是拱手为礼,甚至没有下马,与如此的举动相对应是他开口所说的话。
“请湘王殿下安,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万望恕罪。”
这是刘子业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他几乎以为自己都耳朵出了问题,但刘胡神色之肃然,却令他面色一变。
“此地哪里有什么湘王?这是当今天子,刘将军怕是连日劳累,有些神志不清了吧。”薛安都策马出阵,面色冷峻地反唇相讥。
刘胡大笑道:“我大宋天子尚在坐镇江州,待到铲除逆贼刘彧,才会莅临建康,薛将军军中又岂会有陛下的圣驾?官家怜惜湘王殿下几经生死,是以将湘州划作殿下的封地,如此一来,兄友弟恭,岂不是人伦之美事?”
刘子业早就知道自己和江州必有一战,但刘子勋对皇位的野心如此之大,以至于刘彧未平,他竟然就给自己封了一个王爵,这样一来,与江州的战事却是要提前了。
即使刘子业不在乎区区浮名,他手下的将领也不会愿意屈居人下。而且在这个时代,正统的旗号代表的绝不只是浮名而已,这“正统”二字便是民心、便是士气,便是世家大族的归附。
“湘王?若是子勋不会秋后算账的话,便当这湘王又如何?可是,争权夺势又哪里有回头之路?”刘子业在心中一阵长叹,颇有些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