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葱茏,蔽日遮天,虽然仍是二三月份的冬春交际之时,但江南之地却已经先出现了盎然的生机,只是重重夜色之下,却也看不分明。
孙冲之的大军驻扎在建康城南的牛头山下,北可威胁秣陵,东可进兵江宁,压制着两地的守军,兵威大盛,但他心中却十分不满。
“当初在巢湖血战刘休佑的是我,在长江上击溃刘休佑后军的是我,凭什么现在攻打建康城的机会却要交给刘胡那个小子。”孙冲之满怀不平,独自在营帐中喝着闷酒,口中还不断在骂骂咧咧的。
军中向来禁酒,但孙冲之作为全统帅,又哪里有人敢去管他的闲事。喝到酣处,孙冲之的狂笑之声几乎传遍整个军营,大帐中那一道身影,时而持长刀而舞,时而轰然坐倒,直若癫狂。
“好个‘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孙将军饮酒之风姿,几可比拟前代竹林七贤了。”帐外先是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鼓掌之声,随即便听见一个男子之声随风而入。
“谁!”
孙冲之一声厉喝,猛然冲到帐门之前,手中长刀化作一道电光,直直向门外捅去。刹那之间,孙冲之便怒目圆睁,动如雷霆,那矫健的身姿,又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样子。
门外的身影连退了数步,才避开这饱含杀气的一刀,急促之间,移转腾挪,竟然能退出足够的距离,此人的功夫实在不在孙冲之之下。
“且慢动手。”门外之人大喝一声,又退出了三丈的距离,孙冲之持刀在手,双目逼视着他,他却也不以为意。
“你是何人?”孙冲之看得附近的巡逻的士兵围了过来,心下稍定,于是收刀问道。
“山阳王麾下,竟陵张兴世。”门外之人看面相约莫四十上下,须发杂乱,身上所穿的衣物也十分肮脏,但一身气度不凡,虽在重围之中,却也没有半点畏怯。
孙冲之大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姓张的,你莫不是昏了头,才跑到我军营之中来送死?”
张兴世同样大笑道:“孙将军自比军营如地狱一般,与在下正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孙冲之被这个软钉子一碰,面色稍微阴沉了几分,冷哼一声道:“姓张的,别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总不可能真是闯进来送死的吧,快说,刘休佑叫你给我带什么话了?若是他肯带着那些残兵败将前来投诚,我倒不是不能饶你一命。”
张兴世笑道:“我主身受皇恩,赐封山阳郡王,他的名讳又岂是你一介老卒配提起的?”
孙冲之面上一红,不过因为之前饮酒颇多,倒也并不明显。
“我看你是在找死!”孙冲之长刀重又抬起,刀尖遥遥指向张兴世的咽喉。
张兴世摇头道:“世人皆道孙冲之徒然有匹夫之勇,却无大将之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孙冲之冷笑道:“你莫不是以为只要这般激我,便能让我留下你一条狗命吧?我告诉你,你若是再这么东拉西扯,我可没有耐性再理会你,乱刀之下,可不会管你还有没有未尽之愿。”
张兴世环顾四周,见所有营帐中本该休息的士兵全都走了出来,在这段时间之中,孙冲之已经向手下下达了全军戒严的命令,即使只看到张兴世一人,孙冲之的戒备之心依然没有稍减。不过,这正是张兴世此行想要达到的目的之一。
“孙将军可知长江以北的战事如何?”张兴世定定地看着孙冲之,丝毫也不顾及身旁越来越靠近自己的敌军士卒。
“江北又没有我江州兵马,不过是你们狗咬狗罢了,我才没有兴致去看。”孙冲之一挥手,令包围张兴世的士兵一拥而上,同时口中随意地敷衍道。
“哈哈,看来你孙冲之在江州兵马之中实在没有什么地位,竟然连友军的调动都没有告知你。”张兴世并不挣扎,轻易就被拿下,不过口中却仍然没有停下话语。
“你说什么?”孙冲之制止了那些士卒将张兴世带去关押的打算,他确实被张兴世所说的事情引起了一些兴趣,索性闲来无事,他便令那些士卒退远了一些,自己走到张兴世面前道。
“我说,你孙冲之不过是晋安王手下的一条狗,没有人会告诉一条狗自己的打算!”张兴世双手被紧紧反绑在身后,双脚也被缚住,士卒退开之后,他几乎要站不住身子,却猛然间用超乎寻常的大音量吼道。
孙冲之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言语上的回应,他唯一的反应只有对准张兴世腹部的狠狠一拳。
张兴世闷哼一声,当即摔倒在地,但头颅依旧高高仰起。
“刘怀珍北上救援豫州刺史殷琰,带兵两万,你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得到,你难道还以为自己在江州军中地位很高吗?”张兴世奋力扭过身子,将孙冲之压在他身上的大脚甩开,继续说道。
“所以呢?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孙冲之蹲下身子,将腰间别着的一把小刀取下,狠狠地自张兴世左肩插下去,流出的鲜血将孙冲之的鞋底都给染红了。孙冲之没有等待张兴世的回复,而是拔出了那把小刀,在自己的衣服下摆上擦了一下,继续道:“刘怀珍是我的好兄弟,他能飞黄腾达,我只会高兴,你知道吗?”说罢,他还用力地将张兴世的头颅狠狠向下一摁,将张兴世的脸按进了那一小片血泊之中。
张兴世奋力仰起头,力气颇大。孙冲之也不再用力按着他,只是随意地站起,挥手便想叫来手下士卒,将张兴世收监。
“刘怀珍死了!”孙冲之猛然间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低下头去之时,便看见张兴世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还在不断往下淌着鲜血的场景。
“你说什么?”孙冲之又问了一句,但两场的语气却完全不同。
“刘怀珍与吕安国大战,结果被那暴君所趁,两位将军都死了。”张兴世翻了个身,大口地喘息着道。
“空口白牙便想骗人么?何况就算刘兄弟死了又如何,将军难免阵上亡,马革裹尸,正是死得其所,这一切,又与你何干?”孙冲之定了定神,心情略微平复,淡淡地说道,尽管他的双手依然紧紧攥着,没有丝毫放松。
“晋安王称帝之后,与那暴君已是势同水火,来日少不得兵戈相见,如今暴君先下了杀手,成了你我双方共同的敌人,我们为何不能暂且合作呢?”张兴世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神采,尤其是在那半凝固的血液映衬下,更显可怖。
孙冲之冷冷道:“刘彧不过是一介乱臣贼子,又有何资格与我们陛下合作。”
“若说乱臣贼子,晋安王也并没有多么光明正大,何必再扯什么忠于正统的遮羞布,若你真是赤胆忠心,何不北上投奔那暴君去。这天下已经乱了几百年了,权柄富贵,从来是能者居之。我不信堂堂的孙大将军,只是这样浅薄的一个人。”
孙冲之低头看向张兴世道:“假如我答应同盟,你们又有什么计划?”
“我军已经获得消息,那暴君即日便要南渡,待到他们大军渡河之日,便是我们两军合作之时。”张兴世挣扎着起身,鲜血直流到孙冲之身上。
“同盟的前提难道不应该是彼此的坦诚么?你们剩下的兵马藏在什么地方?”孙冲之一把拉起张兴世,先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然后问道。
“天机不可泄露,待到渡江之战时,便会告知孙将军你,不过,我们合作的对象只是你一人而已,还请孙将军不要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尤其是建康城下那位。”张兴世扯下一片衣襟,随便包扎了一下肩头的伤口,伤口已经略微凝结,鲜血透过几层布衣,绘出一片古怪的图案。
“天机不可泄露?”孙冲之冷笑几声,便算是做出了回应,他摆了摆手,令四周的士兵散开,张兴世一手捂着肩头,径直向营帐之外走去。
夜色越发深沉,张兴世的身影不多时便已经消失在远方,孙冲之却仍然站立在原地,不发一言。营帐中的酒香仍在弥散,孙冲之却猛然觉得这种气味无比的恶心,直到一口气砸掉了自己全部的美酒,他的心情才略微平复。
“张兴世么?我记住你了。”未曾触及晨光的深夜中,回响着的便是这般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