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无人舟自横。
滁水源起张八岭丘陵之中,绵延五百余里,绕滁州而入长江,清流激湍,夹岸嶙峋,御守长江之北。
任农夫手下大军就扎营在滁水北岸。
自昨日起,天气又再转冷,一夜醒来,任农夫便看见四周光秃秃的树丫上遍布白霜,自家的营帐也变了一般颜色,出得大帐不过一刻钟,连他的身上的铠甲都隐隐带上了白色。四周寂静已极,除去滔滔滁水流淌之声,再无杂音,却是显得分外奇诡。
“这鬼地方,真他娘的晦气。”抖了抖身子,将身上的白霜洒落一地,任农夫心中暗自咒骂道。
“咳!”
旁边传来一声轻咳,却是晨起的新兵耐不住这刺骨的寒意,有些受了风寒。
自北上徐州起,军中就一向缺少冬季的物质,虽然淮北之地尚不算极为寒冷,但三个月以来连番的征战,还是令不少士兵有些受不住这般的劳苦了。
南下回援健康,虽然对于渴求建功立业的上层军官是一件坏事,但底层的士卒却多半还有些庆幸。
下邳的攻防战令北路大军损失惨重,却只得到了小沛和下相两座弹丸小城。匆匆南归路上,吕安国又强行分兵,千里奔袭,最后兵败身亡,虽说打散了刘怀珍的两万江州军,但自身的损失也同样不小。任农夫接管大军以来,极速南下,一路上还不忘在路过村落时大肆抓丁,结果到了这滁水之畔,手下却也只剩下三万余人。
撇了一眼四周渐渐多起来的士卒,任农夫面上闪过一丝不屑,这些士兵的身体素质实在远不如当初在新安王府上接受训练的护院,甚至连当兵的精气神也远远不成。瞧那满脸的惶然之色,不就是死了个没用的吕安国吗?那就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若是早换了本将军来,就算是下邳城,也早就打下来了,还用得着现在灰溜溜地跑回建康?
“你们都给我利索点,一个一个慢慢吞吞的,今天要是还不能过滁水,没能按时间到建康城下,上面怪罪下来,你们可别怪我老任心狠。”声色俱厉,任农夫的咆哮之声几乎将树上的些许积雪都惊落了。
士卒闻声而动,急吼吼地忙碌起来,渡河的船只并不大,皆是临时征用的渔船之类,不过小也有小的好处,搬来送往却也不太花时间,一番忙碌,船只便都已经下了水。
风满帆动,征夫南去。
滁水并不特别宽广,任农夫站在船首,百无聊赖地剔了一会儿牙,船便到了南岸。
“哈哈,总算是到了。”任农夫大吼一声,便当先冲下了船,先到的几艘船上也开始陆续走下兵丁,落在后边的船也加快了速度,一时之间,南岸之地,乱成一团。
任农夫手持宣花大斧,走在大军前边,口中还不住地催促着后边的行动。
虽然没有派出斥候,但任农夫的直觉还是感觉到了此地有些不太对劲。离岸没有多远便有一片灌木丛,这种地方,向来都是兵家所避讳的行军路线,如今不得不踏入险地,虽然任农夫自恃兵强马壮,丝毫也不担心敌袭,但却也免不了提高了警惕。
正是这份习惯性的警惕救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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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业的左臂还是一如既往的僵硬,只要是需要双手施为的事情他便无能为力,例如弯弓射箭,所幸一把小弩便能解决这个问题。
“任农夫官居强弩将军,若是死在劲弩之下,那可就贻笑大方了。”刘子业看着越走越近的任农夫,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玩笑的意味。
瞄准,射出。
刘子业有九成的把握这一击可以命中,迅若奔雷的弩箭将会直接贯穿任农夫的左胸,以此为信号,埋伏在灌木丛的八千士卒也会同时冲出,趁敌军不备发动攻势。
江淹也随军而行,整个瓜步城几乎倾巢而出,若是这一战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那这八千人就要一齐丧生于滁水南岸了。
北风呼啸,箭矢疾奔,带着凛冽的杀意直扑向站在岸边的任农夫。
“什么人?”暴怒咆哮声传遍四野,任农夫原本便在扫视着四周的情况,突如其来的箭矢虽然令他大吃一惊,但总算还是有一丝时间让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
这几乎是条件反射式的细微动作,却令任农夫捡回了一条命,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只听得一声破空之声传来,一道黑影瞬间闪过,射中了任农夫身后的另一个士兵,带起一声惨叫以及一片惊呼。
任农夫只觉得肩头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心中却闪过一丝庆幸。剧烈的疼痛说明箭尖上没有涂抹什么可怕的毒素,否则神经被麻痹之后就算想要品味痛苦也不可得了。正在这时,任农夫心中警兆再生,顾不得肩头持续的疼痛,连忙又向后闪开了几步。待到任农夫定神看去之时,只见他刚刚所在的位置已经被一片箭羽占据。
铺天盖地的箭矢是第一波的攻势,猝不及防的建康北军一连被射死了许多士卒后,除了任农夫之外的所有人都慌乱地向后逃去。
可是他们的背后又哪里有逃生之路?未及上岸的士卒被逃回的士卒一阵乱冲,自己便乱了阵脚。
八千伏兵一起呐喊着冲来,声势颇为惊人,大多敌军都未作抵抗便弃甲曳兵而走。虽然任农夫带着一些士兵在前面拼死抵抗着,但少有士兵肯停下逃跑的脚步,即使人人都知道逃生的船只难以登上,但哪怕有一线生机,他们也不愿意留下来赴死。
这种时候体现出来的就是领袖的能力以及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了。任农夫的能力如何姑且不论,单说他一贯的作风便令下属多为不满,尤其是他掌管军权时日尚短,在手下的士卒中还没有留下一个首领的形象,在这生死关头,他便很难让昏了头的士卒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全都给我停下来,你们这群没用的家伙,跑什么!”任农夫的咆哮声几乎可以传到滁水彼岸,但却没有半点作用。
愤怒的神色涌上任农夫的黑脸,正好有一个士兵慌不择路地跑过他的身旁,沉重的大斧便在怒火的驱使下挥向了自己的部下。
四溅的鲜血洒遍滁水之畔,直接被腰斩的建康士卒虽然成了两截身子,但却依然保持着一丝生机。
狰狞而可怖的绝望展现在那半截士兵的脸上,后半截的身子抽搐了一阵便不再动弹了,但前面半截身体却依旧无谓地挣扎,沾满鲜血的双手一次次深深嵌入地面,奋力地爬行着,在他的身后留下一段长长的血痕。
生命最后的余光却是无尽的怨毒,那个成为两截的士兵竭尽全力想要做到的却只是狠狠地抓住了任农夫的左脚。
任农夫面上闪过一丝狠色,右脚一顿,左脚便全力踢出,将那可怜的士兵甩了出去,甚至于任农夫还在那士兵的头上再补上了一脚,于是那最后的一缕生命之火也熄灭了。
“都给我回来,临阵脱逃者,杀无赦。”任农夫裹挟着残杀同僚的血气,大声回头喊叫道,但这种行为带来的结果只有士卒们更加疯狂的逃亡。
八百伏兵已经冲到近前,但任农夫一夫当关,却完全没有一合之敌,被鲜血染红的大斧不断砍杀着刘子业手下的士兵,这令刘子业不由得有些心疼。
“继续冲,得任农夫首级者,赏五十金。”这是江淹的声音,他虽然并没有多么高超的武技,但却不缺乏在战场上驰骋的勇气,尤其不缺少冷眼旁观他人生死的淡然。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且任农夫的气力也渐渐耗尽了。一个士兵瞅准机会冲上去便是一刀,任农夫高大的身体随之轰然倒地。
“我杀掉他了!我……”那个幸运的士兵疯狂地大喊着,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支流矢却在一瞬间夺走了他的性命。
这不过是战场之上的一个小小插曲,刘子业甚至没有去理会这朵小小的浪花,就连之前许下重赏的江淹也没有看那士兵一眼,他们所关注的,只有战事接下来的发展。
“降者不杀!”按照战前的交代,八千伏兵开始大声喊话起来。
敌军还未下船的部分士兵早已逃之夭夭,侥幸冲上船去的人也拼命划起了船,但岸上剩余的敌军仍然有万余之数,不过群龙无首,又加上不清楚伏兵的具体数量,所以这一阵喊话很轻易就被打破了他们的心理防线。
滁水南岸,抱头蹲下的士兵不计其数,这一战,刘子业击溃了刘彧的三万大军,并且俘虏近万敌军。
回军瓜步之时,刘子业几乎都要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