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步城墙不高,最上边的女墙甚至有些残破,战火的痕迹一览无余,令人仿佛还能看见十数年前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登临此地时掀起的腥风血雨。
刘子业和江淹相对而坐,面色都平淡得很。
昨日刚得到敌军南下的消息时刘子业还不免有几分慌乱,但看着江淹那副名士模样,他便平静了下来。虽然只靠现在的三千守军不可能挡得住十倍于己的敌军攻城,可是就算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难道就能干掉那几万的敌军了?刘子业把心一横,愣是也摆出了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两人面前的茶煮的正好,虽然刘子业还不太习惯南北朝时期“添油加醋”的茶汤,但江淹作为个中好手,泡出来的茶汤却令刘子业这后世之人都不由得大为赞叹。
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之后,浓郁的茶汤香气便在整个城楼上弥漫开来,江淹轻轻嗅了一嗅,面上便露出了柔和的笑意,然而他转而向城外看了一眼,却开口道:“陛下,军心已经有些乱了,这瓜步城肯定是守不下去了。军粮不足,器械不全,城楼不坚,民心不附,援军不到,如何守城?”
刘子业的面色也极为柔和,虽然江淹每说一个“不”字,他的嘴角便是一抽,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平静的。
伸手取了一个和田玉雕成的精美茶杯,刘子业轻轻抿了一口茶汤,才开口道:“朕刚刚在附近都看过了一遍,自徐州南下的三千将士都还算镇定,并没有打算临阵脱逃的样子,只是城中百姓大多惊慌失措,这种情绪多少影响到了我们临时抽调的民壮,是以新来的五千民兵实在不堪大用。”
江淹也取了一个茶杯,品了一口茶汤后说道:“正是。昨日陛下下令征兵,微臣便认为不妥,为了区区五千新兵,却失去了江北民心,实在得不偿失啊。”
刘子业摇头道:“江先生此言差矣。建康城附近,乃至刘彧所割据的三州之地,本就已经没有多少人心向朝廷了。连番战事,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惨状都不免发生,朕虽然征调民壮,但却是给了这些斗升小民一线生机,他们反倒应该感谢朕才对。民心的向背,却不是因为这点小事。”
江淹点头道:“陛下所言也有道理,但领受军粮之时百姓对陛下心怀的感激,待到敌军兵临城下之时,恐怕早已忘了个干净,若是没有御敌良策,不待敌军到来,这些新兵恐怕早就逃出瓜步城了。”
刘子业故作高深道:“谁说朕没有御敌良策了?”
江淹动容道:“陛下有何妙计?”
刘子业笑道:“敌已定,友未明,引友攻敌,不自出力。”
江淹面色一变道:“陛下此言何意?难道竟是要向晋安王认输不成?”
刘子业所说的话来自刘宋初年的大将檀道济所著《檀公策》,后来经过明清时期整理,就成了大名鼎鼎的《三十六计》。
檀道济自诩万里长城,终不免死于帝王的猜忌之心,由此可见,军事谋略终究不能代表一切。
刘子业这一段话准确来说应该是“三十六计”中的“借刀杀人”之策,而江南之地,能够斩断数万敌军的“刀”,此时除了刘子勋别无他人,是以江淹才会有此一问。
刘子业还没有回答,江淹便急切道:“陛下,万万不可啊。晋安王觊觎皇位之心昭然若揭,群臣虽然忠于陛下,却也不免将晋安王与陛下对比。陛下未能一战而却贼兵,晋安王却击溃了山阳王三万大军,本就令许多墙头草有了倒向晋安王的念头。如今刘彧大军南归,陛下又畏怯不战,待到晋安王再败敌军,陛下可就大势去矣。”
刘子业见江淹终于摆不住那名士的嘴脸,心中微微一笑,淡然道:“江先生过虑了,朕何时说过要向子勋认输了。”
江淹奇道:“若是陛下不如此做,晋安王又为何要出兵来援助瓜步城?”
刘子业笑道:“谁说朕要子勋来救瓜步城了?”
江淹眸中精芒一闪,恍然道:“难道陛下是想要继续昨日所下的命令?”
刘子业大笑道:“知我者,江文通也。”
江淹沉声道:“陛下昨日未曾得到敌军消息时便有渡江之令,如今依计而行倒也可以堵上一些有心人的嘴。但虽未求援于晋安王,未战而逃的实质却没有改变,何以如此沾沾自喜。”
刘子业面上有些挂不住,苦笑道:“除了即刻南渡,难道江先生还有其他法子吗?南渡之后,无论屯兵何处,攻城与否,刘彧的大军归来,第一目标必然是作为攻城主力的江州军。子勋还不至于和朕撕破脸皮,刘彧又急于解建康之围,朕居身于夹缝之中,总能得到几日的喘息,待到东路薛将军和宗将军到了,朕才有插手这战事的余力啊。手下不过八千人,却硬要与数万敌军一决雌雄,岂不是无谋之举。”
江淹却猛然笑道:“北上阻敌,世人皆以为无谋,臣却觉得,这才是上兵伐谋之举。”
这回轮到刘子业大为惊讶了,匆匆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以免不小心砸到地上,刘子业起身向江淹施了一礼道:“江先生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江淹起身回了一礼道:“微臣惶恐,高见不敢当,但今早斥候传来的消息中却有几个有趣之处,令人深思。”
刘子业奇道:“斥候有何消息?”
江淹笑道:“陛下可知道这支敌军统帅为何人?”
刘子业想了想道:“据斥候所报,敌军营帐大旗上写的是一个任字,但朕实在不知道这是哪位。”
江淹道:“朝中姓任,又有统帅大军资格的,唯有强弩将军任农夫一人,不过建安王虽然不在军中,但又哪里轮得到任农夫领军,建安王所部第一号大将世人皆知是吕安国,而今大旗却不是吕字旗,岂非咄咄怪事?”
刘子业道:“那江先生的意思是……”
江淹当即答道:“吕安国必然已死,而一军统帅都能阵亡当场,敌军肯定遇上了大事,任农夫就算掌握了权柄,却也不能阻止军中乱象。而且敌军减员似乎非常之多,不复昔日五万大军之雄壮了,敌军战事不利,损兵折将,匆匆南下,又令全军疲惫不堪,再加上统帅阵亡,军心不稳,虽有十倍之众,却也不是不能一战的。”
刘子业惊道:“当真要北上阻敌?”
江淹颔首道:“敌军将要渡过滁水之时,便是天赐良机,伏兵于两岸,乘势而攻,加以火攻,当可一战而胜。”
刘子业道:“胜了又能如何,十倍之敌,进不可追杀,退难保敌袭,一旦敌军缓过来,那便是灭顶之灾了。”
江淹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汤,笑道:“任农夫此人勇武固然不在吕安国之下,但统兵列阵却是远逊于同列,是以才只得了个强弩将军的职位,平素征战,尚且不顾军阵而横冲直撞,兵败之时,又岂有整顿乱军之能,依我看来,任农夫一旦兵败,非得退出百里才能重整旗鼓。待到那时,我军早已安然返回瓜步,便是已经渡江南下也未可知。”
刘子业疑惑道:“为何江先生好似对任农夫很是熟悉的样子?”
江淹笑道:“旧日曾同居新安王府中,有过几面之缘,也曾见识过任农夫练兵时的模样,更有几次相论兵事,是以知晓他用兵之优劣。”
自江淹说到新安王刘子鸾起,刘子业的面色便有些阴沉了下来,虽然时过境迁,但刘子业却总也逃不过刘子鸾的梦魇,幸而这一次至少没有因此而爆发,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子业原来那一半灵魂的影响已经越来越轻微了。
江淹见刘子业面带不豫,便知自己说错了话,但却没有半点改变之意,反而另外拿了一个茶杯,盛满茶汤,又向城楼边走了几步,将一盏茶汤自城头倾下,温暖的茶汤带起几许水雾,热气飘荡在瓜步城头,好似一缕魂灵。
“即刻起兵,北上滁水。”刘子业冷冷地道。略带怒意的声音响彻这方寸小城,远远传到长江之上,直到城楼上的热气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