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下的战火仍在持续着,南国的土地上也有多处燃起了烽烟,刘宋景和二年的到来,为这沉寂的晚冬掀起了狂乱的风暴,但无论怎样的飓风,其风眼之中却总是留存着异样的平静。
江淹昨日乘船到了瓜步,叶沙也在这艘船上,实则江淹未必想要见到刘子业,但叶沙一再的恳求终究打动了他。江淮各处都成了战场,但江淹既是朝廷命官,又与战事无涉,竟然得以不受到波及地顺流而下到了这长江之北。
刘子业还是老样子,乘着轻舟一日一日地在江北徘徊,薛安都已经和宗越合兵南下,不用多久便会赶到,但在这之前,刘子业所能做的,只有困守瓜步。
没有去帮助江州军攻城,实则刘子业和刘子勋的不和几乎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了,即使想要渡江,刘子勋是否会允许也是一个未知数。三王争位的局面显而易见,以至于刘子业静坐于船头垂钓之时,心中不免有些迷茫。
“叶子,你看得到大江的对岸吗?”鱼线开始颤动,但刘子业却无心拉起钓竿,只是随意地指向长江彼岸对着叶沙问道。所谓“叶子”,算是表示亲昵的称呼,刘子业总觉得,叶沙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气质,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妹妹,自然,是后世生活中的妹妹。
勉强拼接的灵魂乱糟糟的,刘子业甚至于想不起自己原先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名字,除了一些生活片段,以及残缺不全的历史记忆之外,那个卑微的后世灵魂没有留下更多关于自己的记忆。但是,刘子业却能清晰地记起那个梦境中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妹妹,尽管同样记不起姓名,甚至于连面庞都无比模糊。
“回陛下话,看不清。”叶沙的回答依旧是那般略带畏缩的模样,刘子业不曾和她讲过自己妹妹的半点事情,身为帝王本就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建康被围已经有旬日之久,刘彧委任的守城大将却是旧日刘子业的心腹沈攸之,这不免令刘子业有些不痛快。刘彧确实胆大,不过沈攸之倒也不像是一个会献城投降的人,他更像是一条猎犬,终日嘶吼着对待每一个人,他那双阴暗的眸子中汲汲而求的,除了权力之外,更多的倒像是血与恨。
不过,这暂时与刘子业没有关系,攻打建康城的是江州大将刘胡和孙冲之,即使沈攸之再怎么棘手,也是他们去苦恼。
天空中的乌云迟迟没有散开,一如此刻刘子业阴郁的心情,瓜步临近长江,自江面上不断刮来大风,带走了最后的一丝温暖,令所有呆在船头的人都不由得升起了几分寒意。
“陛下,风大了,天色也有些不对,还是回到船中吧。”叶沙凑近了一些,低声道。
刘子业随手将钓竿丢到了一旁,点了下头,便起身向船中而去。
江淹正好自船中走了出来,当即向刘子业施了一礼道:“见过陛下。”
刘子业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江淹不用多礼便继续向船中而去。
江淹却没有立即抬起头,而是就那样开口道:“瓜步无险可守,乃是四战之地,臣建议陛下南下历阳,据守雄城,以待时机。”
刘子业淡淡地说道:“瓜步进可逼建康,退可入滁水,又有何危险。何况周遭各城并无敌军,战事又从何而来?”
江淹抬头道:“江州兵马陈兵建康城下,陛下进抵瓜步,却无一人前来拜见,晋安王心中所想,路人皆知。”
刘子业面色不悦,冷冷地道:“暗加揣测,不免言过其实。”
“陛下自有明断,下臣却是不得不进言。”江淹面色不变,仍是坚持己见。
刘子业转而看向江面,时值冬季,久已未逢雨水,即使江上微微起雾,依然有些干燥。不过谈话之间,天色已然越发昏暗,便是即刻下起雨来也不奇怪。
“听说北地大乱,殷孝祖自兖州起兵,响应刘彧,南下攻破了彭城。”沉默了许久,刘子业再度开口时,所说的却不再是之前的话题。
殷孝祖其人,刘子业还有几分印象,原先北上时也曾想过先将这个刘彧的死忠卧底拔除,但终究对兖州鞭长莫及,如今殷孝祖果然还是反了,徐州各地的兵力被抽调了大半,守不住彭城也在情理之中,但他若是还要南下,恐怕就会被挡在下邳以北了。
说到这个话题倒不是刘子业想要从江淹处获得什么建议,只是偶尔有些感慨自己这连番征战,三王交兵,刘宋的天下实在已经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了。
刘子业不曾期待过江淹的回答,江淹却给了他一份意外的答卷。
“淮北战局不足为虑,殷孝祖必然不敢南下。”江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毋庸置疑的坚定,令刘子业都有些惊奇。
“为何?”发问之时,刘子业心中已然做出了回答,多半不过是因为下邳驻守的陈宪重兵在握,又能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江淹朗声道:“臣自淮北而来,路上曾得到一个消息,索虏日前已然遣使南下,只是因为徐州战事所以滞留在兖州。殷孝祖虽然击溃崔道固、沈文秀二人,又南下击破徐州首府,但北地重兵本就是为了防备索虏来袭,如今索虏已然露出觊觎我朝的意图,殷孝祖又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南下。”
刘子业大惊,连之前淡然的面色都维持不住,急忙问道:“魏国派遣使节南下了?为何朕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江淹道:“正是,索虏派遣宁远将军郦范为使节,领五百使团出使,这些所谓‘使团’之人,多似百战老兵。若是寻常遣使,又何用如此行径?索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听到了江淹确切的回答,刘子业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当初北上之时,对于这场战争旷日持久的杀戮刘子业还没有什么感觉,就算仓皇渡过淮河,甚至付出了谭金、童太一两路疑兵的牺牲,刘子业对于未来的前景还是抱有很高的期待的。
南讨刘彧,北击索虏,当时的豪言壮语犹在耳畔,但事实却并没有那么容易。虽然各个州郡都响应了自己的号召,但真正出兵的也就只有徐州和江州两处,其中江州还是别有用心之徒。之后连续的战事徐州也并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甚至此刻兵临建康都是靠的江州兵马,凭借自己这点实力,若是北魏真的举国南下,怕是淮河以北的州郡都要沦丧在鲜卑铁骑之下了。
殷孝祖不一定会留守兖州抵抗北魏,南下就可能得到高官厚禄,而留守却只能面对北魏的威逼,若是他选择进一步参与到夺权之战中,也并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
而此时,刘子业却身在瓜步,这四战之地,不上不下,甚至于没有选择接下来行动的权力。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淮北沦陷后那片土地上将会出现的惨剧,虽然北魏入主中原多年,已经不想旧时那般野蛮,但元嘉北伐失败后北魏依然对淮北发起了残酷的报复行为,占领区的人民会过上怎样的日子,甚至不必细想。而这一切,都是江南统治者造就的恶果,其中,就有他的一份功劳。
“不行,朕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即刻起兵,自新洲渡河。”刘子业心中带着几分懊悔向着船中而去,立刻便想下令开拔。
“陛下,不可啊。”江淹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刘子业却不愿理会。
就在刘子业即将走入船中时,一旁正有一只小船匆匆靠拢了过来。
“陛下,斥候急报,自徐州南下的敌军已经接近瓜步,约莫明日便到。”传令的小兵在小船上高声叫道,声音传到船上每一个人的耳中,令所有人的面色都变白了几分。
围困下邳的敌军足足有五万之众,即使没有全部南下,也远远不是仅有三千余人而且无险可守的瓜步可以抵挡的。
雨水终于自天际滴落,密密麻麻的雨点在江面上留下一道道涟漪,同时也将船头众人的身上衣物淋到湿透,风雨已至,又能如何?
刘子业站在雨中,一时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