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刘子业在叶沙的服侍下换上了洞中放好的衣物,然后便早早出了洞口。
这洞窟附近一眼望去皆是黄沙碣石,不见半点绿意,也看不到任何亭台楼阁,天地之间一片死寂,一如吞噬生机的莽莽大漠,真不知洞中的各种建筑是如何建起,生活在这鬼地方的人又该以什么为食。
洞中倒是早已备好了各色美食,只是不知桓颜是何时来的,又是何时离去,连字条也不曾留下,弄不清在忙些什么。
刘子业心中挂念着徐州战事,又岂肯老老实实呆在这不见人烟的地方,何况自己遇袭后突然失踪,必然会导致徐州方面的混乱,若是久久不归,后果就更是不堪设想了。青州和兖州刚刚归附,民心不稳,这样一闹多半会重归中立,建康那边肯定也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说不定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不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刘子业索性便不去理会。此刻红日初升,他便径直朝太阳所在的方向前进,只要走出这片荒漠,寻见一两个人家,自然就可以找到回徐州的方法。
只是两人走了半晌,却仍然没有看到半点人烟,千篇一律的沙地也分不清到底之前有没有经过,四周的一切都好似幻影一般飘渺,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叶沙跟着刘子业走了这么远的路,却没有喊一声累,不过面上的勉强之色一看便知。刘子业看着小家伙有些发白的脸颊,苦笑了一声道:“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能走出去的,我们还是回山洞里等着吧。”
叶沙使劲地摇着头,坚定地回答道:“我不累,还可以继续走的。”
刘子业脸上泛起了一丝宠溺的微笑,摸着叶沙的头道:“朕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反正那女人总得回来的。”
叶沙看着刘子业返回的背影,焦急地说道:“桓姐姐肯定会对陛下不利的,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刘子业回头道:“她不会对朕怎么样的,何况这片地方似乎有奇门遁甲之术的痕迹,随便走看来是不可能走出去的,我们也只有等了。”
叶沙咬着下唇,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一阵笛声突然便由远处传来,渐渐及近。
“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的桓姐姐可是不请自来了,这回一定要她把我们放出去。”刘子业打趣了叶沙一句,但后面的话却仍是流露出了对离开此地的强烈渴望。
此刻日正中天,但这无尽沙海之上却好似有一层无形的隔膜,将阳光的热意隔了开来,虽然没有半点清风,这骄阳之下却也不甚炎热。
桓颜仍是背手持着那修长的玉笛,但之前片刻不离的黑衣兜帽却已经被换下,改为素净的绿色长裙,在这片死寂之地分外惹眼。
“郎君何意至此。”桓颜这回没有施展那惊人的身法,而是慢慢地从远处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待到三人离得近了,她才缓缓开口,只是这一声郎君,却实在出人意表。
刘子业呼吸一滞,呆立了一刹才开口道:“你又是为何如此行事呢?明明与朕有深仇大恨,却在泗水上救了朕一命;明明说要借助朕的权力帮助自己的族人,却将朕软禁在这无边荒漠之中。还请为朕解惑。”
桓颜面上却极为淡然,丝毫不在意刘子业的话,一边从随身包裹中拿出一方锦帕擦拭着那支玉笛,一边悠悠答道:“前人之恩怨,早已烟消云散,与刘子业无关,亦与桓颜无关,当日救下郎君,乃是师尊旨意,今日留郎君在此盘桓,则是妾身卜算所得。一饮一啄,皆由前定,天数如此,郎君又何必自惑。”
“天数如此?”刘子业看着四周光秃秃的山脉,眼中满是迷茫。
“桓姐姐,这里到底是哪里?”刘子业尚在思索,叶沙却不管这什么天数,直接便在一旁问道。
桓颜微微敛眉,低声道:“这是师尊隐世之地,方圆十里群山环绕,山谷间设置有八卦九宫之迷阵,非本门之人不能出。”
刘子业摇了摇头,将脑海中复杂的思绪抛开,向桓颜问道:“令师尊如今何在?可否一见?”
“师尊日前已然仙逝。”谈及自己的尊长之死,桓颜却仍然表现得没有半分情绪波动,言语中仍是那样淡淡的。
也许是看到刘子业二人眼中的疑惑,桓颜第一次主动讲诉起来:“本派师承始自紫虚元君魏夫人,传到师尊那一辈,已是第八代,妾身则是这上清派的第九代传人。”
讲到此处,桓颜语气微微一顿,看了看山洞所在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难明的情绪,然后才继续道:“师尊名唤陆修静,著《洞玄》《洞真》《洞神》三经,道法通玄,妾身不过是学了一点皮毛罢了。”
说到陆修静,刘子业倒是有些印象,这位天师在元嘉年间和大明年间都曾经入朝授法,自己的爷爷和父亲都对其称赞有加,至于后世的记载,则说陆修静一直活到萧道成谋逆,宋顺帝即位之时,若说要顺应天意,怎么他自己却早死了十多年。
刘子业正待要问,桓颜却抢先道:“师尊夜观天象,发觉大势有变,为天下苍生之故,倾尽剩余阳寿,卜出一条济世救民之道,其中所言,晦涩难明,妾身亦不能通读,只好将剩余部分置于锦囊之中,留待小师弟前来解答。”
刘子业一脸无语,问道:“你这师弟又是哪位?”
桓颜肃然道:“秣陵陶家,陶弘景。”
刘子业倒是没听过这所谓的陶家,想来不过是一个小家族罢了,不过这陶弘景却不可小觑,连桓颜都解不开的天书,竟然打算交给此人解答,难道此人竟然还要胜过桓颜一筹么?
刘子业心思电转,急忙问道:“锦囊中可有说宿预之灾实为何事?”
桓颜只回复了一个字:“无。”
刘子业道:“陆天师究竟如何嘱咐你的?”
桓颜低声道:“师尊只是穷尽十年来寻觅的各色奇珍,炼制了一丸丹药,要求妾身在前日去泗水河上楼船中救下一个独臂的贵人,再将那药交与那贵人。师尊还说,那位贵人便是妾身今世的良人,绝不可错过,否则悔之晚矣。”
刘子业且不去管后面关于良人的内容,直接开口问道:“那又何必滞留于此,天下之势瞬息万变,朕怎能安心在此蹉跎。”
桓颜淡淡道:“若是郎君执意要走,却也无妨。”
刘子业大喜过望,却完全来不及开口说话。
没有任何征兆,桓颜突然一个闪身便到了刘子业身前,刹那间便将那冰凉的红唇印上了刘子业的唇边,无尽的冷傲都在这一吻中消散,化作缠绵的柔婉。
异样的红晕染了桓颜的双颊与脖颈,朦胧的醉意浮上她的双眸,修眉间的冰冷一如初春的积雪悄然化去,她的一举一动,都仿佛令人迷醉。
青绿色的长裙在黄沙中飘扬,依偎在玄色的华服之上,这片死寂的天地一时之间也仿佛充满了无尽的美感。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这个浅浅的吻却几乎要绵延到地老天荒,直到叶沙惊奇的目光逼视到刘子业都感觉有些汗颜才罢休。
直到这时,刘子业才想起,自己的身边还带着一个超级电灯泡。
看着依偎在自己身上的桓颜,刘子业却再也找不回刚刚那心动的感觉,怀中的这个女子,究竟和自己有几分情意呢?还是单纯为了师尊遗命而接近自己呢?这个冰冷淡漠的女子,真的会与自己相伴一生么,刘子业的心中猛然充斥着深重的不可置信。
“朕该怎么离开。”刘子业不愿去想那些,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儿女情长还是留到以后吧。
桓颜将头埋在刘子业的怀中,低声道:“这空谷之地,远在海外孤岛之上,即便郎君急于回朝,也需许多时日,那场大劫也正好逃过。”
刘子业低头道:“这便是你一定要将朕带到空谷中的缘由吗?”
桓颜不作回答,只是仰头说道:“出谷之事,妾身自会为郎君引路。”
言罢,她凄然一笑,这是她第一次展露笑颜,却没有半分喜色。
“望郎君珍重,妾身便在这幽谷之中,静待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