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洞中修养了一日,刘子业的左手微微有了些知觉,桓颜为出海所做的准备也完成了,三人才一齐出发,顺着唯一的出岛之路而去。
桓颜走在前面,不时改变一下行进的方向,东拐西拐的,不一会儿刘子业便发觉了四周的变化。原先寸草不生的地面开始长出了几许绿色,前方远处还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海岸线。
桓颜领着二人又走了一段路,翻过岛屿边缘的小山后,便能看见几座民房。
这是岛上原住民的聚居地,这些百姓也算是上清派的外门杂役,平日里供应到洞中的食物便是由这些人提供的。
岛民住所附近便是港湾,港湾自然不是很大,只停泊着一艘小型的帆船,有三个水手已经等在一旁,这次西行的相关事宜都由这三个水手操办。
桓颜走到船边便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等着刘子业走近,三人一同上了那小船,桓颜才柔声道:“自泗水上将郎君请来,至今已有十日光景,南朝局势本就纷乱,如今更是不知会成怎样,唯愿郎君归去时万事小心,妾身就此与君别过。”言罢便不待刘子业回答,直接从小船上一跃而下,瞬间便去得远了。
刘子业远远看着桓颜的身影,心中颇有些百感交集。这一番折腾,将他心中的万丈豪情都不知丢去了何方,所谓顺应天意,却做出了这般莫名其妙的事情,这上清派的人,实在有些无法理解。说到底,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情感,师尊之命也好,联姻之约也罢,刘子业的心中都还有些抵触。
刘子业正自沉思间,叶沙便已乖巧地去一旁收拾了些瓜果食物放到桌上,三个水手也已经将小船扯上风帆,正对着海的方向开去。
上清派隐居的无名小岛其实离大陆并不太远,若是顺风的话,要到建康也不过一两日的时间,顺海流而北上便可自淮河入海口回到陆上。
但淮河毕竟地处前线,刘子业的打算则是再向北航行一段路途,在后世的连云港——也就是刘宋东海郡的郁州登陆。
十天的时间,对于这片天地而言微不足道,但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船只越是靠近目的地,刘子业就越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连带着叶沙眼中也浮现出几分焦急。
星沉月落,日出东方,几度轮转之后郁州便已经近在眼前了。
刘子业没有来过这个偏远的城市,但一眼望去,郁州和淮北其他城市实在没什么区别。人烟稀少,市集萧条,借着海运的东风,勉强不会到剥树皮,吃野草的程度罢了。
上了岸,吩咐水手们暂且在岸边等候,刘子业便带上叶沙去了人最多的市集,尽管这个所谓的市集也不过是三三两两的小贩在城墙的墙根摆上几个小摊而已。
市集中不甚热闹,刘子业随便寻了个顺眼的小贩便走了上去。
小贩本来因为自己的货物无人问津已经昏昏欲睡,突然间看见一个富家公子哥打扮的人走了过来,自然精神抖擞,百般称赞自己卖的东西。
“这位公子,您这眼力可真是一流,小人新进了一批货,那可是上好的蜀锦,整个东海郡独此一家的,裁上一匹,包您满意。”
刘子业听着小贩喋喋不休的讲解,心中却没有半点不耐,虽然那所谓的上好蜀锦,刘子业连手都不用碰就知道不过是徐州本地产出的假货罢了。
叶沙从刘子业身后钻了出来,努力和那小贩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刘子业则看似不经意地说了句:“如今这世道,行商却是不易啊。”
小贩闻言眼睛便是一亮,好似寻到了知音一般,抱怨之语便如山洪般奔涌而出:“那可不是,永光年间伪币横行,小人这生意便已经没什么赚头,本以为改了景和的年号,日子会好过些,可结果官老爷还是一切照旧,最近又到处闹兵灾,兵荒马乱的,拿货都不容易啊。据说建康出了位真命天子,可咱平头百姓还不是老样子,年号改来改去,一会儿泰始,一会儿又是义嘉,这天下乱啊,最后背黑锅的还不是咱们这些苦哈哈。”
刘子业对于之前永光、景和年间的旧帐,自然是一清二楚,刘宋江山的乱象,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不过义嘉的年号,倒是之前没有的。历史上晋安王刘子勋称帝时用的就是这个年号,看来自己失踪的这段时间,倒是给了一些人可乘之机,江州那边竟然都直接称帝了。
随意地买下了一匹所谓的蜀锦,刘子业在叶沙不满的眼神以及小贩的感恩戴德声中继续问道:“本公子近日入山游玩,山中无日月,实在是昏了头了。倒是不清楚何时又改了年号,店家可否说得清楚些。”
小贩见这贵公子出手阔绰,一出手便是一大笔买卖,自然不会吝啬于一点人尽皆知的小道消息,当即继续道:“小人在江州那边有个远亲,入蜀时常常在他家借宿,也就是几天前的事,小人那亲戚来了封信,说是晋安王殿下下诏登基,要讨伐建康了。不过嘛,这些都是大人物的事儿,咱也就能随口说说,过个嘴瘾罢了。”
刘子业笑了笑道:“这晋安王倒是会捡漏,徐州和建康开打时,他按兵不动,听闻自己哥哥死了,倒是立马就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了。”
小贩闻言,面露紧张之色,低声道:“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官差听到,便是一条罪状啊。咱徐州刺史薛大人可也是奉的晋安王号令,虽没有直接归附,但徐州用的年号也改了义嘉,不日便要南下与建康决战啊。”
刘子业笑道:“这倒不妨事,我在薛大人家中有熟识之人,断然不会为这点小事被捉进衙门的。”
小贩讨好地笑笑,道:“那是,公子爷一看便是身份尊贵,也只有您这样的身份,才能配的起上好的蜀锦,要不您再给您家夫人带上一匹?”
刘子业哑然失笑,这小贩当真是个妙人,若是只“配的起”这假冒的蜀锦,那还真是“身份尊贵”啊。随手又拿起一旁的布匹把玩,同时半开玩笑地问道:“店家,若是本公子要去参军,该往哪个州郡去?”
小贩急忙道:“公子你这是说的哪里话,这天下尽是无义之师,咱躲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想去那兵荒马乱的地方自找麻烦。前日薛大人和建安王在淮阳郡打了一仗,小人途经战场,几乎没命回来,几车的货物都被乱兵夺去,也不知现在到了谁手上,害得小人如今连一家商户也没有本钱开办。”
刘子业默然无言,无论是薛安都的手下,还是刘休仁的大军,也许能说是骁勇善战,但却都实在算不上是王者之师,巧取豪夺不过是家常便饭,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也属寻常,打一场仗容易,恢复战争造成的损伤却是难上加难。
小贩见自己的话让金主面色郁郁,心中一急,便连忙说道:“这不过是小人无知,危言耸听,公子若是上了战场,那定是马到成功,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啊。”
刘子业本想笑笑,心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布匹,吩咐叶沙将买下的货物打包带走,便打算就此离开。
他刚转过头,却听得一阵奔马之声突然自远处传来。
集市中一阵骚乱,路人的大叫声此起彼伏:“马来了,快躲开!”
只见得一人骑马疾冲,丝毫不顾及这里是人流颇多的集市,马匹几次险些撞到行人,马上的骑士却是依旧满脸骄横,没有半点拉住缰绳的动作。
奔马撞倒了不少摊铺,直直向这边冲来,想来是刘子业华贵的服饰在这市集中鹤立鸡群,故而成了那人的目标。
刘子业面露怒色,便直接不闪不避地立在原地,静待那骑士冲到面前。
马上的那人直等到马蹄都几乎要触及刘子业的身体时,才狠狠地扯了一下缰绳,骏马凄烈的嘶鸣声响彻市集,两只前蹄高高扬起,然后重重地砸在刘子业面前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两个马蹄印。
“兀那小子,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