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沟通黄河与淮河,元嘉年间漕运繁荣之时,河面上商船往来,几无立锥之地,而今却是衰败零落到只有一两条破旧的渔船随意搁置在岸边的浅滩上。
兵戈难息,就连宋国的官军也常常强行征用百姓的船只而屡屡一去不返,若不是生计无着,谁还会留在这泗水河边如履薄冰地活着。可如今,就连这最后一丝生机也没有了。加税,征兵,建康城的大人物们对于卑微的平民从来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再加上渐渐在百姓之中流传开来的京城动乱的消息,泗水边的平民大多都北上青州兖州一带以逃避苛政,躲避兵灾了,至于一路上有多少凶险,到了地方后又如何谋食,他们已经管不了了。肉食者争权夺势,平头百姓也只能逆来顺受,乱世人,不如太平犬。
叶沙一家三口是留在泗水边的最后一户人家了。
作为最底层的贫民,叶沙一家最值钱的物件便是那艘租来的破烂渔船,在渔船原来的主人丢下这船北上逃难后,这船也就成了三人的家。
但此刻船中却弥漫着罕有的烟火气,其中还有丝丝缕缕的草药清香。
作为一家之主的叶田在这关键的时候病倒了,也就拖下了三人的行程。
叶氏出了船舱,身上披着破旧的蓑衣,手上则拿着渔网。雨势虽大,却也不能不干活,丈夫病重,叶沙还不过十岁,一切的重担自然只能由她一个人扛着。
叶沙坐在破了个大洞的舷窗前,用小小的手拿着地上的破布试着堵上那个破洞,叶田则躺在船舱中的一堆干草上,看着叶沙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冷雨敲窗,南方冬天特有的寒冷潮湿的气息弥漫在船舱中,仿佛要将人身体里的每一滴水都给凝结上,湿寒的不适感觉直入骨髓深处。
没有灯烛,四周昏暗一片,只有电光闪过时才亮堂了几分。雨水渐渐打湿了叶沙的脸,自两颊流下,落进衣襟中,让叶沙不由得得浑身一颤。
透过窗口,叶沙仰望着漆黑的天空,口中无比虔诚地小声祈求道:“神仙爷爷,请保佑父亲快些好起来。”稚嫩的童音刚刚落下,叶沙便看见河面上远远的闪过了一丝火光。
“是官家的人,别出声。”叶氏把渔网和蓑衣都丢在船板上,飞快地躲进了船舱,她身上的水滴落在船板上,滴滴答答的在寂静的深夜十分恼人。
火光越发明亮,来的是一艘楼船。
叶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船,比起他们那小小的渔船,这艘楼船就像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大山。借着船中透出的火光,可以清晰地看见船上的各种装饰,在萧瑟的雨中,这艘船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叶沙可以隐约听到船上的歌舞之声,那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小姐们才有资格享受的活动,而卑微的平民只能蜷曲在阴暗的角落里慢慢腐烂。
楼船渐渐靠近,叶沙几乎可以听到船头上有人在高声谈论些什么。
“这里还有只破船啊。”
“肯定是逃难的百姓丢下的垃圾吧。”
“太无聊了,要不然,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可别是什么投壶,围棋,曲水流觞之类的玩意儿,本公子早就玩腻了。”
“不,不,不,这可比那些东西有意思得多了。”
“到底是什么游戏,别卖关子了。”
“我们一人一把弓,三十只火箭,对着那破船射箭,中多者胜,如何?”
叶沙的身体仿佛瞬间被冻结了一般无法动弹,接下来的话语也变得像苍蝇在耳边嗡嗡叫似的,只有最后那一阵张狂的笑声不停地在耳畔回响。
一道弓弦声响彻了寂静的河面,渔船船顶被穿透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叶沙看见了船板上还在颤抖的箭杆,看见了家中久违的火光,也看见了父亲和母亲无比恐惧的神色。
必须逃走,叶沙听见自己耳边传来一道冷酷的声音,在叶沙将整个事情想清楚之前,身体已经先做出了行动。
叶沙拉着母亲冲出了舱门,这是第一次,叶沙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有这么惊人的力量。叶氏已经陷入呆滞的状态,在她亲眼看见飞来的一只箭矢直接插入自己丈夫的胸口,血肉烧焦的味道在狭小的船舱中弥散开来之后,她便几乎失去了意识。
楼船上的人似乎听到了渔船上传去的惨叫声,眼尖的几个侍从还看到了渔船船头的两个人影。这似乎让射箭者稍微停滞了一下,但叶沙心中的庆幸还没有来得及变成表情,又一只火箭射了出来,直接打在渔船船头叶沙所在的位置旁边。
“真可惜啊,居然没有射中。”叶沙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个公子哥丑恶的嘴脸。
叶沙已经连愤怒的闲暇都没有了,在母亲为自己挡下随后又袭来的一只火箭后,叶沙发现自己面无表情地跳进了水里。
冰冷的雨依旧下个不停,渔船上的火星时明时暗。
好累,这是叶沙心中唯一的念头,只要这么睡过去,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做梦吧。梦醒之后,父亲还会健健康康地打鱼,母亲还会笑眯眯地为自己和父亲缝补衣衫,没有战乱,也没有那艘楼船,一切都不过是梦而已。
“神仙爷爷······”叶沙的口中喃喃地念叨着保佑众生的神灵,但很快,口鼻不停地涌入的河水便湮没了那细小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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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业现在的心情也很差,不过可没有山贼敢打扰他的大婚,现在这时候他也没有兴趣去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让皇帝陛下烦躁的是自己床上那个从水里救上来的小孩。
自然,直接救人的是他身边的侍从,但下令的是他,所以,接下来的麻烦也就都找上了他。
原本领兵出征的打算被便宜姐姐用一场酒席给扼杀在了摇篮里,刘子业只能从谏如流地呆在船上安心修养,最多偶尔关心一下积压的无聊奏折,领兵打仗什么的,自然有薛大将军和宗大将军去扛,提前步入老年生活,闲的都快发毛了。
也许是老天爷也不想让刘子业再这么过下去,所以才丢了这么一个包袱给他吧。
虽然上船时隐瞒了身份,只说是徐州来的富商,平时也不太需要和同船的世家子弟们打交道,但为了安全起见,那些败家子们的底细自然要查个一清二楚。侍从呈报的资料中,那些家伙一个个都是横行不法,肆无忌惮的主儿,如今闹出事来,也算是不出预料了。
“船中剩下的人如何了?”刘子业在自己的房间中转来转去已经半晌了,却也只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回答他的是刚刚过来的随船医师长长的一声叹息。
船已经被烧了小半,因为下着雨的关系,烟变得更浓,船中的男子在受了箭伤之后直接便窒息而死了,至于舱外的女子,虽然还有一口气,却也已经无力回天了。唯一有机会救回的便是现在还在昏迷中的那个小孩,虽然受了很大的惊吓并且在水中窒息了一段时间,但所幸救起得早,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小小的昏迷一会儿罢了。
放火烧船,以此为乐,还肆无忌惮地用箭射杀平民,刘子业在房间中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虽然立刻便让侍卫们下水去救上了那个落水的孩子,但毕竟还是迟了。
“这下你可就成了孤儿了。”刘子业坐在船边,看着那个仍在昏迷中的孩子,轻轻自语道。
似乎是被身边的动静惊扰到了,睡梦中的孩童微微皱了下眉头,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随即又变得满是哀伤,想必是梦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把那些混球都杀了。”刘子业心中火起,对着一旁的侍卫开口道,他一想到自己出船舱时见到的惨状以及那群家伙不以为意甚至幸灾乐祸的神色,便好像连灵魂深处都充满了怒意。
侍卫领命刚想出门,却没成想那群家伙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不过是徐州来的暴发户罢了,还敢骂本少爷,你救下那小鬼,本少爷倒要看看谁又来救你。”
“一个残废,好大的胆子,真以为这世上就没人治得了你了?”
人未进门便被拦在了外面,声音却是直接到了内里,看样子,这几个人之前被侍卫们一吓灰溜溜地跑了,此刻找了几个护院,却又来耀武扬威了。
得了刘子业的准信,外面的侍卫自然不会跟他们客气,直接便是一巴掌拍了上去,“掌嘴!”
来人俱是一愣,随即便有些恼羞成怒,一群人正要一拥而上,却见外间又冲进来了几个侍卫,三下五除二便在他们的惨叫声中抓住了所有入侵者。
侍卫们抓着他们便上了甲板,自然是不能让皇帝陛下和长公主殿下闻到血腥味。
他们对这群家伙也是深恶痛绝,自然下手毫不留情,一阵惨叫过后,侍卫们便将尸首都丢进了泗水中,毁尸灭迹,倒也是同样的肆无忌惮。
刘子业坐在房中,身旁坐着刘楚玉,声声惨叫仿佛还萦绕在耳畔,两人一时郁郁,皆是半晌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