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咚。嗷。”一身闷响,一声猪叫,虞歌重重地从高处落下,精准地砸在了陆淮宁身上,扬起一阵灰尘,惊起林中飞鸟。
利落地从他身上跳下,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快点快点。”虞歌拔腿就跑了出去。
陆淮宁揉了揉有些发疼的胸口,一骨碌爬起来跟上。今儿个楚京城内有舞狮会,虞歌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消息,这已经是虞歌入学的一个月来不知道第几次拉着他翻墙出去玩了,偏偏每次月试她都能轻松过关,学科样样顶尖,人当真是生下来就是不同的。
南山书院建在城南以南,如果就这样子撒丫子往楚京城内跑,估计舞狮会都完了他们还没到。
想偷摸着去学院的放马处偷辆马车,奈何两人都是半大点孩子,谁也不会驾马。正苦恼着,前方马蹄声响起,马儿的嘶叫声格外清越,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虞歌眼睛一亮。
马车内铺满了去年波斯纳贡的冰丝毯,躺在上面清凉舒适,四周都被黑色的暗影锦窗帘遮了起来,马车摇摇晃晃,萧湛昏昏欲睡。帘子一角掀起,一抹光亮转瞬即逝。这片刻间,萧湛看见了钻进来一个模糊的小萝卜头,看见了马车外,自己的人无奈地朝他递了个眼色。他不由好奇,这是哪家的小子又调皮了。还没待他细看,一阵若隐若无的香气就蹿进了他怀里。
虞歌没管被小厮拎住后领的陆淮宁,有他耗着那赶车的人,她才有空隙钻进了马车。一骨碌把马车内模糊的人影压在身下,用小手捂住了那人的嘴巴,恶狠狠道。“你赶紧让你的车夫带我们去楚京城内舞狮的地方,要是好好听我的话我就保证你平安无事,不听话的话我的匕首可不是闹着玩的。”
听见这话,萧湛嘴角上扬,怀里的小萝卜头耀武扬威地挥了挥手里那把匕首,匕首在当下有些黑的马车里闪过雪亮的刀影。枕在脑后的手有些麻,他想换个姿势。
“干什么,你不许动。赶紧叫人赶车走。”虞歌生怕他耍诈,这人遇见这种拦路抢马的事也忒镇定了些。孰没想到她这样半大的奶娃子哪里有丁点威胁力。
“我比你长四岁,你确定你能打得过我?我有没有与你说过,不管你要达到什么目的,一定要有万全之策,就算没有,也不能让自己有一丁点受伤害的机会。”
虞歌听见他开口,立马就焉了,像只耷拉着脑袋的小狮子,把匕首往马车内一扔,气鼓鼓地坐了起来。“三哥明知是我还逗我,三哥好不道德。”
萧湛终于有机会抽出脑后已经被压麻的手臂,帮她把匕首捡回来放好。“你也越发无法无天,我送你这把雪见是让你用来威胁人抢车的么?”
“我自是知道自己的错的,但那书院里学的东西实在无趣,况且能停在书院门口的马车想来都是这天子脚下的人,这些人哪个不认识我和我们家大虞,有爹爹的面子在,他们一定不会为难我们的。”平日里无法无天的性子,到了这人面前偏生就生出了几分委屈。
萧湛摸了摸她的头,给她顺了顺毛。“落影,回楚京城。”转头又对她道。“三哥没有怪你,这不是怕你吃亏,你再生我气,我就不带你去舞狮会了。”
“三哥真好,我就知道三哥最好了。”虞歌立马扑过去挽住萧湛的手臂,狗腿得很。
被落影提溜着坐在外面一同吹风的陆淮宁听见虞歌撒娇的声音忽然间后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落影左手拎着陆淮宁的后领,不给他溜进马车的机会。右手挥舞马鞭,马车平稳地跑了起来。
主子前段时日犯了错又被赶去了暗影学院,今日正好是罚满了的日子。和虞歌小姐现在的感受差不多,这南山书院对于主人来说太无聊,现下虞歌小姐劫马车,何尝不是主子的一种解脱。想到这里,落影的马鞭挥舞得虎虎生风。
陆淮宁的脖子紧紧的瑟缩在一起,虽然他祖父是定国大将军,他也从小跟祖父一起学武,但是也仅仅是在同龄圈里没输过,落影是祖父在自己暗卫里拨给表哥的人,只听表哥的话,他可没那本事去跟落影过不去。
要说到表哥萧湛,陆淮宁如果对虞歌是宠,对他一定就是敬!萧湛今年十岁整,连个少年都算不上,偏偏就很入他们家老爷子的眼,那一身功夫完全甩自己不知道几条街,人又聪明,三岁能诗这样太夸张,总之就是没有他不不懂的,比自己年长的对自己和颜悦色就是陆淮宁觉得很厉害的本事了,萧湛偏偏就有,长者对萧湛不是像对晚辈那样宠,而是真正的把他看做一个平辈,这点是陆淮宁怎么也学不来的。
玉树临风少年郎,想来就是萧湛这样的了,长街打马而行潇洒恣意,要说楚京城内的少年郎,萧湛就活成了大家都羡慕的样子。
马车飞驰,从山林转入闹市,惊起街道无数飞尘,在光影下飘飘转转,最终归于尘土。
“叮叮叮咚咚咚……”
一只绿狮子,前腿扒在铁架上,后腿猛然蹬地,身子一拧,后腿便搭到了上面,紧接着又是一个翻身,狮头朝上正好顶住彩球,舞狮人一个大力甩球将球抛到地上,只见那狮子腾空一跃,猛扎下去,一下就逮住了彩球,人群一片欢呼。
一只手扒拉着马车窗垣看得津津有味的虞歌兴奋不已,用自己另外一只小短手往后去拽萧湛。“三哥三哥,快看,好厉害啊。”
萧湛看着那只使劲在空气中找寻他的小短手,无奈地把手递了过去,随着她的力度来到窗边,人群攒动,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要不是舞狮的台子搭得高,根本看不清场内状况。
外番的陆淮宁见此情景,也立马欢呼起来,毕竟是个小孩子,很容易被热闹吸引。
突然之间,一只红色的狮子猛然扑向另一旁的高台之上,几番逗弄之间,银色光辉在日光下一闪,冷兵器钢刀朝着高台上一青年男子挥去,说时迟那时快,那男子旁边的侍卫手中大刀反握,堪堪挡住了那把钢刀,绕是如此,那青年男子的手臂也被划了很长一道口子,伤口从手臂上方直接贯穿到手腕,看起来鲜血淋漓,好不狰狞。
“啊啊啊啊!快给我将这个歹徒拿下!”
“杀人啦!”
……
一切发生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方才还热闹看戏的场面瞬间慌乱起来,人们四处逃窜,马儿受了气氛的感染,高高扬起马蹄,发出惊恐的嘶叫,好在落影控马功夫不错,才不至于让马儿逃蹿。即便是安稳住了马匹,方才马儿胡乱落蹄的时候,马车内的东西也四处翻倒,萧湛将虞歌紧紧护在怀中。
片刻间,外面已经抓住了刺客,有些没跑掉的百姓好奇心大过胆子,又围作一团看起了热闹。
“原来是你这该死的贱民,居然敢在本少爷的地盘上动土,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那少年手臂一直淌着血,虽然眉头紧皱,但看他还有心思让人去叫大夫,自己则留在原地收拾刺客的情况看来,想来也只是皮外伤,当着众人的面羞辱那刺客,想来也让他很有面子。
“怎么的,你还想咬我啊?来人,给少爷打,打到他不能瞪人为止。”
少年穿的是上好的绸缎,一张脸蛋平平无奇,身材也是干瘪,眼下的淤青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被押坐在地上的少年一身粗布麻衣,一张脸始终盯着地上,让人看不清楚神色。
“知道吗,那个纨绔当初看上邢家大姐,威逼利诱不成,设计安了个罪名捉了邢家老儿,邢家大姐为了救父亲让那小子玷污羞辱致死,邢家老儿也没能从牢狱中活着出来,邢家太太去闹,也被安了个罪名抓了进去,邢家一家四口,就只剩这个邢非小子咯。”
有人认出了被抓的年轻人,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罪名若是那般好安,那楚京城的律法是拿来看的么?”有不知情的人接了话头。
说话那人一副果然不知道的表情,开始了下文。“那纨绔可是刑部侍郎的独子,这般横行霸道惯了。”
“天子眼前也能作出这般事来?”
那讲八卦之人压低了声音,“你看你又不知道,这小子精着呢,做什么坏事都有手下当挡箭牌,他的小厮为他顶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场中那华服少年终于等到大夫来给他包扎伤口,地上的少年也被打得奄奄一息,他抬手就给了地上那少年一耳刮子。“本少爷大人有大量也不跟你一般计较,你划了少爷一条口子,那你便卖身给爷还债吧。”
那少年挨了一巴掌也不声响,仍旧一声不响地坐在地上,只那紧紧握紧的拳头,显示了此刻主人的心情。
“嗨哟,来人给我将人绑起来,给我把他绑回府去。”华服少年招手打算硬来了。
这般境地下,场上没有一人出手相救,那少年终于抬起了头,柔和素净的一张脸,因为营养不良有些发黄,却反而给他填了一丝可怜。长长密密的睫毛轻轻的抖动着,一双褐色的大眼,挺挺的鼻梁,微翘的鼻头,好看的鼻翼轻轻翕动,娇嫩的双唇,唇色微微泛白,让人怜惜。
这样我见犹怜的脸长在一个男儿身上尚且如此,不知当初他姐姐又是何等楚楚可怜。
一身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住少年天生的好姿色,那华服少年看那少年终于抬头看他,一双眼睛透露的淫邪之色让人心生厌恶。
“若是我,此番就与他拼个鱼死网破还能报得父母姊姐之仇。”虞歌觉得这华服青年还有几分人性,不懂为何三哥要开口让那少年反抗。
那少年抬头看过来,只看见马车窗口一个精致的小姑娘被半大的少年抱坐在腿上,他的眉头高高蹙起,他要的可不止他一人的性命!他所失去的,都要加倍的要回来!
华服少年见有人掺和,也转头望了过来。
明明拥有如阳光般亮泽的黑发,浑身却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漠然,明明那双黑色的眼眸中充满笑意,笑容却很远很远,像是白雾笼罩的山,一点都不真实,精致的玄黑色锦袍和他的贵族气质融合的完美无缺,那般随意的站在那里,却犹如暗色中绽放的一朵诡异奇丽的曼陀罗。
更加让人觉得诱惑的是他那身雌雄莫辩的气息,让人禁不住想一探的神秘。
华服少年看见她,眼里的淫邪之意铺天盖地地席卷了他,不自觉地舔舐嘴角,那一副嘴脸让人深深厌恶。
“收起你的狗眼,否则我会让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落影受不了此人如此放荡的眼光在主子身上来回转动。
华服少年这才注意到掩藏在马车阴影里的落影,忍不住步子就想过来。
刚走完一步,膝盖一疼便往地上趴了下去。
“哎哟,打人了,你敢打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华服少年那只刚刚包扎好的手臂刚好被压在身下,在地上疼的胡乱翻滚,一边还恶狠狠地发出威胁。
“你可以试试依你爹那刑部侍郎的乌纱帽能在我主子面前保得住你。”落影轻飘飘地瞥了地上翻滚的人,那眼神好不睥睨。
听见他说话的口气,华服少年也不是个傻的,知道碰上了硬茬,忙服软。“这也不能怪我,那小子光天化日之下想杀我,我把他抓回去做个奴才抵债,可没有哪条律法说不可以。”
并未赐他一个眼神,他讲的话仿若也没有入他的耳,“你可要想清楚,若你此时不要他的命,等你被他绑回去所要承受的是什么,或许你活不到将来讨债的时候。”
那人眼神并未看他,可是邢非知道他在对他说话,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他已经想好了一切可能,他都能忍受,只要能报仇就好!
“一个小小的奴隶指望忍气吞声在刑部侍郎家翻出怎样的风浪。”
他的心已经开始动摇,这句话无非是攻破他内心城墙的最后一箭,他这般将他的心思暴露出来,就算他进了侍郎府,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突然好恨,恨这些能够随意掌控人生死,所谓的权贵!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来人,快来人,我爹可是刑部侍郎周泓,你”望着越走越近的人,周祁文那刚刚被打麻的腿还站不起来,少年褐色的眼眸之中毫不掩饰的仇恨让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呼叫良久也没有小厮来帮忙,周祁文拖着没有知觉的腿满地爬滚,“光天化日之下,邢非你还敢杀了我不成!”
少年的拳头给了他很好的回答,一个拳头狠狠砸向他的眼睛,有了发泄的突破口,铺天盖地的拳头当头而来。
周祁文慌忙用手去遮挡,少年已经打红眼的蛮力,他哪里能抵挡,从来没有人敢这般对他,一时间也没了法子。“你们救救我救救我啊,我爹是刑部侍郎,你们救我我让我爹报答你们,救救我啊!”
看着被打得眼泪鼻涕一起出来的周祁文,围观的人没有一个动容。
刚刚那些想上前去帮忙的几个小厮此时都无声地躺在地上,他们可不想成为下一个。
那少年发泄完了,双手狠狠掐住周祁文的脖子,看着他双眼透露出来的惊恐和害怕,邢非兴奋地加大了力气,就是这般,他就是这般掐死自己的娘亲,打死他的父亲的,可惜他还没有让他尝尽千人骑万人操的滋味,他就要这样轻松的上路了,真是不甘心啊。
“住手,住手,你们在干什么!让开,让开,你做了什么!”不知道受何人通风报信而来的刑部侍郎看见爱子被人这般掐着,不顾形象地扑过去拉扯。
邢非看见来人嘴角的笑容特别畅快,手下气力越发的大了起来,看着周祁文惊恐万分已经了无生息的样子,终于报仇了啊。“哈哈哈哈”
那酣畅淋漓的笑声刺激了周泓,抱着儿子尚且温暖的身子,老泪纵横。看向邢非的眼神阴暗如毒蛇。“我的儿啊,来人,给我把他抓起来!”
身后所带来的刑部之人奉命将那大笑的邢非架了起来。邢非也不反抗,大仇已报,他并不希冀着自己能够活下去。在这些手握权势的狗面前,他命如蝼蚁,不然,一家老小也不可能惨死。早有这般杀人偿命豁的出去的想法,他早就报仇了!自己真是又蠢又笨。
“慢着。”一直在一旁刺激邢非的萧湛忽然出声,让一直沉浸在丧子之痛的周泓抬眼注视他,待看清人影,周泓心下一抖,已然凉透。
“光大化日之下杀人偿命,三皇子殿下可是想要扰乱行法!”周泓好歹是官场上滚打几十年的人,既然已经成了这种局面,他一定得搏一搏,不能让儿子白白死掉!硬生生给他扣个帽子,希望他知难而退。
萧湛闻言轻呲一声,“嗯,是得偿命。”
本以为他是要救邢非的周泓,闻言一下放松了身子。楚京城内谁人不知这位阴晴不定的主,要是他想要保下邢非,自己的儿子就白死了!
邢非闻言眼神灰黯,这些权贵就是将人命玩弄于鼓掌之间,怎么会救人呢。
明明是他挑拨人报仇,现在又这般作为,让围观的老百姓看她的眼神都带了些鄙视。
不在意地勾唇,转头对着落影用下巴指了指被架着的邢非,落影会意。
萧湛看着周泓,那双眼睛太过好看,像是盛满了满天星河,声音却带着无边的冷意。“偿命之前我要先控告犬子栽赃污蔑,迫害邢家全家性命,这个人证我就先带走了。”
落影上前也未见他如何出手,架着邢非的两人就已经倒地不起了。落影看着因为没人支撑跌坐在地的邢非,“你可能走?”
邢非知道这人是要救他了,点点头。他要是落在周泓手里一定生不如死!
“我刚刚站那个位置,你过去罢,在我家主子面前,没人能伤得了你。”示意邢非站到主子身后,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众人这才明白刚刚那些倒地无声的小厮,原来都是被这个侍从放倒了,这个人身边带的人武功也太好了些。
“放肆,杀人偿命,有本官在这儿,岂容你们将杀人犯带走!”眼看邢非安然无恙地站在了那人身后,想想此人想救下自己的杀子仇人他就目呲欲裂,周泓忍不住高声呼呵。“来人,给我将那杀人犯带回刑部正法!”
尾随而来的刑部之人闻言都围了上来,围观的老百姓看情况早已经退到了能波及到的地方。
想象的大打出手的场面并没有出现,那二十几个人就已经倒在了地上。离得那个侍从近些的都倒地痛苦地呻吟,近到那三皇子身前的反而无声地倒下,让人后背凉意顿生。那人蓦地笑出了声,如万千星光怦然绽放,明晃得不敢直视。“呵呵呵,你方才对本王说什么?放肆?”
“你们这般猖狂,居然想仗势妨碍刑部执法,包庇杀人犯,还想杀害朝廷命官____”周泓已经没了底气,三皇子是唯一一个落地封王的王爷!陛下对他的纵容可谓是无法无边,但是自己的儿子难道就这样枉死在一个贱民手上了吗?!
“这人本王带走了,明个儿我的讼纸会递到大理寺,你准备接案罢。”落影出手自有分寸,萧湛轻飘飘地看了周泓一眼,打断了他聒噪的声音,示意落影离开,落影一个纵身跃到了马车上,一挥马鞭,马车扬长而去。
看着离去的几人,萧湛那般优雅自若的身姿,周泓心下突然明了,肩膀蓦然一垮,完了,他们家已然完了。
此刻失去爱子的心痛和即将走到头的官路,让这个前一刻还春风得意的男人,瞬间苍老了几十岁,抱着爱子的遗体,仰天大哭。
“原来是三皇子殿下,怪不得有那般风姿。”
“谁说不是呢,好歹来了个主持公道的,这下让那一帮子相护的狗官好看!”
“对啊,邢非早先就该去找三皇子鸣冤啊。”
“你有所不知,那周纨绔怕他告状,整日找人看着他呢。”
“唉,好歹现在是碰见个能做主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