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草睁开眼睛,天上云雾拨开,银河满天,他琢磨着难到自己是死了么?他试着坐起来,手掌拖着草地,原来摔在了路旁的草坪中,活到今天第一次觉得桥草这个名字起的很得当,到头还是被草救了。
桥草用手臂撑起身体,痛楚袭来,右胳膊擦伤明显,姹紫嫣红,仔细检查下身体,除了衣衫撕裂,倒是没有大碍,实在是万幸中的万幸。他站起来望向公路,川崎惨戚戚的横在路边,公路上一条十几米的摩擦痕迹像一条黑色的巨蟒,桥草心有余悸。远方警报声传来,桥草立即窜上公路,忍着肩膀的疼痛扶起川崎,推着机车闪入路边草坪后的树林中。
老抽的机车店还亮着灯,夜晚是都市赛车手倾巢出动的时候,固然可以照顾到他的生意,整条街只有两家店铺通宵达旦,除了老抽的店还有一家性用品。店门前搭了套桌椅,老抽喝着啤酒抽着烟,一副享受的模样。不远处路灯下一位车手推着辆机车一瘸一拐的走来,老抽心想又一个倒霉的家伙,可仔细一瞧,是桥草。淡漠的表情无法掩盖桥草的狼狈,川崎机车漆面尽损,伤痕累累,轮胎被爆缸后淌出的机油覆盖,在老抽眼里着显然是一场大事故,他马上朝桥草走过去。
“怎么搞的?”老抽来到桥草面前。
“爆缸。”桥草懒散地说着,以此显得若无其事一些。
“废话,我是问怎么爆的,开到了多少?”
桥草不想说250,改口说:“248。”
“250?二百五啊你!开那么快要起飞呀?”没想到老抽还是四舍五入了,老抽看到了桥草受伤的胳膊,接着问,“人没事吧?”
“骨头没断”桥草轻描淡写,永远一副在他人面前一副洒脱的样子。
机车店的后院,川崎ZX-6R搁在昏暗的灯光下,光线下飘浮的微尘让机车看起来像深海的沉船,桥草和老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抽着烟,看着眼前这辆“心脏”爆裂的家伙。
“下一场比赛是什么时候?”老抽吞烟吐雾的问。
“明天。”桥草默默回答,香烟在手中有些颤抖,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焦急。
“来不及了,现在全城都没有这辆车的发动机。”
桥草陷入犹豫,刚要开口说什么被老抽打断。
“别想了,我店里没有给你换的车,把车开成这样,说明你还没准备好,命比比赛重要。”
老抽丢掉烟头,他的话先行一步阻挡了桥草应急的可能性,从某个角度,他是为桥草好。
桥草掐灭香烟从座椅上站起来准备离开。
“小子要去哪?”老抽问。
“去找辆车。”
“你现在魂儿都找不到还找什么车?”老抽用教训地语气说。
“明天的比赛对我很重要。”
见桥草意念决然,老抽也站起来,说:“我知道你在为你爸筹手术的钱,但我怕那笔奖金会成为你为自己筹手术的钱。”
桥草停下脚步面对着老抽说:“今天只是个意外,爆缸也未必和速度有关,只能说这车暴露了它自己的隐患。”
“作为一个车手永远不要埋怨自己的车。”老抽诚恳地告诫着,“你暴露的是你自己。”
“对不起大叔,我来你这不是听你说教的。”桥草终于表现出了自己的不满。
“是么?”老抽讥笑着说,“那你小子为什么每次在比赛前都来我这?”
桥草被老抽的话问住了,这么多年来,桥草的确每场比赛前都要来到老抽的机车店,从日本归来,他依然下意识的循蹈着这个习惯,不只是因为年轻时候他在这里打工,也因为某种无形的依赖。他看着这里如昔的环境,仿佛看到当年他、楠和江川一起忙碌嬉闹的身影。
老抽走到桥草身边说:“我知道你破了江川的记录,可你真觉得会比他快么?”
桥草不明白老抽这话的含义,老抽接着说:“纪录是需要在棋逢对手的情况下打破的,没有人会以练习中打破一窜数字而荣耀,你上场比赛之所以能跑出那个成绩,是因为重工男的激将,他逼着你铤而走险。”
“你觉得我是运气?”桥草反问。
“你觉得你今晚能活着来我这不是运气么?”老抽反驳。
“我说的是比赛。”
“我说的是一个车手的状态。”
“高手拼的是稳定,而不是冒失,你父亲的病,狡猾的车手,新鲜的赛道,也许这一切都会逼着你变强,但不要相信这种孤注一掷的错觉。
桥草忿然指着自己的机车喊道:“这不是错觉,我的车废掉了,我现在想的是找一部新车,就是这么现实,而不是什么赛场心理学,你多久没有赛过车了?
面对桥草一反常态的强烈质疑,老抽不动声色,桥草也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两人缄默无言。
过了一阵,老抽温吞的说:“我开这家店这么多年,见到过很多断胳膊断腿的家伙,他们比赛手受伤后不着急去医院,而是拖着损毁的机车来到我这,原先得意的模样变的失魂落魄……可我只是个卖车修车的,不是帮他们接骨头疗伤的,但他们信任我,因为我提供的是速度和安全。”
桥草听了老抽这番话,心头的郁气似乎被冲淡了,老抽指着桥草那辆机车继续说道:“你那辆车废掉了,店里的新车都还没有磨合过,我不希望你做无畏的冒险,我不想让我女儿看到残废的你而伤心。”
桥草心想,难倒老抽对自己的教训仅仅是因为他的女儿楠么?为什么所有事情都绕不开楠,正是因为楠的帮助,桥草才能在归国后跨上了当年的机车,难倒现在也因为楠,他就要收敛起自己本该的挑战么?
“我不该冒险,我不能让楠伤心?可不让楠伤心到底是人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桥草想着,他心里盘踞的感觉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难倒真的就没有办法了么?”桥草叹息地说,声音微弱近似祈祷般的求助。
老抽无可奈何得摇摇头。
“还有办法!”
熟悉的声音传来,桥草和老抽举目望去,楠出现在机车店连接后院的后门处。楠在自己公寓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后就急冲冲的跑到了老爹的机车店,刚好听到老抽和桥草的对峙。
“楠?你啥时候来的。”老抽询问道。
楠直接跑到桥草身边,看着他受伤的胳膊,她的预感得到了验证,内心既感到神奇也很难过,不由的用手捂住了嘴巴。
“傻瓜!”
桥草不自在的把目光从楠身上移开,老抽走到楠身边接着问:“哎呀他没事,你刚才说什么办法?”
院落中的一间小屋内,楠站在一块被塑胶膜覆盖的物体前,老抽和桥草站在楠的身后,露出好奇的目光。楠扯着塑料膜的一角,猛的掀开,老抽一阵惊愕,连桥草都没有按捺住情绪,发出惊呼。楠骄傲的脸上则映射着金属的光泽,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台崭新的川崎ZX-6R原装发动机。
“这!这是啥时候买的!”老抽的口吻里有些责难,有些欢喜。
“放心,我用的是我自己的钱。”楠说着,把目光投向桥草,严肃的说,“这叫有备无患。”
楠盯着桥草,桥草的余光感受到了楠眼神的温度,只好把目光从那台发动机移到楠的脸庞上。房间内的白炽灯下,楠的脸色浮着一层朦胧,让人微醺,桥草觉得自己有些心跳加速,是因为这台发动机呢还是因为楠呢?桥草依旧琢磨不定。
“谢谢你。”桥草对楠说。
桥草道谢完后,即刻把头转向机车,但这足够让楠满意了。
“你们看愣着干什么,要想不耽误比赛,现在就动手吧。”
深夜的机车店又忙乱起来,老抽、桥草、楠把发动机搬了出去,对这台川崎ZX-6R太刀阔斧的动起手术,干了二十多年机车行当的老抽展现出他炉火纯青的手艺,拆掉变形的外壳,将那颗炸裂的缸套活塞掉取下来,桥草在一旁不断的递上磁电机拉马,丁形扳手,链条拆卸工具……最后将那台全新的心脏放置进去,楠在一旁看到父亲和桥草热火朝天的配合,好似回到多年前他在店里打工时的模样。
马不停蹄的作业下,发动机装配完毕,川崎ZX-6R被抢救过来了,桥草全身上下满是污油,嫣然还是那个手忙脚乱的打工仔。
“大问题解决了,轮胎也要换掉,桥草,去把轮胎拆装机拿来。”老抽指着角落说着。
桥草去搬机械,手臂一用力居然渗出血水来,今晚的皮肉伤还没有愈合,楠忙上前关照。
“别动,我去拿绷带来。”楠焦急的朝后门走进机车店里去了。
桥草不管不顾搬起机械放到老抽身旁。
“你还是别动了,免得我女儿一惊一乍的。”
“修理的钱我会还上。”
“别用钱来衡量楠的心思,他不只帮了你,也帮了我,我卖的是安全,你安全了,我的信誉就维护住了。”老抽接着说,“轮胎换掉,喷下漆就搞定了。”
大恩不言谢,桥草只好默然,这时有个声音从后院的大门传来。
“桥草!”
桥草抬头,暗处走出了一个人,是衣冠楚楚的江川,两人四目相对,有重逢的喜悦,也有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老抽察觉出气氛有些尴尬,拿起一条湿巾擦了擦手。
“江川来啦,那你们先聊着,我去拿几瓶啤酒。”老抽说着走入后门。
江川欣喜的来到桥草身边,看了看周围凌乱的一切,又看了看桥草手上的胳膊,很是担心的问。
“发生了什么?”
“小事故不打紧。”
“不影响明天比赛吧?”
“不会。”
“你小子现在怎么变得少言寡语了?”江川释放笑容调节气氛,“终于盼到你回来了。”
桥草憨笑了一下,江川也只好笑笑,把目光投到川崎机车上。
“还是那辆车?”
“对,还是那辆,你呢?”
“我还好,现在做金融了,累的要死。”说这话时,江川不自觉得抓捏着自己西服外套的袖口
“不是,我是说你还开什么车?”
“我换着开,不像当年那么投入了。”
“我知道的可不是这样,你现在在赛车圈内可是响当当的。”
“哈哈哈,你回来了我就不是了。”
桥草总感觉江川的话里在回避什么似的,和以前爽朗的江川大有不同,桥草试着从脑海里搜寻一些共同的回忆,除了他出国前那些不好的回忆意外的回忆。
“我记得我们以前……”
“我可以把名次让给你。”
桥草和江川同时开口,但两个人所说的内容却大相径庭,桥草听到江川的话后更是不明所以。
“什么名次?”
“南岛GT呀,你知道我的生活变了,赛车已经不是我的全部了……”
“我没太明白你的意思。”桥草有些疑惑的说。
“我希望你能赢。”江川笑呵呵地说。
此时,楠正拿着纱布和药水刚躲在后门的虚掩着,窥探着。
“你觉得我会输给你?”桥草严肃的看着江川,逼迫着江川收起笑容,就在气场很焦灼的时候,江川和桥草都绷不住了哈哈笑了起来,互相走上前,拥抱了一下。
江川说:“臭小子,终于回来了,又能跟你一起比赛了。”
江川说话间注意到了躲在门缝后的楠,楠连忙把头收回,江川早就知道楠躲在一旁,方才对桥草的拱让其实是对楠的表态,表明他已经向桥草伸出了援手,他故意把这份慷慨处理的造作直白,他明白依桥草肯定会拒绝,而江川所希望的无非是让楠亲自听到桥草的拒绝。江川也知道这一连串心思是一种矫枉过正,也是对楠的内心的误读,可世间男女只不就如此么?用胸襟粉饰嫉妒,用浮夸刺探伤处。
桥草拍了下江川的肩膀说:“那我们就赛场上见咯?”
江川说:“赛场上见……你的对手是彬衫。”
桥草询问:“他什么特点?”
江川说:“他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桥草笑了:“什么?”
你知道的,日本人的性格嘛,严谨,特点会暴露一个人的战术,让敌手加以揣摩,而江川之所以被称为王,是因为他已经把机车技巧融为自然了。”
“这么神?”桥草乾笑了下。
“神?没有人是神,一个人的弱点只有在战场较量的时候才会显现,我相信你能找到。”
桥草点点头。
“我还有些事要走了,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聊,什么时候一起庆祝一下,我,你,还有楠。”
提到楠,桥草的脸上很难故作轻松,她现在应该算是江川的女朋友吧,桥草抿了下嘴,说:“等你赢了……或者我赢了。”
江川哈哈大笑,伸出拳头朝桥草击打过去,敲击在肩膀,桥草一样回了他一拳,这可是他们年少时的招牌致意。江川转身离去,轻轻挥舞着手臂。
“明天我会去看你的比赛!”
江川离去,桥草见到了江川还是蛮开心的,但总觉得不再是当年的那份味道,可当年的味道又是什么?为什么成长总要混进惊喜和不堪的颜色,直至调和成无可调和的灰色,莫非灰色是所有人生的最重归宿?桥草在昏黄的灯光下陷入思索,眼前的黑色川崎静默的守候着,仿若苏醒前的沉睡,而楠还站在后门处,脸上满是忧虑。
夜更深了,老抽机车店仍然亮着霓虹,桥草骑着机车从后院的大门驶出来,川崎ZX-6R焕然一新,亮黑的漆面在霓虹灯下,一副不解风情的战斗姿态,轮胎也换上了磨合的恰到好处的热熔胎,能在如此短的时间让一坨废铁重振雄风,除了《圣斗士》里的穆先生,那就剩机车圣手老抽了。桥草和川崎立在门口,老抽和楠站在身边。
桥草发动引擎,楠这时注视着车把上吊挂着的那串护身符,用手轻轻拨弄了一下,说:“没想到你的车摔成那样,它居然还在。”
桥草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多年这串护身护的的确确彰显了无形的庇佑。
“等我一下。”楠突然想到了什么跑进后院。
老抽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对桥草说:“能帮的我都帮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今天的事故,不会再发生。”桥草说着,似乎听进去了老抽今晚的话。
“你不需要像我保证什么。”老抽满不在乎的说着,但神色又透露着满意。
楠从后院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件夹克衫,桥草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以前穿过的。
“有点旧了,但是你应该需要它。”
今晚的事故让桥草衣衫褴褛,桥草默默的接过夹克,触碰到了来自过去式的质感,他本打算把往事繁冗统统丢掉,但这几天遇到的所有困境又都是昔时的人和事给了他力量,也许一个人的能量不可能来自于无牵无挂吧。桥草披上了外套,楠开心的笑了,她看到年少的桥草时空穿越来到了现在,楠把车把手上的护身符取下来装进桥草的衣兜,楠的一系列举动仍旧让桥草很不自在。
老抽也看不下去了,说:“好了好了,该干嘛干嘛吧都。”
转动油门,桥草的机车游走到街道上,老抽和楠看着他的背影,英姿飒爽。
“他回来了。”楠感慨的说。
“傻女儿,不是他回来了,是你从来没有忘了他。”老抽说着转身走回院子。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不远处的街口,车里面坐着的是彬衫的管家阿福,他戴着墨色眼睛一直注视着桥草的动向,阿福拿起电话拨通。
“少爷,桥草应该是要全力以赴了。”
电话的另一边,一桩坐落在半山的华丽别墅,别墅内,彬衫隐匿在暝暗处中古质地的沙发上,只有窗口的夜光照射出了他突出的面额,嘴里雪茄的烟轨袅袅扩散,他对着桌椅上电话的扩音器说。
“这样最好,对于这种执着的家伙,失败会摧毁它。”
彬衫按掉话机,快步行走在宽阔的房间内,皮鞋在地板上掷地有声,他走到一面墙壁前,用雪茄的尾端磕碰到墙上一个隐现的按钮,顿时一间隐藏的壁柜左右敞开,在壁柜内部迷幻的灯光下,这是一辆杜卡迪超级赛车,型号superbike 1198 s,最大功率143/10750,双杠四冲程,车身朱红,前半截金属如铠甲裹身,后半截结构暴露,一如中世纪拿着护盾的骑士。
彬衫闪亮的眼神里渗透出鬼魅般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