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顾爱民擦背的手停了下来,继而是哭声。
多么奇异啊,王威听到母亲的哭声,联想起来,却不是现在,而是在十年前,那个他偷了楼上方得义老师家的小人书而被抓到的少年王威。
顾爱民不喜欢他看小人书,一二再的撕碎他千方百计带回家的各种小人书。
可是王威总是想把他未看完整的上海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那一套《西游记》看完,于是只能去偷了,更糟糕的是偏偏被发现。
这让身为教师的顾爱民大大丢脸了,那时候,王威并不能真切知道孩子给家长丢脸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在这个县唯一的重点中学教师家属大院里头。
上司会低估母亲的工作能力,同事会议论母亲的教育能力,家长和学生更不用说,也会因此质疑她的权威——自己的孩子都教育不好,还怎么带学生。
然而,王威从母亲的眼神中看到了杀气,马上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了。
顾爱民追着他打,先是在教师家属大院打给所有的老师们看,再把门反锁了起来打。
顾爱民打完了,晚上,给他上药,用饭碗的边缘一下一下的刮他的背,抱着他发凉发痛的身子哭,哭得父亲王实意也有一些不耐烦了。
王实意睡不着,在床前平静的劝着母亲,说,你就没文化,要么就别打,打了就别哭,我们明天都还要上班。
母亲吼了起来,说,放屁,我一个语文老师没文化,反而是你这教禽兽教动物的有文化了。
王威还记得,母亲高高仰起头,对父亲吼,他还是你的儿子么。
是你的儿子你还下得了这么重手。父亲的口气总是那么的平静。
天亮了,王威还抱着枕头哭,只是不敢出声。
他乘着父母睡着了,从反锁的房子逃了出去。
然而,开门的声音惊醒了本睡不安稳的顾爱民,她追在儿子的后面,一路上抓住什么扔什么,拣着什么扔什么。
顾爱民见自己追不上了,怒发欲狂,穿过一楼老师设在小院的小厨房的时候,随手找到了一把菜刀,再冲出来,手中明晃晃。
整个大院的人这时都出来了,喊着爱民,爱民,有些反应快的,着急的喊,菜刀,菜刀。
菜刀飞了过来。
王威转过头,呆了、傻了,晕了过去。
还好,菜刀从王威的肩膀上过去,划破了衣服,划破了皮肤,血流了出来。
他晕过去之前,隐约地听见母亲的声音。
母亲恶声恶气的喊着,这是我的儿子,我杀了我的儿子,我杀自家的鸡啊狗啊,干你们什么事。
更也许王威并不曾听见,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现在的想象了。
回忆提醒了王威,这时候,他再端详自己的母亲,百味杂陈。
于是,这会儿,母亲絮絮叨叨的话,他全不在意说些什么了。
不过,母亲从来也不在意他有没有在听。
母亲一直说着,只是想说,不停的说着,说给自己听,这多可怕啊。
这一时,苍凉瞬间抓住了王威的心。
母亲老了,一张脸,老年斑,鱼尾纹那么深密。
曾经少年王威的语文课上老师讲到杜甫的一句,老泪纵横。
当时的王威想,眼泪怎么会横着流呢?
眼泪该是沿着光滑的脸颊畅快的奔跑着。
现在明白了,人老了,眼泪沿着鱼尾纹流着,果然是横着流。
多难看,多可笑。
在这样的想象中,王威仿佛躺在离这间房子、这个县城之外的十几公里的在海面上。
他看见了自己四肢平展,动也不动,随着水波,天空在眼前,象镶了块无比巨大的玻璃,透明的可怕。
何等的可怕,这可怕永远是不会放过他了。
天空从云里伸出了手,高高的把他抓起,下面是无尽的时间空间,它就要把他扔了下去。
他骇叫着,只是这骇叫也在无尽里失去了意义。
王威回过神来,母亲却没有了泪了,继续说着刘璃海的种种不错。
这些不错的理由,王威听了都觉得好笑,他觉得要是自己转告给刘璃海,刘璃海会笑的更古怪吧。
人真奇怪,为什么仅仅一面之缘,就能下那么多的定论呢?
柴胡上次来到网吧,不也是对刘璃海的外貌发表一通大不恭的议论,当时自己不也附和了吗?
不了解,就别瞎说了。王威没好气的提醒自己的母亲。
人和人那里需要那么多了解,当初我和父亲也不过是一面,然后就结了婚,然后就有了你。顾爱民反驳自己的儿子从来张口就来。
王威忍不住问,妈,你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喜欢过什么别的人?除了父亲之外。
有吧,忘记了,一辈子,那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的,支一口锅,能炼出多少的钢也是有限的。
你儿子长的不怎么样,眼光却挺高。
弟啊,好看的鞋子很少合脚的。顾爱民提醒自己的儿子。
正说着这话,门外有一个中年男子敲着网吧里间的木门,喊了一声,顾姐,你让我好找啊。
来的这一位高大健硕中年人,手上抱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女孩子,后面则跟着一个拎包的青年人。
来人声音洪亮,吐字开言有如奏响黄钟大吕,精气神可谓十足,然而走近了,就会发现他鬓角已经发白,已经是上了年纪,也有五十上下了。
子通啊。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顾爱民一脸诧异。
进来的这一位是顾爱民多年前的老战友兼同事范子通,现任漳州市城市规划局的副局长。
范子通的出现,让顾爱民一瞬间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少女时代。
顾爱民的父亲曾经是马来西亚的工程师,而自马来西亚先迁居新加坡,再由新加坡辗转回到了中国。
顾爱民从小可谓是娇生惯养,到了中国,也才五六岁。她的父亲积蓄固然算不上丰厚,但在彼时,其财力却足以让顾爱民皎皎出乎于众人之上,
随着顾爱民的长大,她自然也果断和父亲划清了界限,奔赴乡下。
下乡的她,也就初三刚刚毕业,但是所有人却以为这样完全政治化的生活将永永远远的存在下去。
所有人无论是白天干活,还是晚上睡觉。
顾爱民去的是一个叫腰子果洞的集体农场,这农场其实就是一个山沟沟,本来并不适合做农庄。
进了腰子果洞,必须做到能文能武,文武双全,不但要干好农活,还要组织起来,成为民兵,不分男女,苦学打靶。
于是,人与人之间,就是至为纯洁的战友加同志的关系了。
范子通初初来到腰子果洞,自视甚高。
毕竟,他的父亲是一家农械厂的厂长,从小见过的市面比这里多数少男少女来的多。
此时的他已经去过很多的大城市,北京上海,还去过革命圣地延安。
他擅长使用枪支,出去打猎,一天能拎回来一麻袋的山鸡野兔。而打起架来,以他的身材和身手,可以说在整个腰子果洞集体农场是无敌的。
见识广,武艺精之外,范子通还吹的一口好口琴,唱的一手好歌曲,跳的一曲好舞蹈。
照着范子通的想当然,他要是看上哪个姑娘,那都是俯就,那都是姑娘的祖上积德了。
可惜啊,偏偏到了这腰子果洞,到了顾爱民面前,却是另当别论了,顾爱民痴痴傻傻的目光,从来是瞄着王实意不放。
范子通怒发欲狂,想出了一万种办法去整王实意,却没想到,这等于点燃了顾爱民的爱的火苗,最终让两人走到一起,缔结了婚姻。
而同时,范子通则由于自己的心高气傲、锋芒毕露,而被众人所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