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通走了,室内一片安静,就好像刚才的热闹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顾爱民依旧拿着一把小蒲扇,给正在熬的中药慢悠悠的扇着风,一些火光在她的面庞亮起了,又微弱了。
刚才范子通在的时候,王威特意留意了这一位父辈的衣着。
他发现范子通和自己父亲王实意在衣着风格上几乎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简单、朴素、干净。
小时候,在家里还没有置办洗衣机的时候,母亲总是每天到了晚上洗衣服,洗衣服的水是做饭时特意盛出来的多余米汤,一大盆。
顾爱民先是将衣物洗净、漂洗后拧干,再将米汤加开水稀释,之后,把需要浆洗的衣物放入米汤中浸泡五六分钟,再取出,轻轻漂洗,之后,抻平凉干。
这样洗出来的衣服,自带着一缕淡淡得、说不上来却又让人舒服的味儿。
那时候,他是穿这样的衣服出门,父亲也是。
王威正在颠三倒四的想着的过往的片段的时候,顾爱民叹了口气,正坐在他的面前端详着他。
顾爱民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那目光却什么都说了,王威也都听懂了。
儿子,你怎么那么像你的父亲啊?
儿子,你不能那么像你的父亲啊!!
萧萍站在东山县一中教师家属大院,站在自己家的门口,这是她第二次来了。
她之所以来,是因为一封无比辗转的信。
这封信是由东山县第一中学后勤部后勤主任发到她母亲单位的信,由于她母亲已逝世,这信再转到萧萍在漳州的单位。
最后,绕了一圈,这信又从漳州工商局转到了已经身在东山县工作上班的她的手上。
来信告知——
萧家多年未有人在教师家属大院居住,房间空置,溢出臭味,而且累积近十年的物业费卫生费未曾结算,请家属第一时间前来处理。
原来萧家在东山一中的房产户主写的是萧萍母亲的名字。
这房子固然在房改之后,落户到了个人,但整个教师家属大院的房子产权依旧属于集体产权,乃是校产。
萧萍上次来的时候,还得找个开锁的师傅,才将自己家尘封多年的大门打开,又换了新锁。
一进入这个屋子,所有的陈年往事都涌上了心头。
她在这个屋子里成长,大约七八岁的时候,这个原本让她觉得无比富足温暖的家,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了——
父母离婚了,大哥萧有光随了父亲,而她随了母亲去了漳州。
这一切是从何发生的呢?
萧萍翻检着屋子的一切,并不能找到答案。
她尝试打开一个洗水间水龙头,却发现水龙头一下子喷出了激烈而黄浑的水,直接把水龙头冲坏了,水滚滚的铺满了一地,并很快溢出了洗水间,朝着各个房间流散开。
无奈之下,她只能求助对门的邻居。
出来应门的是一位锁着眉头的中年妇女,额头上有着三道明显的强而有力的皱纹,眼睛却又有年轻人的透亮,笔挺鼻梁就像一个哨兵一样的紧绷。
这中年妇女自然是王威的母亲。
顾爱民听了萧萍讲了事由,失声说,你是萧家的小姑娘啊。
阿姨认得我?
我认得小时候的你,现在的你变化真大,完全是两个模样了。
顾爱民先让萧萍进来自己家坐一回,她去自家的前院寻一把可以借给了萧萍的拖把。
顾家大厅,萧萍拢着双腿,游目四顾,感觉这房子干净得给人空荡荡的感觉。
在这大厅摆放的东西特别的少,除了一张沙发一张桌子和一台电视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大件东西了。
萧萍心下生了一个疑问,这位顾阿姨是独居吗?
很快的,墙上的照片框似乎给了她另外一个答案。
在这些相框里头,多数是顾爱民本人和全班学生的合影,再有的就是她和一位少年人的照片,而这个少年人正是与她在零点酒吧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威。
踏破铁鞋无觅处,萧萍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撞见了意中人的母亲。
拿着顾爱民交给她的拖把,萧萍回到了自己家里。
她找了块布条堵住了水龙头,将溢出来的水都收拾完了,在镜子前清洗了一下满头大汗的自己,这才又带着拖把去找顾爱民。
顾爱民接待她,给她端上自己刚刚泡的热菜。
这茶好香?
学生送的。当老师就是有这个好处。
顾阿姨现在是班主任吧?
你怎么知道?
我爸教书那会儿,当班主任就有人来送礼,不当,就没有。
但凡再小的权力,都有价钱。顾爱民不以为意,说,要不,这世上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当官啊。
顾阿姨,你有我爸爸或者我哥哥的消息吗?
萧大利的失踪,儿子萧有光混黑社会在这个教师家属大院里头并不是新闻,而是人人皆知的旧闻。
顾爱民摇了摇头,爱怜得看着萧萍,说,小姑娘,没想到你长大了,人是这么的俊了啊。
阿姨一个人住?
我和我孩子一起住。孩子大了,在外面有工作,不常回来了。顾爱民黯然的说,喝茶喝茶。这是武夷山的大红袍,不是咱们这里常见的安溪茶。
萧萍站了起来,走在相框前,端详着相框中儿童时代的王威,少年时代的王威应该是她见过的处过的,却并没有一点点印象了,可见儿时的记忆有多么靠不住。
王威,你脑子里头,有我小时候一丝一毫的影子吗?
我丢了儿时的你了,真可惜啊。对不起。
萧萍默默在心里说着。
这一次,萧萍再踏入自己的家中,她带来了一大堆的打扫清洗的工具。
整个星期六,她都是在干活中度过。
干活的好处,就是脑子不用想事。
于是,大厅亮堂了起来,两间卧室也亮堂起来。所有的窗帘都被她取了下来,她一个角落也不落下的打扫,让她在各个旮旯角落找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破败的塑料玩具、积木的残块,五分钱一块钱的硬币,女人的头饰别针等等。
可是,即便有那么多的小东西,她的脑袋里头还是空空如也,她对自己的童年感觉非常的美好,然而这美好却是建立在她的无知和遗忘之上的。
关于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她没有印象;
关于对面邻居是什么样的人,她也没有印象;
即便是引发她暗恋的王威的童年形象,她这些日子拼命的回想,也是徒劳。
可是,为什么即便如此,她的童年还是那么快乐呢?
是因为自己的哥哥萧有光吗?
萧有光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自从她回来了,每当和身周的人打听她的这位哥哥,不知道的也就罢了,知道的,无不变了脸色。
当萧萍在高泉德的婚礼上,第一次和哥哥萧有光相认。
萧有光给了他一个大大而温暖的拥抱,这拥抱中,她感觉到的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她的整个人为之激动而战栗,以至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来。
哥,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这是我朋友的婚礼。
萧有光松开了手臂。
哥,你不能走这条路啊。
萧有光好像在看着怪物一样的看着自己的妹妹,他的面容紧绷了起来,然而,他生气不起来,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萧萍的肩膀,说了三个字——你不懂。
萧有光扔下了这句话之后,越过了她,继续去追击他的对手许志坚了。
这话,让萧萍莫名的难过。
啊,我的人生是多么的奇怪啊,除了妈妈之外,所有的亲人我都莫名其妙的丢了。
爸爸是什么时候丢的,我忘记了。
哥哥是什么时候丢的,还是忘记了。
这一次,哥哥我找回了你,我还会丢了你吗?
那一晚,萧萍双眼流下滚滚的热泪,离开了友谊宾馆,一个人在大街上失了魂,落了魄。
更也许,她的魂,她的魄早就在多年前丢掉了。她回到故乡,回到这个东山县,就能找到回吗?
不,萧萍朝着黑黝黝的大街,朝着天空大吼一声。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