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天很快就冷了起来。爷爷蹲在火炕上捻起了毛线。我爬在窗台上对着玻璃哈气,后脑勺冲着爷爷问:“爷爷你又捻毛线做什么用?我的头绳子还没用完呢。”爷爷吐口唾沫回答我:“爷爷要给六六织新毛衣,把毛线都染成红色的,六六穿在身上再戴上织好的那顶彩虹帽一定特别好看,像仙女。”
我就在哈过气的玻璃上画仙女,我不知道仙女长什么样,但我认为仙女一定是非常好看的。我就照着墙上贴的嫦娥画。画完嫦娥我就喊:“爷爷你来看,我和她谁好看?”爷爷放下手中抻毛线的家伙儿,拿起烟锅装上烟叶伸进柴炉里点着后凑到窗户边认真地看着我的画又细细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爷爷才慢吞吞地说道:“还是我的六六好看。”
我知道自己没有嫦娥好看就转回身来对爷爷大声说:“爷爷你骗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么大声地说话,一向有些耳聋的爷爷都常被我吓一跳。爷爷滋滋地吸着烟,很快那烟雾吞没了玻璃上的嫦娥,爷爷才得意地说:“你看,嫦娥不见了,六六还在。没了嫦娥跟你比你就是最好看的仙女。”
我一看那玻璃上的嫦娥果真没有了,就不干了。我哇地一声就哭起来:“我的嫦娥哪里去了?呜呜——”
我一哭开就要哭的天昏地暗,哄也没用,打也没用,而且是没来由地哭。爷爷每次都由着我哭。直到我哭累了睡着了才肯罢休。因此爷爷就凡事由着我,宠着我,尽量不让我哭。
我在睡梦中躺在嫦娥的怀里正腾云驾雾地在天上飞,突然就被飞来的一只大脚从高空踹了下来,我听到了一声惨叫。当我爬起来跪在窗台前时我看到太阳把最后一缕光线投进院落里,我的身后是空的,我知道爷爷这时在井边饮羊。我把脸蛋紧贴在玻璃上望着院子里那可怕的一幕:
原来那声惨叫不是来自梦里而是发自院子里那只病鸡。父亲光着脑袋很响地咳嗽着,他并不是想咳嗽才发出那种声音而是为了发出那种声音才不得不咳嗽。他走进大门那声音也跟着进来,于是院落中的鸡就慌乱地扑打着翅膀四处逃窜,鸡毛飞的到处都是。那只断了腿的病鸡却仰面倒在了父亲的脚前抽搐着,眼里充满了慌恐和乞求。父亲的眼里没有一丝的怜惜,他露出憎恶仇恨的凶光对着那只无助的病鸡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出去就看见那只鸡从半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体抽了几下白眼一翻就没了动静。父亲得意地哼了一声将那只死鸡踢向一边,大声地咳嗽着向这边走来。母亲放下肩上的一捆草流着泪抱起那只死鸡。我张大嘴巴惊恐地看着父亲一步一步走近,父亲向爷爷这屋看了一眼,那一眼正好落在玻璃上,落在玻璃后面我的眼睛上——于是我又看到了父亲那种胜利欣喜的目光在接触到我眼睛时以极快的速度转变成刚才对着病鸡的那种神情,那种充满了厌恶与仇恨的目光将幼小的我撕裂。我的心充满了慌乱,咚咚地狂跳着。父亲还是继续向我走近,他每走近一步,我就觉着我离死亡近了一步。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踩在我的心上,一步,一步地将我的心踩碎,让我不能呼吸。我喘着气闭上眼睛看到自己像那只鸡一样被父亲飞起一脚狠狠地甩了出去,我的身体痛苦地抽动了几下眼睛一翻就不动了。母亲跪下去抱着我泪流满面却只能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悲鸣……
“六,你咋了?”爷爷用他头上的手巾擦去我淌在脸上的汗水,把我从窗台上抱下来。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也许是由于过度地惊吓我竟没了往日的哭声。我伸出双臂搂住爷爷的脖子,更多的泪水流淌下来:“爷爷,爹要杀我,我怕。”爷爷把我紧紧地搂住:“六六,不怕。有爷爷在没人敢欺负你。他再不是人也是你爹呀。虎毒还不食子呢。”
我在爷爷的怀里感受到了安全,慢慢地我安静了下来,我相信爷爷能保护我。不管父亲有多利害他还是怕爷爷的,在爷爷面前他像老鼠遇到猫。想到这里我就觉着爷爷好了不起,我有了爷爷就有了我的天,我的地,我在天地之间神气十足地行走。即使我的一只手上比别人多了一根手指出来我也是傲慢的很,因为有爷爷,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爷爷就是太岁。
有了那一次伤痛的记忆我就一步也不敢离开爷爷了,我成了爷爷的跟屁虫。爷爷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就像爷爷揣在怀里的旱烟袋,即使睡觉也不离开主人的怀抱。爷爷总是牵住我的手问:
“六,你姓什么?”我大声回答:“姓杨。”爷爷接着问:“哪里杨家?”我用更大的声音:“川口杨家。”爷爷又问:“什么度家?”我快速地回答:“太平度四家。”爷爷就会夸我聪明。可是我觉着这些问题我都回答的有些腻了,我心里是渴望爷爷再教我新的有趣的东西来记的。
我扯着爷爷的衣襟:“爷爷,爷爷教我好耍的东西嘛。”爷爷就教我“破谜儿”。
“破谜儿来破谜儿来,一口咬出红头来。”
这个一点都不难,是爷爷过生日和过年的时候都要吃的那种豆子糕。爷爷见我聪明就给我出个难的:
“从南上来个老汉汉,头上顶那火蛋蛋。”
这个我可“破”不出来了。我把所有吃过的东西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来是什么。爷爷见把我难住了就呵呵乐起来,问我要不要说出谜底儿。我还是坚持要自个儿来“破”。想来想去,眼睛猛然一亮:“海红子”。去年爷爷还买给我吃过呢。我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着:“爷爷,爷爷你难不住我就得再说一个。”
爷爷看我笑得都呛出了眼泪花子了就用手在我背上轻轻拍着:“六六,你呀就知道破吃的东西,你这个小馋猫。爷爷告诉你,这回你可猜错了,那东西人是不能吃的。”
人不能吃的东西那是什么?我就问爷爷:“爷爷,爷爷那可是什么动物能吃的东西?”
我心里在想,要是爷爷说出是什么动物吃的东西我一定能破出来。我知道那总圈在圈里的猪爱吃苦菜,那白天放出去的羊喜欢吃嫩绿的青草,那狗就好吞人的粪便……这样我就不用爷爷说出谜底儿,爷爷就得再教我一个。我正为自己的聪明高兴时爷爷却说那东西人都不能吃,动物就更不敢吃了。这回可真把我难住了,那是什么呢?
最终爷爷还是说出了谜底儿——香!
可不是吗,香怎么可以吃呢?人和动物都不能吃。可爷爷为什么说是动物不敢吃呢?原来香是供给神仙吃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破谜儿”。我从早到晚地缠住爷爷给我说“谜儿”。
“两个媳妇等等齐,香油辣水吃不肥——筷子。”
“一个媳妇姓赵,外面跑回家里尿尿——担水。”
“从南上来一群鹅,扑通、扑通跳了河——煮饺子。”
“一个猪儿不吃糠,冲**打一枪——锁子。”
“一个应,一个要,一个圪蹴,一个跳——铡草。”
“半崖上有个罐罐,不烧火就能吃上饭饭——沙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