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田儋复齐称王以来,羌瘣这个青州刺史就一直毫无作为,起初,田儋倒是以为此高鼻深目的西垂白鬼是个庸碌之辈,可几次大军讨伐其所在的临淄城都无功而返,这也让田儋不由得对羌瘣高看了一眼。
秦刺史遣使而来,见还是要见的。
田儋不是陈涉这种破落户亦不是刘季那种老流氓,他是真正的上古名门贵族,舜帝后裔,所以尽管处于敌对状态,该有的礼仪,还是分毫不差的。
郁郁乎文哉的礼乐在秦人看来繁琐无比,但在田儋看来,若是失礼比杀了他都要难受。
但就现实来说,塑造礼乐文明的大周王朝都已经成了历史,仅剩的礼也不过是贵族们用于区别身份来装点门面罢了。
何为礼?其实不过就是周王朝用抽象的道德准则来替代法律,用以约束臣民的制度,其可大致分为吉、凶、军、宾、嘉五大方面。
细分之,有所谓“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之说,真可谓“繁文缛礼”,大而至于政治、军事,小而至于衣冠、陈设,无不有义。这些礼仪都是本着忠、孝、信、义等准则推衍而来,目的是为了“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
礼俗即先秦的社会风俗与道德习惯,它较礼节更细且繁,只是并无硬性规定。
就主次而言,礼仪、礼节、礼俗是从属于礼义的,因为礼的根本目标是维护等级制度,这才是其本质所在。
现在这套制度被秦朝的法家治国所取代,而旧制度的捍卫者,正是田儋这些人。
《湛露》、《彤弓》乐起,秦使步庚在谒者的带领下,来至齐宫正殿。
一整套的演礼过后,宾主落座。
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地招待秦使,田儋当然自有用意。
天下战国,唯秦粗鄙,唯楚蛮夷,泱泱大齐自是要嘲讽一番秀一下优越感。
就连音乐都暗自做了文章,《湛露》也好《彤弓》也罢,都是周礼中天子用于宴请诸侯时用的,现在被田儋拿来招待秦使用,其目的不言而喻。
只可惜,秦使步庚同刺史羌瘣一样都是西域戎人,雅言都说不利索,更别提周礼了。
田儋的精心操作在步庚看来除了新鲜感十足外,再无别的想法。
“秦使。”蓄力打棉花的感觉很不好,田儋于是直奔主题道:“来此何事?可是羌瘣要归降我大齐?”
“大王。”步庚揖礼道:“使君遣鄙人来,是为传递寡君诏书。”
“胡亥?”田儋一愣,他没想到秦胡亥竟然会派使者来和自己接洽,皱眉道:“秦君诏书呢?”
“在此。”步庚拿出绢白,递给一旁的谒者后对田儋说道:“寡君意同齐国交好。”
“嗯?”
秦胡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不解下,田儋忙打开诏书细看。
与其说是诏书,不若说是秦胡亥写给田儋的私信,在信中秦胡亥先是大谈嬴氏部族与妫氏部族源远流长的历史友谊,从大业和姚重华一直讲到了昭襄王与愍王结为兄弟互约称帝,追溯了几千年的交情后,秦胡亥又和田儋开始攀亲戚,他表示齐公主妫宓如今已被纳入宫中,只要诞下男婴就会立即取芈南而代之,同时,大秦皇帝重申了对齐国领土主权完整的认同,并愿意与齐国再次连横结盟,以对抗楚、赵、魏、燕等五国的合纵。
通篇不是叙旧就是拉关系,只是只口不提十余年前秦国背盟伐齐之事。
“尔君。”田儋放下绢白,他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懵逼地说道:“这是要和我大齐结盟?”
“如大王所想。”步庚恭谨地说道。
“还愿归还齐国故土?”
“然也!”
“容寡人想想。”田儋觉得自己大脑运转有些不够用了,五国伐齐之际,手握数万军队的羌瘣完全有能力复青州全境,消灭自己,这么好的机会不去把握,又怎么会与自己结盟呢?
待步庚退去后,田儋召来臣下问道:“此事汝等如何看?”
“王兄。”田荣率先开口道:“臣弟以为,不论秦廷如何打算,当务之急我大齐是要集大军以抗张楚,不若就与秦结盟,以免背腹受敌。”
“臣以为不妥。”士师田都道:“臣担忧此为秦人诡谋,以松弛我大齐防备,旦我与五国交兵,秦必攻我腹地,如此亡国之险。”
“士师多虑了。”从临淄逃至狄县被任命为司寇的田起说道:“五国伐齐,无论与秦结盟否,我腹心之地必然空虚,秦若乘机征我,又何须多此一举?”
“司寇言之有理。”田儋点点头,认可了田起的想法,他道:“如此,与秦盟?”
“大王。”田起道:“秦人肯与我盟,必然因东方反复而力不能支,胡亥既肯修书大王,自是认可我大齐复国,今五国合纵,秦齐连横已是迫在眉睫。”
“说下去。”
“唯。”田起道:“臣以为,两国邦交盟会,自有求诺之分,秦主动修好我大齐,这选择权既在我,不若问秦廷索要粮秣甲胄,一可试秦诚心与否,二可充实我大齐府库。”
“善!”田儋乐了,这个想法好,自己还正愁打仗的开销呢,现在既然秦国想结盟,那就做好大出血的准备吧。
——————————————————
扬州,四川郡,留县。
陈王很抑郁,整日饮酒买醉,打发时光。
现实出人意料,一切的发展与当初在陈郢的设想大相径庭,按照计划,燕赵当屯军厝县,魏国兵出东阿,自己当带着秦嘉这个二五仔从留县发兵,三面攻齐,破狄县,斩田儋。
结果呢?当陈涉在此集结了二十五万张楚大军后,先是秦嘉表示派令尹郑布将兵十万攻打琅琊郡赣榆,而后,赵国武臣遣使来人言,赵国新败于蒙恬,实在是拿不出多余的士兵跟着伐齐,倒是可以帮忙写檄文声讨齐国,气的陈涉差点剐了赵使。
更甚的燕国,燕王韩广玩起了失踪,张楚使者困守蓟县半月余都见不到人。
唯一听话的魏国倒是出兵了,五万大军慢腾腾地朝东阿进军,只是自出征伊始,魏咎的使者就没断过,不是缺粮就是缺钱,陈涉给了,魏军就走上一走,陈涉不给,魏军就驻足观望,恨的陈涉都想先挥师东进干掉魏国,一解心头之恨。
二十五万大军人吃马嚼,纵使张楚富裕也消耗不起,既然盟友不给力,张楚自己打就是,打齐国,不就等于刷经验吗?
事实上也是如此,楚军一路压着齐军打,最远的都打到了薛郡卞城,只是这时候陈涉的老毛病又犯了,领兵的大将昌邑人彭越并不是陈王的亲信,任由他攻城略地,陈涉实在放心不下,不得已叫停了攻势。
收缩兵力,驻足观望,至于观望什么,也就只有陈涉自己知晓。
——————————————————
蒙毅移治所彭城,原本的郡治沛县就尴尬起来,尤其是陈涉大军就驻扎在不远的留县。
沛县令这次没有召集那么多人前来商议,而是单独见了被他请回来巩固城防的原泗水亭长刘季。
对于吕文的这个女婿,禤单实在是看不上,此人粗鄙不堪不说,还贪杯、好色、又常常夸夸其谈,一开口就仿佛天下自始皇帝驾崩后就没人比得了自己,就这么一个活脱脱的市井老流氓,也不知道吕文看上他哪一点了。
今日县公召见,刘季依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盘膝坐在禤单下首,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进来端茶倒水的侍女。
若不是眼下有求于此人,禤单早就把他轰了出去。
“季哥儿。”禤单语气尽量温和,他道:“陈王屯兵留县,遣军士四下征粮,昨日已至我沛县,不知该如何?”
“陈王失策,有二不智。”
四十多岁的刘季长的很特别,额头高高隆起,鼻子高挺,两颊端正,鬓角和胡须也与一般人不同,说他帅吧,谈不上,说丑吧,也不合适,总之就不属于大众脸,让人见一次就能够记得住。
刘季手撕一块炙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酱汁顺着嘴角时不时地诞出,咽下后,又灌下一大口酒,这才用袖口擦了擦嘴巴,打了个嗝继续说道:“田齐是反秦的,而陈王作为盟主,却无端攻伐,此一不智,既决伐齐,不知兵贵神速,拖拖延延,陷己于被动,此二不智。”
“然后?”禤单皱眉。
“陈王于四川郡必不可久留,所以征粮一事,县公虚与委蛇就好,不用挂在心上。”刘季总结道。
“哦。”禤单点点头,面色不悦,心说你刘季懂个屁,到时候惹毛了陈涉,你拍拍屁股跑路芒砀山,我怎么办?
“当然。”刘季醉眼惺忪地看着禤单道:“县公也可纳粮于陈王,不过此事当不得瞒于县中父老。”
“这是为何?”
“响应陈王反秦,这是义举,又岂能藏藏掖掖?”
“不错。”
禤单笑了,他觉得这一点刘季说的很有道理,天下苦秦久矣,自己的举动若是被世人熟知,定当被陈王重视。
刘季也笑了,他醉眼朦胧里,禤单的那颗项上人头已经进入了落地倒计时。